《涅槃（秦时明月盖聂短篇同人）》琅嬛书童

4、合

　　普通人受到他这种伤，必定十死无生，但他从最黑暗的地狱里爬出来，生命早不是普通人可比，他受过的伤，是常人无法想象的，他一次次如野草般活了下来，这次也没例外。

　　三天后，他醒了过来，他在嬴政寝宫的偏殿里，在一个任何人都无法想象的位置。

　　身边有人告诉他，丽姬听说荆轲的死讯已服毒自杀，二王子澈被她秘密送出了宫，秦王杀光了她宫中的侍从，却还是找不到那个孩子。

　　一开始，秦王就知道那个孩子不是他的，只是出于对丽姬的喜爱，他收养了那孩子，认了那孩子为义子，不但赐他嬴姓，而且给了他公子的身份，虽不入排行，但可与他的孩子们共享尊贵，那孩子也争气，不但生得灵秀可爱，且性情机敏活泼，一直很受嬴政的喜爱，如今荆轲的事情闹出来，却是再多的喜爱都无用了。

　　丽姬大概正是清楚这一点，所以在得知消息的一刻果断做了所有安排，几年时间，这个柔弱女子已经经营出自己的势力，能够用自己的力量保全住自己的孩子。

　　可叹的是，曾经那么期望着与夫君团聚的女子，几年过去，心已经转投在秦王身上，却是在这个时候，荆轲来了，还是以如此方式。

　　他想起了那一天荆轲临分别时说的话，“不管如何，这是我必须做的，哪怕丽儿已经不爱我，我的孩子却不能认一个贼人作父，我希望天下人不再受秦国铁蹄之苦，大家都能摆脱秦国大军的阴影，自由自在地生活在自己的家园。我若回不来，希望你能替我照顾丽儿和天明，对，他不叫什么赢澈，他姓荆，他叫荆天明。”

　　“夫人临死时嘱托奴带句话给大人，若是日后，王找到了澈公子，万望大人顾惜往日情分，搭救于公子。”那人说。

　　澈公子。

　　那个可悲、可叹却又可敬的女人，在最后的时刻，她的心，终究还是选择了嬴政，可惜，无论她先前爱过的还是现在爱着的男人，对他们来说，她的选择总不是首要，天下才是他们首要考虑的选择。

　　七年前，为了不引起战争，荆轲忍痛放弃了营救她，七年后，为了阻止战争，荆轲虽然不忍，最终也还是放弃了她，嬴政对她再宠爱有加，终不会重过天下。

　　那一刻，他做下了一个决定，他这一生不会娶任何女子为妻。他不希望有一天，自己也必须为了顾全大局，让一个可怜的女人身坠地狱。

　　心口的伤始终无法痊愈，让他心脉不畅，内力运行困难，但他没有在意，能够下床之后，他便走出了宫殿。他继续保护着嬴政，帮着他权衡各国实力制定进军计划，帮着他挡下无数阴谋与刺杀，韩国被灭第三年，发生了一件谁都意想不到的事情，备受嬴政信赖的右丞相昌平君自立为楚王，毫无预兆地背叛了嬴政。

　　嬴政知道消息时沉默了很久很久，然后问了他一个问题：“先生，人为什么会背叛呢？”

　　他无法回答。

　　不久后，楚国被灭，昌平君自刎殉国，再没有人能够阻挡秦军的脚步，秦军势不可挡，继续灭了燕齐两国，他期待的局面终于到来，嬴政统一六国，成为了天下第一个皇帝。

　　战争连年减少，少有的几次，不过是一些小小的叛乱，只要帝国大军一到，很快便被平息，曾经被他亲手斩断的残虹被重铸完成，始皇帝为它取名渊虹，亲手将其交给了他，他看着他的眼睛，对他说，这把剑，是以六国的绝望铸成，锋利无比，无往不胜，天下唯有剑圣盖聂才配做它的主人。

　　六国的绝望……

　　盖聂接过那把剑，觉得他的王有些陌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是右丞相叛变的时候？还是军政大权彻底落在秦王手中，群臣已无需他出策左右的时候？抑或是，秦王屡屡授他官职，他却一意拒绝的时候？秦王看着他的目光早与过去不同，他只是不曾在意，无论秦王是何态度，他始终谦逊守礼，不曾僭越不曾张狂，他不是个会因他人态度犯错的人，他人的态度自然于他无谓，但是这句话，他无法做到无谓。

　　渊虹的确锋利无比，同时却也，沉重无比。

　　天下一统，封赏功臣的时候，他依旧没有接受任何官职和封赏，因为他不想自己再回到鬼谷时的境遇，他不想被鬼谷弟子的身份束缚，同样也不想被官员的身份和金银厚禄束缚，他必须保持清醒，看着这个历经无数牺牲，用六国的鲜血浇筑而成的天下，看着一切是否已如他所愿的一般。

　　答案是，没有。

　　百姓不再受战争之苦，然而，苛政、徭役，无数苦难依旧笼罩着天下诸民，他周游天下，用自己的眼去见证着这个新世界的一切，他看到饿死冻死的人不尽其数，长城之下白骨累累，他将自己所见所闻传书给始皇帝，希望他的王能够做些什么，然而，始皇帝回给他的只有一句话，先生在外游玩不开心的话，不妨早日归来。

　　满腔热血慢慢凉透，他再次迷茫了，天下已经一统，战争已经结束，他还能为这个天下做些什么？

　　他能够帮嬴政出策制衡各国，能够帮他设计左右群臣，能够帮他解析天下局势，能够帮他识辨可用之人，但他，并不知道怎么治理天下，他学的是操纵人心拨弄局势之术，而不是治世之术。

　　他见了很多，了解了很多，最后他终于明白，一味的以强权镇压，一味的强调掌控，只会将天下诸民推向深渊，民众的幸福不能靠上位者施舍，人的本性是贪婪的，比起舍予，人们更喜欢夺取。

　　那么，如何才能让天下人摆脱当前的苦难，过上真正安宁的生活？

　　他遍访百家，希望有人能够回答他，然而，百家众说纷纭，互相之间相缪处甚多，有的所谓名士更是一味的怀古厌今，只懂得仇视始皇，仇视他，仇视当今抨击当下，陈词用烂抱怨连天，却不肯低下他们高贵的头颅好好看看当今天下究竟是何模样，更没有什么积极的想法，毋论价值。

　　他承认当今天下有这样那样的不好，但是，这个天下即使有诸多不好，也比当初连年战争的时候好上百倍，它只是还不够好。

　　正在他踌躇着，想着是否该回去见见师父，丽姬留下的人暗中传信给他，始皇帝的人找到了天明，照顾天明的人为了守护天明而死，天明从兵士包围中奇迹般地逃出去，然后，失踪了。

　　谁也没有想到，丽姬居然把天明藏在了始皇的眼皮子底下，是以多年来一直没有人能够找到他，这一次还是隐世多年的阴阳家突然现身投效帝国，靠着左护法月神的卜算才得到他的模糊位置，好在，他们失败了，照顾天明的人为了掩护天明逃走，一把火烧了自己和房子，天明彻底失去踪影，这次再无人能够找到他。

　　盖聂不知道抓捕天明的人为何会失手，他了解的秦军绝不至于如此无能，何况还有阴阳家插手，既然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发生了，那么其中一定有特殊的缘由，比如，一场阴谋，一场冲他而来的阴谋。

　　他知道李斯一直不满于他的超然地位，一介庶人，却连他这个承相见了都要行礼，始皇帝始终尊他为先生，即使对他有不满之处，也从未像对臣子一般呵斥责罚，顶多隐晦提醒他让他知道“你这么做会让朕很不高兴”，宫中的护卫系统已经成熟，刺客不能再像以前一样轻易靠近秦王身边，他不想在宫中呆着，想外出游历，始皇也只是一句“莫去太久，记得回来”。他的存在太过特殊，不但是对李斯制定的那套等级森严的法的极端挑战，更是踏在他身为丞相的尊严上。他几乎可以预见，假如他此刻自入圈套去救天明，李斯会如何上报这件事情。

　　不知是不是巧合，墨家正在联合诸子百家组织一次针对帝国的行动，他此时去救一个墨家头领——还是一个刺杀过始皇帝的墨家头领——的遗孤，本身就已经说不清，加上李斯的三寸不烂之舌，始皇帝心中会作何想法，他不必细想也知道。

　　而想除掉他的，又何止李斯？

　　然而这圈套他不得不入，那些人既然找到了天明，那孩子就已经处于危险之中，如果不尽快找到他，他不知道他们还会对他做些什么。

　　他循着痕迹找了很久，终于找到了那个故人的孩子，他吃了很多苦，过去饱满的脸颊变得清瘦，个子比起同龄的小孩矮了些，头发毛燥枯黄，原本白玉般的幼嫩皮肤晒得皴黑，他长高了，长大了，唯一不变的，只有他脸上的笑容，那与故人如出一辙的笑容。

　　曾经，那个明亮的笑容，是他黑暗生命中唯一的慰藉。

　　“跟我走吧，我带你离开这里。”他向那孩子伸出手。

　　这是他第二次将自己置在天下的对立面，上一次是为了卫庄，他依靠秦国的强大，嬴政的信任，幸运地抗过了那次危机，这一次，他却是只身一人，真正地一人，站在他对面的，是他的王。

　　带着天明踏出咸阳的一刻，他想起了王问过他的那句话：“人，为什么会背叛呢？”

　　大概是因为，人，都会变吧。

　　嬴政已非旧日的嬴政，他，也不再是旧日的他。

　　这次离开，天明是因，却未必不是他心中早有的想法。

　　传闻凤凰涅槃，只有焚尽旧躯，才能在灰烬中生出新的翎羽，旧日的翅膀已经无力，他在这片土地上迷茫踟蹰了五年，始终得不到一个答案，也许，他也必须舍弃旧日的一切，在灰烬中获得重生，才能再次振翅而起，飞向更高更远的地方，唯有如此，他才能看清当今天下的脉络，找到那个困住天下的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