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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忘川(7) ...

  •   檀香镇虽并非地处和暖南方,但离那北疆苦寒之地仍有着千里之遥。

      往年冬天不过偶尔下几场雪、降几次霜,让人清晨起来缩缩脖子叹一声冷也就罢了。可今年却真是蚂蚁咬着骨头一般冷得让人几乎掉下眼泪来。

      接连许多天,仅有早上几个时辰天还算做晴的,一过了晌午,便总有凛冽寒风卷着阴云低低压下来。刚进腊月,地上的雪已经积到了膝盖。镇东繁华之地还好说,可若是人烟稀少的偏僻小巷,就少不得在积雪中挣扎跋涉一番了。

      七娘默默踏着来时的脚印出了小巷,又过了桥,眼见着前面几家商铺的伙计已将自家店面附近的积雪都扫了个干净,这才轻轻舒了口气。耳边却仍然回响着刻薄买家的尖酸语声。

      一两个月里就死了两个人的屋子,要不是可怜那孩子孤苦伶仃等着钱用,鬼才买呢!

      那干瘦的半老妇人边絮絮嘟囔着压价钱,边四周打量了个遍。又低低使眼色、暗中比划着和自家男人商量,打算把两家中间的围墙拆了,院子合在一起。

      这些小心思,七娘不是不清楚,但却懒得与他们计较。

      穷苦人家大多如此。像孔夫子的门生颜渊那样一箪食一瓢饮却仍不改其乐的,毕竟还是少数。

      至少耗了一个早上,卫家的旧房子还是寻到了买主。眼下的琐事也算处理了大半。

      剩下的,只有那烧焦了的女鬼。

      好在她这些天也并没有再出来折腾。无论是转了念头也好、找不到下手的机会也罢,总之,倒是让人过了些安生日子。

      奔着如意巷过去,免不了要经过镇上最繁华喧闹的一条街。

      此时虽然刚到巳时,但家家铺子都已经喜气洋洋地开门迎客了。

      七娘素来对身外之物不很在意,正如往常一般容色淡然地避开人群绕过巷子,却突然见着迎面过来的一辆马车打了个晃,马蹄子踩在雪上接连滑了几次,带着那马车也摇摇欲坠。

      “当心!”

      伴着迎面传来的洪亮嗓音,七娘向一边错了身。刚退了两步,便见那车上终究松脱了几件物事下来。

      赶车的伙计也随之跳下车来。正要收拾,却见一边的商铺老板已上前亲自收拢了一盒子散在地上的银饰,捏了一两件在手中检查了一阵,便开始扯着嗓子大声骂旁边随从的伙计。

      七娘淡淡瞥了一眼这场小小的闹剧,便侧身从旁边绕过。

      正要走过,余光掠过那老板手中的物件,忽然心中一动。

      “这位老板,这些是要卖的?”

      清冷的语声如流水般渗入,截断了那人大声呵斥伙计的声音。

      那人拧着眉扭头看了一眼。或许是见着了商机,便立刻停了手头的事情,换了和缓的神色笑道:“可不是刚进来的货物,这位姑娘有中意的?”说着,见七娘正凝神盯着他手中那只银锁,忙握在手心赔笑:“这只方才掉在地上,把下面一只铃铛磕坏了点。姑娘要是想买,我这还有好的,比这个样式更漂亮。”边说边将七娘向店铺里面让。

      “不必。”七娘语气依旧毫无波澜,“就要你手上那只。”

      见那老板诧异,不得已又补了一句:“我喜它样式简洁,比繁复罗嗦的还好些。”

      话既说到了此处,便当即成交。

      柳七娘走在路上,细细赏了那只幼儿巴掌大的银锁。

      其实,这银锁该算是极为普通的。元宝形的锁身上雕着缠枝莲的花样,背面是小篆的“长生”二字,底下细碎垂着三缕细银链子,末端各吊着一只花骨朵形状的银铃铛。

      这本没什么稀罕之处,只不过,与其他新打造出来的长命锁相比,这一只已上了些银锈,伴着花纹一起倒显出了几分古朴温润的意思。

      “像是让人戴过的,倒颇有些灵气。”七娘挑起抹若有似无的笑意,口中喃喃低语。

      不一时,已到了自家门前。

      嫁衣坊的牌匾依旧悬着,大门也是依旧紧闭。只是,门前却多了个人。

      “为什么出来?”

      七娘沉下声音,颜色冰冷。

      门前的少年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半步,垂头轻声回答:“方才莫管家叩了许久的门,我只好开门听了他的吩咐。送走他之后,想着你大约也快回来了,便在这里……”

      不待他说完,七娘神色更冷了几分,声音中也带了讥讽。

      “听他的吩咐?你何时倒成了他家的下人了!”

      语毕,也不等回答,便径自推门进去。

      可没走几步,却听身后轻轻的叹息声响起。

      “我们这样人家的孩子,日后哪个不是给富贵人家帮忙做工的,不过时日早晚罢了。柳老板又何必动气。”

      七娘愕然,回头时却见卫遥仍垂着头,慢慢跟着进了门,又回身将门仔细掩好,那神情、架势分明像是店里帮工的伙计。

      “恼了?”她仍对莫家之事存有不满,但见了眼下场景,却又心中恻然,不由缓了神色柔声询问。

      见他不答,却只是摇头勉强笑笑,七娘又叹了口气:“我若想找帮工,镇中绣娘也好长工也罢,都多得很,哪里轮得到你了。”

      卫遥略抿了抿嘴唇,带着丝诧异抬头看向她。

      七娘迎向他的目光,渐渐轻蹙起眉头,仿佛想到些什么。却只不动声色扯了他向内院走,一边轻声继续说:“我见了你,便像见着当年的自己一般,从没有指望你帮我去招徕多少生意。等过些天,你身子大好了,若想帮我的忙就帮,若不想,就随便做什么都好,我这里也不缺一个人的口粮。”

      “可是……”

      “行了,歇着吧。”

      说话间已进了内院东侧的厢房。这些日子,卫遥便是睡在此处。

      因他伤病未愈,七娘虽不畏寒,却也在屋子里多加了个火盆。加上床边玉香炉中袅然清淡香气和帐内素色缎面的锦被,这本用作放置杂物的厢房此时倒也成了个休养的好去处。

      卫遥抬眼,欲言又止,终于还是默默上了床,依旧将换下的素色棉袍仔细叠整齐,放在枕边。

      七娘看在眼里,不觉轻笑出来。那身棉衣是前些天她闲时缝制的,不想这孩子竟然如此爱惜。想到此,又从怀中取了银锁递过去。

      “若我不曾记错,今日当是你的生辰。这是我在街上买来送你的。”

      “这……”卫遥怔怔接了银锁,半晌才开口,“太贵了……”说着,声音愈发涩起来,神色也更复杂,说不好是喜是悲。

      “小小年纪,竟如此吝啬起来,以后不知道怎么爱财如命呢!”七娘弯起嘴角,低声笑道。想了想,又问:“你爱吃什么?待会我去买些。”

      “不、不必了。”卫遥渐渐低了头,面上浮起窘迫之色,“这些天,柳老板待我已是极好,卫遥不敢再得寸进尺。”

      这样的回答倒也在意料之中。七娘苦笑摇头。这孩子不愿无故受人恩惠也算自然,毕竟这天底下也就只有那些未尝过人世辛酸的纨绔子弟才会拿别人对自己的好当做理所当然之事。

      看来日后倒也有的磨呢。

      “既如此,我就随意烧些清淡小菜。”伸手给他掖了被子,柳七娘便起身。临走却又不忘嘱咐:“你就在这屋子里好好休息,切莫如方才一般出了这院子。”

      “嗯。”

      卫遥轻声应了。依旧低着头,看不清楚表情。可心中却渗着丝丝寒意。

      这是第三次。

      柳七娘一直在嘱咐他不要随意走动,仿佛出了这个屋子便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一般。

      这些天以来,守灵那夜脏腑都要被冻碎似的感觉仍丝丝缕缕残留在身体里。

      如此说来,自己现在或许并非是单纯的生病那么简单。

      思及此,卫遥的心情又低落了几分。接踵而至的变故、连番的伤病,甚至还有七娘的举止行为都成了他心中的结,可偏偏却又解不开。

      他细细叹了一声,阖了眼睛,脑中却依然纠缠着无数的问题。而其中,他最想知道却又最不敢问出口的却是,若这些事情和邪祟之物有关,那么柳七娘又是如何得知的。

      那个救了自己的嫁衣坊老板娘,究竟是……

      他不敢去想,可偏生又忍不住去想。

      辗转许久也无法入眠。却忽然听到窗外笃笃的叩窗声隐约响起。

      卫遥虽早慧些,但毕竟仍是孩子,连日来的许多事情早搅得他心中烦闷混乱不已。此时听了声音,也并未留意,只当是午间又起了风。

      然而,那声音却越来越厉害,没过一炷香的时候,几乎已像要撕裂窗棂一般猛烈撞击在窗上,震得窗户四周的木框子喀拉拉的响。

      到了此时,就算是木头人,怕是也要有些反应了,更何况卫遥。

      他踌躇许久,终于咬着牙摸下地来,一步步挪到窗前,定定望着震动不已的窗格,一面想要打开看个究竟,一面却又想起七娘话中的含义。

      似乎感应到了他的迟疑,窗子的震动渐渐平息下来,不多时,已恢复了寂然。

      “消失了么……还是……”卫遥低喃,双手不自觉地抚上窗棂。

      伴着窗户开启的细微吱呀声,房门也猛然被撞开。

      卫遥下意识的扭头望向发出巨响的屋门。

      然而窗外被眼角余光扫过之处,却是一世也难以忘怀的景象。

      面容被烈火焚至焦黑的少女正用一双充血的眼睛死死盯着他,慢慢向他伸出干枯的双手,脸上现出扭曲狰狞的笑容。

      而她身上所穿的,正是一件金线刺绣的大红嫁衣。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忘川(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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