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醋王》长炎辰月

51、提灯美人

　　没有了灯光映照，街道悠长瞧不见尽头。耳边间或有清风拂过，脚下偶然窜出来一只野猫。
　　前方宠物医院大门开开合合，酒吧歌手有一把烟嗓，歌唱得很温柔。

　　万相的表情实在不太好看，蔺至猜测他在生气。
　　蔺至曾经在电视里看到过，求人办事这么做，被求的那个人明明会很开心。

　　不会明着开心，也会暗地里开心。

　　他又偷觑了万相一眼，万相还在看着他。
　　他小脑瓜子一转，想了想，仰脸笑嘻嘻道：“哥哥，你是不是很生气？”

　　生气他用种梦术骗了他。

　　可那是他最得意的成就啊。

　　蔺至与万相在暗中打太极，两个人你来我往，谁都不落下风。暗中对决了一年多，从一开始单纯生死较量，到谁也没法儿奈何对方，再到后来开始计较输赢。

　　直到江州火车上蔺至临时冒出来的那个点子，那让他大获全胜。
　　眼瞧着万相脸色更差了，蔺至笑得眼睛都快没了，他满脸孩子气：“可是我好开心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赢了对手之后的开怀大笑，最是畅快。

　　万相：“……”
　　他冷眼睨着蔺至。
　　在蔺至的笑声中，万相暗沉的眉眼缓缓舒展，就像笑容会传染一般，那双向来清冷的凤眸突然弯了弯。

　　他伸手往前一捞，揽住蔺至的腰身，低头吻住了他的笑声。
　　“咯——”蔺至的笑打了个大大的嗝，他被迫仰起脸承接这突然落下来的吻。

　　万相一只手箍住他的腰，另一只手捏着他的后颈。这下可好，他完全动不了了。

　　蔺至有一瞬间的呆滞，那双浅棕色的眼眸眨了又眨。

　　万相也没闭眼，潋滟多情的凤眸现在又添了几分令人沉醉的魅。他那亲吻着蔺至的唇微微勾起，这使得他的眼睛里全都是令人心动的绚丽色彩。

　　蔺至觉得腿软，尤其当万相的舌尖伸进来时。

　　一层薄红迅速浸透了那尖尖细细的小耳朵，耳尖儿受不了这刺激，情不自禁地颤了颤。
　　蔺至的手心里冒了汗，双手不由自主搂紧了万相。手指把万相的衬衫绞住，把那一小块布料给绞湿了。

　　渐渐的，蔺至整个人都贴在了万相身上。

　　因亲吻，万相那略显病态的唇沾染了几分血色。他细细描摹着蔺至的唇形，好整以暇地欣赏了他由呆滞到不由自主闭眼的全过程。

　　一吻结束，蔺至迅速垂头，一个劲儿喘息。

　　万相偏不让他避开，他伸手挑起他的下巴，瞧见了那泛红的鼻尖，以及湿透了的小鹿眼。

　　浓密的眼睫微微颤抖，带着几分潮气。不再是因为哭泣，而是因为他的吻。

　　万相的目光复又扫过那嫣红得似要滴血的尖细耳朵，偏头含住，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
　　就着这个动作，他在蔺至耳边含糊着说话：“这才是让我办事的报酬。”

　　话落，他单臂箍住蔺至的腰身，将他抱离了原地。

　　蔺至双脚离开的刹那间，脚下遍布苔藓的青石板街道如潮水一般迅速褪去。宠物医院、酒吧、超市、豪车、行人……所有黑暗世界里的一切全都在渐次消失。

　　天色乍然变亮，在黑暗与明亮即将擦肩而过的当口，一道魅声在头顶响起：“小鬼，你还会作弊呢。”

　　是第二个设阵人。

　　那魅声紧跟着道：“下回我瞧瞧谁来帮你。”
　　他像是挺失望似的：“你不是很厉害吗，怎么动都动不了，浪费我的时间。”

　　哦。
　　这人还对没有决出胜负这事儿耿耿于怀呢。
　　蔺至稍稍喘匀一口气。
　　分出点儿精神头，用以应付眼前的场面。

　　“万美人，你……”
　　蔺至竖起耳朵，想听媚骨音要对万相说些什么。但媚骨音才刚开口，万相胳膊一挥，声音戛然而止。同时，黑暗世界也彻底消失了。

　　这是根本不耐烦听。
　　好像放这人跟他说话，就已经耗光了万相的耐心一般。

　　黑暗世界褪去，明亮复又回归，他们站在街道上。

　　刚才世界一片漆黑，借助夜色遮挡，尚且还能掩住几分外露的情绪。现在天透亮，蔺至清清楚楚瞧见了万相的脸。
　　在对上万相的视线时，他眼神闪躲，迅速垂下了头。

　　万相见他这幅模样，觉得好笑，故意侧头去瞧他。

　　蔺至只好默默用双手捂住了脸。

　　万相轻笑，那笑意总算是真正进到眼底了。
　　他在前面带路，像一个锱铢必较的商人：“报酬我索取多了，多帮你一回。”
　　这是叫蔺至跟上的意思。

　　蔺至还有点儿晕乎，跟在后面边走边借轻风替脸颊散热。
　　他懵懵懂懂地在想一件事：再次见面，万相为什么没有杀他？
　　不仅没对他动手，还亲了他。

　　亲——
　　这个字眼甫一出现，刚才香艳的画面便又蹦了出来……蔺至瞬间觉得，他的脸颊又开始发烫了。

　　可是，他真的安全了吗？
　　万相亲了他，应该不会再杀他了……吧？
　　蔺至小心翼翼地揣测：至少，肯定不能像以前那么似的，下狠手了吧？

　　过了几条街道，第85号医院便近在眼前了。

　　蔺至一时有些滋味复杂。

　　他从第84号医院走出来没几天，再回来牌子换了，地方还是那个地方。
　　短短几天时间，满医院的鬼族人便被遣回了地底。

　　他不由沮丧地叹了口气。

　　蔺至盯着第85号医院的院牌，万相沉一所医院换一个地方。也不知为什么，这回却还在原址。
　　走过地上车库，经过小花园，来到了门口，蔺至见到了熟悉的老朋友。

　　“三九，”万相一进门，下巴一歪，点了下蔺至，“领着他去洗澡。”

　　蔺至站在门外，一时不知道该不该进。
　　他突然在想一个问题：他为什么又回到这里了？

　　片刻后，他默默回答：哦，大阵开了。
　　最后的三个穴位要确定的。
　　这件事除了他，谁都干不来。

　　同样愣住的还有三九和公九月。
　　万相见蔺至站在门口不动，便道：“这里血族人的术法进不来。”

　　蔺至是出了黑暗世界了，可外面仍旧处于血族人的控制之下。
　　听了这话，蔺至这才迈步。

　　处于高阶种梦术之下，所有的室内空间都不稳定。万相说，血族人的术法奈何不了第85号医院，蔺至是信的。
　　换言之，现在的第85号医院，是整个江州唯一稳定且安全的空间。

　　刚才设阵人说了好一些针对他的话。蔺至觉得，设阵人似乎还没放弃定输赢这件事。
　　那么，现在，他需要警惕所有的室内空间。

　　万相刚才说：多帮一回。

　　原来是这个意思。

　　三九领着蔺至去他曾经住过的那间房，万相喊住了他，道：“去我的房间。”
　　三九一愣，而后道：“好。”
　　公九月闻言，抬头望过来一眼。

　　公九月目送蔺至进了楼上房间，这才走到万相身旁，她望着外面阴沉的天，道：“这么多千年以上年龄的血族人一起施术，封玄煜破不得，又找不到施术人，背后的人究竟想干什么？”

　　一早在血族吸血死亡事件报到特管局江州分局时，封玄煜就察觉到玉氏血族在施术。
　　但他不能击碎。因为，这不是一个人在施术，是一群人。
　　一旦封玄煜贸然击碎，便会使得沉睡于幻境中的江州人死伤无数。

　　万相点了一根烟。
　　他不爱吸烟，点这玩意儿，纯粹是为了去去嘴里的奶腥味儿。
　　烟在指间燃烧，万相垂眸扫过腹部。透过衬衫的遮挡，他能清晰地看到腰间章门穴和腹哀穴这两大穴位。

　　它们有一点特殊，穴位内部被一根细细的银线钉住。扯是扯不断的，也挖不出来，只能等全部钉满再做打算。
　　细针确实掉了，但留了两枚线。
　　像是针扎过后的伤痕。

　　指间飘起来一股浓重的烟雾，这虚无缥缈的东西攀上万相的眉眼，掩住了他的情绪。

　　他干脆利落道：“对付我。”
　　“无论遮掩得多么好，最终的目的都是在针对我。”万相突地笑了一声，偏头吩咐，“让封玄煜放心去做他自己的事。这件事，”他道，“我管了。”

　　公九月没说什么，只道：“我能替您分担点儿就好了。”
　　她指的是“驱散黑暗”这事儿。自整个江州城陷入种梦术，被玉氏血族挑选且困住的不止蔺至一个人。

　　万相驱散的，也不只有蔺至误入的那一个黑暗世界。

　　他在做这样的事情时，还得应付背后不死不休的鬼族人。即便是个神，也会有分身乏术，疲累交加的那一天。

　　公九月想要帮忙分担，却碍于能力有限而束手无策，只能处理一些边角料。

　　万相笑了，他斜睨了公九月一眼：“别把你那一套拯救苍生的理念硬安在我的身上。”

　　他坐得懒散又随意，坐出了一副无情无义的模样，嗤笑道：“我不做慈善。”
　　他似在说这件事，又似在说别的：“我做的事，将来都会讨要回报。”

　　公九月默默翻了个白眼。
　　拖长声调道：“知道了知道了，知道您的心是地下三万尺暴寒冰冻过的。”

　　公九月并没有就这个话题深入，因为万相所说，全部属实。
　　这是她很清楚的事情。
　　万相就是这样的人。
　　他本性如此。
　　她刚才也只是在试探罢了。万相带了蔺至回来，她以为会有所不同。
　　但没有。

　　三九去万相的衣帽间给蔺至拿换洗的衣服。
　　公九月望一眼楼上房间，似感慨一般道：“他好像变样了，眼睛颜色更好看了。”

　　她指的是蔺至。
　　公九月很是惊奇：“他居然还可以变样子。”

　　万相掐灭烟。
　　“腿长了。”他说。

　　蔺至今年的这一番成长，在身高上来说，算是白折腾了。
　　他依旧是175公分。
　　但有些微的不同。烧骨使得他的身材比例发生了改变，烧骨前后，虽然整体身高没变化，可他的腰线上移了。
　　同样的身高，视角效果上，腿就变长了。

　　公九月眼神落在万相的衬衫上。那衬衫缺了一颗纽扣，脖颈往下第二颗。万相穿衣特别挑剔，他会穿这样的衣服，这在以往从没发生过。
　　且，这件水蓝色衬衫他居然穿了第二回，这也很异常。

　　公九月想到了什么，挑了挑秀眉，长叹一口气，颇有些一言难尽：“领导，您这是干什么呢。”

　　万相身边经常会有鬼族人，但从来不会有活着的鬼族人。
　　无论他想放蔺至在身边多长时间，都不会改变最终的结果。

　　这事儿三九清楚，公九月更清楚。

　　万相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们都再清楚不过。
　　他万年如一日，冰冷的性格根植于骨子里，根本不会有所改变。
　　他向来没有耐心，对人对事漠不关心，除了在他眼里即将会死去的鬼族人。

　　那他还带蔺至回来干什么呢。
　　他想要干什么？
　　公九月眉眼间掠过一丝不忍，她道：“您还不如把那孩子直接沉下去呢。”

　　直接沉下去，都好过放在身边慢慢炖。

　　万相一抬眼，凤眸冰冷如寒霜：“你来。”

　　“……”
　　公九月被噎得一口气喘叉了。
　　她来。
　　她倒是想来。
　　那也得有那个能耐啊。

　　万相收了眼刀，兀自望向远方，凤眸里浮现一丝讥诮，冷声道：“我准备剖开那小崽子的胸腔，挖他的心看一眼。”

　　这话真是让人无端端打寒颤。
　　公九月即便再不认同，此刻也不敢多嘴说这祖宗一句。

　　楼下一阵沉寂。
　　大约过了一支烟的时间，公九月才缓过劲儿来。想起白驹过隙的老板，她道：“这玉老板怎么回事。他一人族，怎么知道这么多？”
　　还不怕死地掺合进来了。

　　不久前，白驹过隙的玉老板特地遣人来第85号医院，带来了一个消息：鬼族人蔺至会来白驹过隙。
　　时间具体到几点几分。

　　“人族？”万相冷哼一声，“你见过他。”
　　“啊？”

　　“刘夏扬家里，麻将桌上的其中一个鬼东西。”

　　……
　　公九月惊了一下：“您是说，那两个上亿年的鬼族人里的其中一个？”
　　她复又道：“他居然屈尊钻入了人族的身体里？这是要干什么？”

　　上亿年的鬼族人，这证明活得年头够久。活够了的各种族人，都要面子。这个鬼族人，显然已经放弃脸面这种东西了。

　　万相侧转头，眼眸直直钉入公九月的眼睛里。
　　突地笑了。
　　一抹疯狂飘荡在神色间。

　　公九月从他的眼神里读出了两个字。

　　“杀我。”

　　*

　　蔺至又来到了万相的房间。
　　这房间他来过那么几回，这是头一回被主人允许进入。
　　淋浴头在哗啦啦出水，三九贴心地帮他调好了水温，将干净衣服放在了旁边衣架上。

　　他指着一旁的全自动浴缸，道：“两个你都可以用，看你喜欢哪个。”
　　浴缸和淋浴头分占浴室两边。
　　那浴缸干净得能当镜子使用，蔺至害怕给弄脏了，下意识摇了摇头，选择了淋浴。

　　三九出去后，蔺至站在淋浴头外面揪着自己的衣服瞧。
　　为什么让他洗澡？
　　嫌弃他脏吗？

　　可是他不久前才刚洗过澡。
　　他吸了吸鼻子，脱掉衣服。
　　算了，洗就洗吧。

　　蔺至站到了淋浴头下面，热水刚洒落，他就关了淋浴头。
　　他把温度调低了许多，等凉水出来，才又走进淋浴头下面。

　　他洗澡洗得很无聊。
　　原本都洗过一回了，再洗也就是过一遍水。
　　他探头探脑四处看，瞧见了落地窗。记忆瞬间回笼，突然记起来不久前那满地白骨。

　　变异兽人围攻第84号医院时，蔺至那时望着那满地白骨，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那会儿他碍于记忆不全想不通，现在讯息一股脑儿全都涌了进来。

　　当时那一支看上去声势浩大的白骨军队，明显是带着杀人的目的来的。
　　但实际上却好像没用似的，亮出天罡阵那么大的阵法，却只起到了激怒万相的作用。

　　水珠子砸到蔺至眉眼上，他抬手抹一把，咕哝道：“现在看来，真有点儿大材小用。”

　　激怒万相的后果便是揺开以身献阵，得了个最惨烈的下场。

　　可这不对。
　　揺利用万相与人族井水不犯河水这一点，原本是打算和万相慢慢耗。

　　且，G9088次火车上除了少量实验体人族，其余全都是鬼族人。这是揺精心安排的，除非刻意，否则一辆火车上很难出现这种极端状况。

　　鬼族人多，一是为了确保试验能够正常进行。也表明，揺那个时候在尽全力缩小范围，并没打算把其他特殊种族牵扯进去。

　　显然，那时他并不想与各大种族为敌。

　　种种迹象都表明，揺想要打一场持久战。

　　就像万相说的，这么前后矛盾、颠倒错乱、匆忙造就的一场局，明显不是揺的行事风格。

　　这也符合蔺至对揺的了解。
　　揺擅长筹谋策划，不会如此草率。

　　那么，究竟是什么影响了他？

　　蔺至吸了吸鼻子，飞快有了定论。
　　种种情况都表明，揺当时绝对没有放弃，他仍旧在寻找能让人族成为可随时变回去的变异人的方法。

　　这样的揺，为什么会在中途突然放弃，让白骨军队贸然激怒万相，以身献阵，迅速完成任务？

　　善于谋划且有耐心的揺为什么突然这么焦急？
　　到底谁在催促他？

　　淋浴头里的凉水洒下来，蔺至猛然一个激灵，只觉得从头凉到脚。
　　一个想法迅速窜出脑海：谁能让鬼族设阵人听令呢？

　　这个人，居然比他还要着急困住万相。

　　是谁？
　　答案很快浮出心头。

　　另一个蔺至。

　　初始的震惊过后，一股子愤怒袭上心头。
　　蔺至很愤怒。
　　谁在冒充他？

　　一会儿后，蔺至关了水，草草擦了擦身体，转身去拿衣架上的衣服。
　　也就是这个时候，就在他一转眼时，眼角余光瞧见了万相的卧室。

　　浴室在卧室的斜对面，从衣架这个角度望出去，正巧能看到卧室。
　　卧室没什么不正常的，还跟蔺至不久前离开时一样，没什么大变化。

　　但是，现在的仿真火壁炉旁边，有了别的东西！
　　那里摆放着一！具！棺！材！

　　蔺至的一颗心狠狠蹦了一下。
　　他瞬间吓得寒毛直竖，脑子嗡嗡直响。

　　那棺材比之前他短暂待过的那具要大点儿，是一具套棺。
　　棺身通体漆黑如墨，木头散发出一股子淡淡的清香，被浴室里卷起来的水汽带到了蔺至鼻端。

　　上面倒是没有刻什么符咒。
　　但！那！也！是！一！具！棺！材！

　　还是摆放在第85号医院里的棺材！

　　蔺至瞳孔一缩，手臂一抖，就把衣服给挑乱了。
　　为什么让他上楼来洗澡？
　　洗干净了好扔到棺材里吗？
　　亲完了，洗干净了，就扔到里面吗？

　　刹那间，蔺至眼前闪过各种纷杂的逃生念头。他咬着牙齿恨恨道：“我一定要出去！”
　　“我偏不让你把我沉下去！”

　　他话音刚落，身体里的骨头“咔嚓咔嚓”一阵剧烈的响动，它们抱紧缩成了一小团，撑出来一个形状。
　　撑到极限时，蔺至的身体却骤然一缩，一下子落到了地上。

　　“喵呜——”
　　一只通体雪白的折耳猫一转身，从落地镜里看到了自己的模样，吓得张口咬住了翘起来的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