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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Chapter 3 ...


  •   明明可以自动组队战斗,自动收取奖励的副本,却被两人玩成了耗时耗力的全手动模式。
      荆喆思来想去,只能将羿予珩不厌其烦地手动邀请理解为他有些需要慎重措辞的话想讲,内容关乎她的病症,不希望她挂机走人。
      想必羿予珩未来的病人会万分幸福。
      性格固然冷淡了些,但这个人做事的认真负责程度,荆喆早在高一时就深有领教——无论是作为班长组织策划活动,还是作为大神为人讲解难题,羿予珩永远极具耐心,一丝不苟。
      尽管不想被怜悯同情,但无论他想要表达的这番话将会是站在医生立场的叮嘱,还是站在旧识立场的安慰,在犹豫不定外加心神不宁了一整天后,荆喆终于说服自己要勇敢面对。

      如荆喆所料,良久的沉默之后,屏幕上终于显示了来自羿予珩的第一句话:“药吃了吗?”
      荆喆对答如流:“嗯,吃过了,谢谢关心。”
      羿予珩这才将游戏切换进自动模式,同样迅速地回复道:“有不良反应吗?”
      荆喆犹豫了片刻,习惯性避重就轻地回答道:“没事,就是有点困。”
      其实药效比预想中还要猛烈——口干舌燥与头晕虚乏之下,强烈的心悸与反胃让她觉得五脏六腑都卷入了一场永无止境的激烈鏖战,脑中却是带着钝感的空白。

      “如果还有其他问题,你要诚实地讲出来。”
      这句话被小心翼翼地遣词造句了五六个版本,可羿予珩最终还是将它从对话框里删除。
      在他轮转到第一个科室,第一次查房结束后,科主任说的第一句话是——
      “并不是所有病人都能够或愿意准确描述出自己的感受。无法依赖客观检测结果的部分,需要你们先行判断对方究竟是在试图夸张还是隐瞒,这是做一切诊疗决策前最为重要的前提。”
      羿予珩可以断定,荆喆属于后者——但凡会将两分疼痛夸大为八分折磨,四处呼救以寻求解脱的人,几乎不可能患上抑郁症。更何况,她眼中的抗拒与排斥被当时坐在诊室里的所有人看得一清二楚。

      舍曲林饱经临床检验,副作用的相关研究也非常完善。初次服药的不良反应因人而异,除去消化、循环、神经甚至运动系统发生障碍,重者会有抑郁情绪骤然加重甚至出现自杀倾向的可能。
      他无法判断荆喆有没有出现上述问题,却可以理解她说谎的动机。建立医患关系中的信任感,通常需要时间,而严格意义上讲,他甚至算不上她的医生。
      羿予珩只是有些无能为力的挫败与心疼——被抑郁这张魔鬼之网缠身的人,无论对外再怎样强颜欢笑,内心都是狼藉一片。而他束手束脚,不知该如何迈向她心中的断壁残垣。

      荆喆勉强打起精神,耐心等待了将近五分钟之后,羿予珩的回复才姗姗来迟。
      “多喝热水,好好休息。”
      这常年雄踞“钢铁直男尬聊神句”榜首的八个大字,几乎让她以为药物的副作用还包括“出现幻觉”——这般不解风情的问候虽然聊胜于无,却让羿予珩的白衣天使光芒瞬间黯淡,也让他圣洁伟岸的男神形象轰然垮塌。
      随后,荆喆忽然想到,类似这样令人啼笑皆非的对话,似乎曾经也上演过一回。

      那是高一时十一月底,秋末初冬的某一天,作为班长和团支书的两人被班主任老何留下谈工作谈到很晚,终于得以走出教学楼时,已是暮色昏沉。
      在这个“不穿羽绒服可能会冷,穿羽绒服可能会热”的尴尬季节,身为女生,荆喆自然也选择成为“美丽冻人族”的光荣一员。
      经过中心花园的风口时,一阵来势汹汹的妖风掠过,她不得不将并不抗风的羊毛大衣裹了裹,随口感叹了一句:“好冷。”
      走在她半步开外的羿予珩维持着双手插在羽绒服口袋的酷炫姿态,步伐平稳,目不斜视地淡淡回应道:“我觉得还好。”
      语气一本正经到可以直接用于新闻播报。

      长达三秒的沉默令人窒息,荆喆抬头看了面无波澜的男生一眼,过于强烈的反差让她“扑哧”一声轻笑出来——这精致的侧脸是代入任何一部偶像剧男主都毫无违和感的好看,可惜不知羿神哪根筋搭错,竟然惟妙惟肖演起了屌丝男N号的注孤生剧本。
      虽然她不会自诩女一号,生活也远非偶像剧,然而毕竟,如果是称职的男主角,或者会立即脱下大衣附赠一句“我不允许你着凉”,或者会将女主一把搂进怀中霸气示爱“体温和命都给你”,或者会义无反顾挡在身前高调宣誓“余生为你挡风遮雨”,再不济也应该低调献上诸如“天凉了,多穿点衣服”这种程度的体贴关怀。
      可万万没想到,羿予珩竟然是这样的羿神。

      未满十六岁的荆喆憋笑憋到内伤,可二十三岁的荆喆想到这里,只觉有一方磐石重重压在心口。
      回想到的越多,能记起的也就越多。
      高中时羿神的万千迷妹中,有人迷恋他玉树临风的外表,有人迷恋他闪闪发光的成绩,有人迷恋他高岭之花的性格。也正是这层层滤镜之下的完美无瑕,将他推离得更加遥不可及。
      荆喆喜欢上羿予珩,却是因为那一晚他低头看她掩面偷笑时,因尴尬懊恼而微微愣神的瞬间,无比真实而鲜活的少年烟火气。
      然而,能记起的细节越是丰富翔实,便越是应了那句歌词的酸涩苦楚——
      “时间无尽隧道/只能向前长跑/旧梦几度缥缈/醒来已经不堪寻找……”③
      毕竟一切物是人非。

      荆喆恍惚了片刻,才醍醐灌顶般意识到羿予珩发来那八个字或许正是为了结束对话,一边狠命敲了敲好似被药锈住,疼到炸裂的脑袋,一边在对话框中输入了“谢谢”二字准备发送。
      可点击发送前,她又觉得应该礼尚往来,象征性献上对等的问候,便客客气气多加了几个字:“你工作很忙吧。”
      她将接下来会发生的对话提前预演了一遍——
      他回:嗯。
      她再回:那注意休息,别太辛苦。
      无论羿予珩会不会继续回复,都算是为这一天的奇遇“完美”作结。
      只想好好睡个觉的荆喆没再犹豫,当机立断按下了“发送”键。

      “舍曲林的副作用可能包括食欲减退和呕吐腹泻,程度严重会导致低血糖和脱水,需要及时补充水分、电解质和葡萄糖。可以用500cc蒸馏水加4.5g食盐和25g葡萄糖配成溶液口服,怕麻烦的话来医院找我,给你拿几袋葡萄糖氯化钠注射液,打开直接喝就行。”
      恰巧与“谢谢,你工作很忙吧”同时出现在屏幕上的,是一大段完美承接上文,正经严肃的医嘱。
      于情于理都应该立刻表达感激的荆喆却彻底傻眼。
      问题不在于她是否该为自己刚刚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感到惭愧,而是在于——
      她的回复,不幸显示在了羿予珩这番话的下面。
      因此,她那句话可以被逻辑通顺地理解为——
      谢谢你的好意,我很想去医院找你帮忙,但如果你不方便的话就不打扰了。
      而这样的解释背后,隐含的信息无疑是——
      我现在的确上吐下泻痛苦得要死要活!你真是火眼金睛的华佗再世!
      荆喆绝望地扑到床上,用被子蒙住倏然发烫的小脸,想要立刻离开人世的愿望当即直达顶峰。
      羿神,一次性把话说完不好吗?为什么偏偏要来这么个大喘气?

      “不忙。我明天在病房,新楼十二层1区。你到了打我电话,×××××××××××。”
      收到这一条回复时,荆喆觉得还来得及再补救一下,手忙脚乱地欲将“我没事”“本来是想回复你之前那条‘多喝热水’的”“我自己去药店买葡萄糖粉就好”“多谢你”依次输进对话框中。
      可羿予珩已经神速发来了第二条——
      “只要你肯配合医生的工作,一定会好起来,明早按时吃药。”
      等一下!这样的“工作”恕她不能配合。
      荆喆加快了打字速度,慌乱之下却将“葡萄糖粉”打成了“葡萄粉”,不得不重新返工。手机的屏幕原本就小,外加药物作用下不受控制地手抖,点了半天愣是没能将光标拖到正确的位置上。

      眼看“糖”字的拼音只差个“g”,屏幕上又出现了第三行字。
      “我昨晚夜班,没怎么休息,先下线了。”
      荆喆只能眼睁睁看着羿予珩的游戏头像幽幽暗了下去,前功尽弃地颓然瘫回床上——
      七年过去,那个曾经拿错剧本的少年显然已经悬崖勒马,这几句谜之霸总的“吩咐”没给她预留任何拒绝的余地。
      果然一切物是人非。

      羿予珩回到宿舍时已经接近午夜。
      中心医院的学生宿舍楼建于三十多年前,虽然由专人定期粉刷维护,却无法改变其基础设施陈旧落后的凄惨事实。与盛川大学医学院新建成的宿舍相比,说这里是破瓦寒窑都算是含蓄客气。
      “这什么年代的破木板床?这五斗橱怎么和我奶奶家的一模一样?”
      “虽说上有协北复交,可咱们盛医至少能和华西湘雅一战吧,但是!先不比别的,看看这糟心医院给学生住的是什么鬼地方?”
      “没工资就算了,被人呼来喝去做牛做马就算了,三十二个小时连抽转也就算了,连觉都不让人睡踏实到底是几个意思?实习生的人权呢?”
      以上是初来乍到时胡沛琛愤愤不平的哀号,包括羿予珩在内的其他三人虽然没有跟风抱怨,却默默为这样的直言不讳点了好几百个赞。
      宿舍沟壑纵横的破旧门板摇摇欲坠,开闭之间更是会吱呀作响,堪比鬼片的音效永远令人胆战心惊。

      “哟,珩珩学成归来了?”
      “珩珩!眼看春天到了,外面鲜花盛开,你竟然还肯回来?”
      “我们刚还在打赌你会不会一鼓作气通个宵。”
      刺耳的推门声引得屋里的三个人纷纷从文献中抬起头——八年制本博连读虽然比常规医学生的五年本科、三年硕士生外加三年博士节省不少时间,但临床和科研双线并行的压力无疑更加巨大。
      “白天在科里卖命,晚上实验室烧脑,休息是白日做梦”正是他们无比凄惨的生活写照。
      见羿予珩不为所动地往自己的书桌前一坐,胡沛琛索性凑了上来,挤眉弄眼地开口:“兄弟,汇报汇报进展?”
      “什么进展?”羿予珩暂停本欲打开笔记本电脑的动作,无比坦然地微微挑眉。
      “老林可都说了啊,”胡沛琛也不落下风地挑眉,“今早门诊来了个小美人。”
      “听说是哈佛回来的,”金丝边眼镜男唯恐天下不乱地接口,“我们非常好奇。”
      羿予珩无奈地轻嗤了一声:“陈湃,你跟着胡沛琛凑什么热闹。高中同学,有问题吗?”
      “笼统。不真诚。”林彦然也趁机放下工作,活动了下筋骨后正式加入闲聊。

      “反正我肯定不会平白无故为一个认不出脸叫不出名字的高中同学泡图书馆。”陈湃慢条斯理地推了推那副书卷气十足的眼镜,露出了一个与形象严重不符的邪恶笑容。
      “其一,我们都是班委,一起学过物理竞赛,所以我认得出脸,也叫得出名字。”羿予珩将胡沛琛充满探寻,眼看越凑越近的脸无情推走,语气波澜不惊,“其二,她是挂过号的病人,不是‘平白无故’地出现;其三,学精神病的时候,她的问题书里只是一笔带过,老师也没仔细讲,算是知识盲区。这样解释足够清楚吗?”
      “羿予珩,别人不了解你,我们还不了解你吗?”陈湃眯起眼睛,夸张地摇了摇头。
      “就你这副永远‘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不是‘关我屁事’就是‘关你屁事’的欠抽嘴脸,就算陈湃得了莫吉隆斯症都懒得抬头的人,”胡沛琛也高深莫测地扬起嘴角,“无事殷勤,你说你心里没鬼,鬼都要揭竿起义好嘛。”
      “你才莫吉隆斯,你还普洛提斯症呢,”闻言揭竿而起的却是陈湃,“你个颅骨增生……”
      “如果是你们碰巧在门诊里遇到一位老同学,”羿予珩连眼睛都没多眨一下,从容不迫地反问,“你们会怎么做?”
      “有病治病,能帮则帮。”屋内唯一的老实人林同学不假思索地耿直开口。
      “所以,我也只是尽到‘有病治病,能帮则帮’的责任而已。”羿予珩轻轻点头,气定神闲地看向陈湃和胡沛琛,不紧不慢的语气带着不易觉察的愉快,“话题结束,学习。”
      胡沛琛吹胡子瞪眼地指了指林彦然的脑袋,恶狠狠比了一个“抹脖”的动作,又和陈湃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同窗五年,他们还从未在这位空有煊赫声名却不曾爱惜羽毛的高考状元眼中,见到过方才提起“学习”二字时转瞬即逝的倨傲。

      中心医院的精神科病房占据两个不同的楼层。十二楼是与其他科室几乎没有差异的开放式病房,住的是对外界没有潜在威胁或病情完全受控的轻度患者,重症患者则归属顶楼的封闭式病房管理治疗。
      电梯停在其他的楼层时,开门的瞬间永远是扑面而来的喧沸,可随着电梯工一声干脆利落的“十二楼到了”,门外的寂寥与肃穆让荆喆呆愣了片刻才想到迈步。
      大多数精神病人需要安静而稳定的低刺激环境,前来探病的家属也好,步履匆匆的医护人员也好,纷纷自觉放轻了脚步,似乎连空气都沾染了几分小心翼翼。
      荆喆在大厅里的椅子上缓缓坐了下来,通向1区病房的玻璃门就在几步之遥的右手边,可以隐约看到护士站内有身形各异的白大褂进进出出。

      与其说荆喆是自愿走进医院,不如说是被妈妈“逼”出了家门。
      心理医生说,荆喆会患抑郁症的原因之一是凡事习惯独自面对,不愿将心中所想与他人倾诉,哪怕是对至亲的父母。
      久而久之,当无处宣泄的消极情绪累积到她自身难以负荷的程度,无法在沉默中灭亡时,唯有在沉默中爆发。正如弗洛伊德所说:“未表达的情绪永远不会消亡,它们只是被活埋,并将在未来以更加丑陋的方式涌现出来。”
      改变现状的第一步,必须从“学会沟通”开始。
      于是,荆喆昨天回家后将看病的经历一五一十对父母讲了出来,包括意外遇到了一位在医院工作的高中同学。
      这位同学自然成了叶女士眼中的“救命稻草”。

      被女儿初次服药后的强烈反应吓到不知所措的叶女士直接向公司请了一天假,自荆喆起床之后,一刻也不停歇,心焦如焚地念叨着——
      “怎么感觉吃了药比不吃还难过?你快问问你同学。”
      “到底是不是这样的吃法,你没记错吧?要不要问问你同学?”
      “这么受罪可怎么好啊?你再去找你同学看看吧?”
      源源不断的“同学”二字有如魔音洗脑,忍无可忍之下,荆喆只得无奈回应道:“问过了,都是正常反应。他说如果实在严重可以找他开药,可我现在真的没事。”

      早晨第二次服药后的感觉已经缓和了很多,荆喆甚至想好了一套完美的说辞,准备给羿予珩发条短信,正式拒绝他昨晚的好意。
      “那太好了,你赶快去找他再看看。”叶女士却完完全全抓错了重点,“我看网上说了,抑郁症患者千万不能整天闷在家里,要多晒晒太阳,多和人群接触接触才好。”
      荆喆理解妈妈的担忧与好意,也理解妈妈对“抑郁”二字的不理解——若是在想要走出家门,需要接触人群时,便能够轻轻松松走出家门,欢欢喜喜接触人群,就不需要四处求医问药,更不会有人因它放弃生命了。
      而抑郁的感受就像是存在着密不透风的无形枷锁,将身体的每一部分都禁锢得动弹不得。这种“起身需要积攒勇气,抬手需要积攒勇气,做每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都需要积攒勇气”的绝望感,旁人永远无法感同身受。
      但为了避免和已然为她心力交瘁的叶女士产生冲突,荆喆还是打起精神,磨磨蹭蹭走出了家门。
      真正进到医院,不过是另一轮煎熬与挣扎的开端——
      羿予珩的手机号码没变,时隔七年她依旧烂熟于心。
      手机就握在手里,却唯独缺少了那份按下通话键的勇气。

      “予珩,我好像看见你那个昨天到门诊来的同学了,就坐在大厅椅子上,是在等你吗?”
      医生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推开,昨天问荆喆病史的女医生闪了进来。她机敏地环顾四周后,见没有住院医师以上级别的“老人”坐镇,悄悄松了一口气,一边朗声通报一边向着座位走去。
      虽说住宿条件一言难尽,但中心医院的工作环境无可挑剔,偌大的办公室为实习生、研究生和规培生分别预留了足够宽敞的办公区域。
      在座的几人早已见怪不怪,默默摇摇头便重新投入对于病历、医嘱,或是文献的撰写和研读中。
      自从几天前这位论长相可以直接出道的冷面帅哥来到精神科轮转,这扇门就没消停过——有无事也要找事请教的年轻护士,有赖在病房不愿移步的花痴家属,甚至有从他之前待过的其他科室执着寻来的女病人。
      羿予珩看了眼并没有显示任何未接来电的手机,条件反射般站了起来。
      “我要去心内办事,你们有需要送过去的会诊单吗?”

      眼看在身边落座歇脚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荆喆默默盯着手机屏幕上的一排数字,一边忍受着头疼与心悸,一边为自己的怯懦唉声叹气。
      “来了怎么不打电话?”
      在空寂大厅中毫无预警响起的磁性声音吓得荆喆一抖。
      羿予珩右手抱着一个灰色文件夹,左手插兜,不疾不徐地跨过玻璃门从病房走了出来,白大褂穿出了男模走秀时的板正笔挺。英俊的脸上神色如常,看不出半分意外或惊喜。
      荆喆连忙站了起来,不知为何有些不敢直视男人的眼睛:“我也刚到。不好意思,麻烦你了。”
      “不麻烦,我正要去楼下跑腿。”羿予珩的目光扫过荆喆多少带了几分苍白的小脸,淡淡开口,“你感觉好些了吗?”

      荆喆还没来得及开口,面前忽地刮过一阵飘散着劣质香水味道的旋风,只见一个人影从尚未闭合的玻璃门中不管不顾地冲了过来。
      “今天早上为什么不来看我?”这温柔娇媚的语气楚楚可怜。
      羿予珩反应迅捷地往左后方退了一步,却还是没能幸免于这波猛烈而热情的突袭。
      荆喆没见过这样的阵势,同样吓得后退半步。她目瞪口呆地看向依偎在羿予珩怀中,紧紧拽住男人右臂不肯撒手的娇小身影,不由得又是一愣。
      女人身材矮矮胖胖,厚重妆容下,隐约能分辨出一张徐娘半老的瘦长脸。

      “王阿姨,”羿予珩没有试图反抗或是推开女人,只是面不改色地将文件夹换到了相对自由的左手,语气难得耐心轻柔,“白大褂很脏的。”
      “干吗要叫阿姨?”女人抬头看着男人的脸,含情脉脉撒娇道,“你为什么要故意躲我?”
      “没有故意躲你,只是工作忙。”羿予珩好言好语地低头问,“是不是又偷偷停药了?”
      “停药”两个字像是一枚炸弹,女人瞬间松开了手背到身后,像个自知犯了大错的孩子一般羞愧地低头嗫嚅着:“我没有,没有。就是你总不来看我,总是躲着我,我必须得问问清楚。”
      “我现在还有别的工作,”羿予珩趁机退回至安全距离,语气中的温和不减,“等下就过去看你。”
      “那你不能骗人,一定要来。”女人似乎在评估羿予珩的信用,又依依不舍地看了男人一眼,才终于肯转身向病房走去,“我等着你。”

      “她今年四十九岁,精神分裂外加钟情妄想,”羿予珩仔细整理了一下被熊抱过后隐隐泛起褶皱的白大褂,又将插在左胸前口袋里的几支笔重新码放整齐,才平静解释道,“觉得科里所有男医生都爱她,估计是擅自停药才会突然发作。你稍等。”
      说罢,他一边微微偏头示意荆喆跟上,一边在走进楼梯间后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听内容像是在和王阿姨的主治医生沟通情况。
      直到羿予珩挂断电话,荆喆还是震撼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刚刚猝不及防发生的那一幕,莫名离奇滑稽,却也莫名让人心酸。
      “吓到了吗?”见荆喆默然不语,羿予珩放慢脚步回头看了她一眼,确认一切无虞才继续补充道,“她的问题还不算严重。前几天有个有被害妄想的狂躁症病人,办完入住第一次查房时,抓起水杯就要往刘主任头上砸,威胁说如果继续囚禁他,就要血洗整间医院。”
      “这样的人,不需要去全封闭的重症病房吗?”荆喆反应了片刻,声音似乎在微微颤抖。

      “封闭病房里的情况,我还是不和你讲的好。”羿予珩似乎轻笑了一下,停顿了片刻,默默在一节台阶之下顿住了脚步,彻底转过身回头,“那些人的故事,远比你能想象的要‘精彩’得多。”
      尽管站在一级台阶之上,荆喆依旧需要微微仰头才能对上羿予珩的视线。
      “那些人里,有人是被几个壮汉五花大绑拖进的医院,有人是戴着手铐被警察押进的医院,还有人是被亲生父母灌了迷药背进的医院,”羿予珩看着荆喆的眼睛,一字一句敦肃开口,“与这些人相比,抑郁或是焦虑症的病人至少能堂堂正正自己走进来。”
      “医生可以理解你们内心承受的绝望,想要求得帮助与解脱又无从启齿的痛苦。但是当一个人过度陷于对‘自我’的关注,完全屏蔽掉外界的声响时,往往意识不到世界上其实还有更深的苦难,”男人依旧平淡如水的声音低沉了半分,墨色的瞳仁微敛,“站在医生的角度,如果说那些拒绝承认自己有病的重度精分患者不幸得了癌症,抑郁不过是一场精神感冒而已。”
      “感冒的确有轻重之分,也的确有致死的可能,但相比癌症已经‘友好’太多,”羿予珩重新放轻了语气,“荆喆,说这些是想告诉你,其实一切并没有那么糟糕。”

      荆喆怔怔凝视着这张不过二十来厘米开外的脸,心如擂鼓,讷讷不能言。
      这双如古井般深幽的眸中,似是氤氲着泻落的万丈银河,气充志定,波光粼粼。
      眉目的搭配惊艳如昨,可竟然也有浅淡细纹隐约攀上眼角。
      时光沁润下,少年发荣滋长,终成顶天立地的男人。默然站定时,在周遭圈出一方隔绝万物的宁谧空间,但凡置身其中,任凭苍天疾风骤雨,诸事尽数安妥宴然。
      然后,荆喆才想到嫉妒,嫉妒到整个心脏都在翻搅着刺痛,喉咙有某个瞬间的窒涩——这温暖而牢靠的胸膛,或许可以短暂归属他的病人,却最终要完整归还于某位天选之人。
      “呃,你……”为了规避继续对视下去的危险,她慌忙撇开头,万分突兀地转移了话题,“为什么会学精神科?”
      所以她不曾看到,羿予珩焕然如炬的坚定眸光中,层层叠叠的温柔暗涌。

      “实习轮转,基本要去到所有的科室,”羿予珩重新迈步,走完最后几级台阶,为荆喆拉开了通向八层心血管中心的门,“刚好这两周在精神科而已。”
      “所以病房和门诊都要负责吗?”荆喆点点头表示感谢,偷偷夹带一点私心询问道。
      “实习生离独立出门诊还很遥远,只是有一天的观摩机会,刚好在昨……”
      话还没讲完,摩肩接踵的八层大厅中,两人被一个衣着光鲜的年轻女人拦了下来:“哎哎!这位医生!导管室要怎么走?”
      女人默默打量了羿予珩一眼,双眼一亮。
      “地下二层。”羿予珩淡淡回答道。
      “能不能带我过去啊?这么大的医院,实在太容易迷路了……”
      羿予珩这才低头瞥了女子一眼,面色冷峻地加快脚步,没再多说一个字,与刚刚面对王阿姨的温和耐心判若两人。

      “哎!稍等一下!你是心内科还是心外科的医生啊?”
      羿予珩娴熟地摘下胸卡,刷开2区的门禁,再将胸卡重新别回口袋,动作一气呵成,充耳不闻地领着荆喆大步流星走进了病房。
      荆喆小跑几步才跟上男人的健步如飞,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被拦在门外,执着地朝他们跳脚比画着什么的女人。
      “我没有义务回答她那些问题,”注意到荆喆的动作,羿予珩带着几分讥诮解释道,“要是所有医生都在走廊里带路,病不看了么。”
      荆喆没有开口,只觉得高中时那个常驻南极的羿神瞬间归来。

      原本散漫坐在护士站里聊天的几个护士见到羿予珩,纷纷挺起胸来坐正——帅当然只是一方面,院长家的公子她们无论如何怠慢不得。
      “予珩,好久不见!现在转到哪个科了?”
      “实习什么时候结束?快放假了吧?”
      “明年来我们科呗,我们特别需要帅哥养养眼提提神。”
      “我来交会诊单。”羿予珩和几人一一打过招呼,将文件夹中的几张单子递了过去,简单明了地直入主题,“徐主任在吗?”
      “求我们办事还不客气点,”其中年纪稍长些的那位一边接过单子,一边对他笑了笑,“不过看在你帅的分上,徐主任应该就在办公室。”
      “多谢。”羿予珩对于“帅哥”二字完全免疫,回头对着靠在走廊墙面上的荆喆轻声开口,“来。”

      羿予珩敲了敲隔壁医生办公室的门,推开门左右张望了少顷,扬声叫了句“徐叔叔”。
      不出片刻,一个满脸严肃的高瘦中年男人快步走了出来,白大褂显得飘逸无比,脖子上一副锃亮的听诊器在荆喆看来更是威风凛凛。
      “稀客。”走到二人面前,徐主任随手带上门,低下头在有些臃肿的白大褂口袋里努力掏了片刻,竟然掏出来两个皱巴巴的橘子,微笑着递向羿予珩,“科里刚发的,他们都说酸到倒牙,你尝尝?”
      语气中呼之欲出的不怀好意瞬间颠覆了荆喆对于主任医师不苟言笑的刻板印象。
      没等羿予珩有所回应,徐主任迅速打量了荆喆一眼,笑意扩大了半分:“滋润呀年轻人,带着小女朋友公然翘班,等着被投诉呢?”又对着荆喆自来熟地正色道,“这橘子真的酸,你别碰,让他吃。”

      荆喆尚未从“橘子”中缓过神来就又被说得一愣,尴尬还没来得及酝酿——
      “您别开玩笑了。荆喆,高中同学,”羿予珩已经接过橘子放进口袋,淡定接口,“人家有男朋友。”
      “我没有,”老实人荆喆下意识轻声反驳道,然后恭敬对着橘子……啊不,对着徐主任点了点头,“您好。”
      荆喆说完隐隐感觉似乎哪里不对,不过两个人高马大的白大褂倒是神色如常——
      “名字真好听。”徐主任和蔼地朝荆喆点点头,才敛起笑意重新看向羿予珩,“说吧,什么事不敢找你妈,拐弯抹角找我来了?”
      “没有,我来送会诊单。”羿予珩还是那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淡然,头向着荆喆撇了撇,“她急性肠胃炎,顺便带她来要几袋糖盐水。”
      “你小子之前在科里不好好干活,查房的时候躲到最后一问三不知,乞讨的时候想起徐叔叔了?”
      调侃归调侃,徐主任还是示意两人跟上自己,向着配药室走去。

      荆喆没想到羿予珩说的拿药不是常规意义上的“开药”,而是真正字面意义上的“拿药”。
      从他对徐主任的称呼和两人的对话来看,这位叔叔像是和羿予珩母亲相熟的朋友。荆喆这才想起他的父母也是医生——显然,羿予珩此番动用的并不是“实习医生”,而是“医生家属”的特权。
      感动之余,荆喆悄悄戳了戳羿予珩的胳膊,压低声音问道:“那我要怎么付钱?”
      倒是徐主任闻言回头,再次扬起了一个与年龄严重不符的顽劣笑容:“这你不用担心。羿予珩既然自觉主动送上门来,我正好考考他。答对了算我账上,答错了算他的。”
      不容荆喆开口,话题突然向着她一个字也听不懂的方向急转弯——什么“病窦的心电图表现”和“阿托品实验”,什么“动脉粥样斑块破裂”和“冠状动脉栓塞”,什么“二尖瓣狭窄”和“硝酸异山梨酯”。
      问答之间,重回严肃的徐主任瞬间匡正了荆喆对于“主任”二字的认知,而偷偷抹了把额角冷汗,难得慌乱的羿予珩让荆喆在愧疚之余,忽然有一丝忍俊不禁。

      有关替奈普酶的话题随着三人走进配药室而终结,可徐主任刚把药柜打开便被一个年轻医生追了进来:“主任,24床预激合并房颤,胺碘酮效果不理想,家属不同意射频……”
      徐主任闻言皱了皱眉,当机立断示意羿予珩自便,随着年轻医生飘出配药室之前,匆匆留下一句毫无玩笑之意的评论:“当时谁是你带教来着?择吉日我得找他谈谈。”
      第一次见到羿神被人批评“学艺不精”,荆喆在隐隐有些尴尬的静默中小心翼翼瞄了男人一眼。
      羿予珩看上去倒是神色如常,一边从柜子上拿下注射液,一边问道:“几袋够用?”
      “呃……”荆喆愣了片刻,难以置信地微微瞪大眼睛,小声开口,“好像你才是医生。”
      羿予珩动作一停,微微侧过头,两人的视线坦然相接。

      午后的阳光甚好,眼前娇小的身影终于被映照出几分记忆中的灵动鲜活。
      平心而论,这算不上一张美到惊艳绝伦的脸,外加为病魔所困,皮肤不见光彩照人的透亮,只算羸弱病态的苍白。然而,高中时期的婴儿肥褪尽,此刻呈现出标准小巧的瓜子形状,清雅的五官排布极好,三庭五眼,螓首蛾眉,气质更是永远不露锋芒的柔和娴静,令人心旷神怡的舒适。
      患有注意力缺失症的人,若从小不加以治疗矫正,与先天能力相近的人相比,更容易“堕落”为学业和生活中的低成就者。想来荆喆能一路走到今天,那份测试报告上高达135的韦氏全量表智商功不可没——这个数字已经高于全世界99%的人,而如果当初她用中文答题,分数一定还会更高。
      可就是这样一个聪明绝顶的人,每每露出诸如此刻这般迷糊无辜的呆萌表情时,像极了憨态可掬的啮齿类动物,让人情不自禁想要捧在掌心轻柔顺毛的可爱。
      一个聪明好看、温柔可人的女孩子,并不奇怪会在当初虏获大半个班的暗恋者。
      但是——
      尽管刚刚被毫不留情地点名批评,羿予珩的心情却无比晴朗——那些曾经的暗恋者也好,已经分手的前任也罢,半点都不重要。
      既然这只小可爱目前单身,他会有办法将自己的姓名填进她的男友那栏。

      “那就以你能搬动的上限为准。”
      看荆喆隐约露出“你真的不是师从莆田系吗”的怀疑与惊恐,却还是乖乖撑开肩上的托特包,羿予珩强忍住笑意,继续将注射液源源不断向她递去,大有搬空药柜之势。
      塞到第八袋时,背包已然满满当当,而四公斤多的重量让她单薄的右肩不堪负累。荆喆只好轻托住包的底部,又将背带向上拽了拽。
      见状,羿予珩好心提醒道:“你可以抱在胸前。”
      荆喆恍然大悟地听取了建议,改以双手稳稳兜住鼓鼓囊囊的帆布包,顺从地看着男人将第九袋和第十袋也插空塞入其中。
      包里不再有第十一袋的容身之处,羿予珩也终于不再需要忍耐,万分愉快地朝她微扬起嘴角:“真准备这么回去?”

      脑袋被药糊得一片混沌的荆喆这才瞬间清醒——等一下!她是被戏耍了吗?
      清醒的同时,心跳速率也瞬间飙高——这个戏耍她的人,竟然是羿予珩?
      这张在她记忆中极少显现多余表情的英俊的脸,在展颜微笑时,冷峻与距离感消弭无形,唯见“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的暖。
      神魂未定的荆喆默默得出结论——学医显然使人热情开朗,平易近人。
      糟糕的是,这个忽然热情开朗、平易近人的羿神,无疑更加迷人。不知这过去的七年间,她浩浩荡荡的情敌队伍扩充壮大到了怎样骇人的程度。

      “理论上服药三四天后不该再有严重的副作用,”羿予珩心满意足地看她追悔莫及地愣在原地,这才将多余的注射液从包中取出,一一放回药柜整齐码好,“先拿四袋,不够再来。”
      不够再来?荆喆回想起昨晚的惨痛经历,微微一哆嗦——上天保佑她可以迅速转好,从此远离医院。
      确认柜门已经关好,羿予珩问道:“拿不拿得动?”
      “没问题。”荆喆重新将包背好,受宠若惊,“谢谢你。”
      “不谢,”羿予珩深深打量了她一眼,严肃评估起她的健康状况,“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没事。”荆喆忽然觉得,如果做病人就能得到羿神无微不至的关照,像这样病一辈子然后赖在医院也不坏,“谢谢你……”
      “不谢。”羿予珩将双手插回白大褂的口袋,“如果还有什么问题,你随时找我。”
      “呃,好,谢……”
      “不谢。”她的感激表达得有多郑重其事,他的回答便有多么义正词严。
      因此,荆喆想,在说出第三遍“不谢”时,羿予珩眼底的戏谑笑意一定是舍曲林使她产生的幻觉。

      大约是白大褂加持下的羿予珩和蔼可亲出了几分温柔和煦,在两人并肩走出配药室时,一直萦绕在荆喆心间的疑问自然而然脱口而出:“不过,你怎么会来学医呢?”
      男人平稳的步伐微微一顿。
      见羿予珩若有所思地沉默不语,又回想到这两天发生的一切,荆喆忐忑补充道:“呃……只是感觉你好像没有很喜欢现在在做的事……”
      一阵清脆的电话铃声猝不及防打断了荆喆的问题——
      “抱歉,我先接个电话。”羿予珩半刻没敢耽误地掏出手机放到耳边,“喂?”
      再下一秒,男人的双眸微微一凛:“好,知道了。”
      通话仅持续了不到几秒的时间,但挂断电话后,羿予珩肃然的神色让荆喆心中一惊。
      “急诊要转来一个病人,”羿予珩放回手机前扫了眼屏幕上的时间,“我得马上过去一趟。”
      “你忙。”荆喆有点愧疚,不知道他陪她拿这一趟药究竟耽误了多少工作。
      “那你回去路上小心。”羿予珩朝她点点头,从口袋里变出一个口罩,边戴边迈开两条修长的腿,比刚刚徐主任还要匆忙地消失在病房门口。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章 Chapter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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