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城》花年归

1、废柴奇遇

　　坊间最擅舞的女儿死了，京城就该有一场大雪。
　　你看，每逢有大雪，世间的故事就变得诗情文艺，连悲伤都镶了一道日光晕边。时间就此静止，刹那的真爱之吻可刻进永恒。
　　然而很可惜，荆城今年的冬季大雪来的极晚。从十月降温到十二月圣诞，我的漫画从新开张到连载至第六十章，还是一丁点雪没下。
　　“读者们都是些青春期少女，想要看甜甜的恋爱、浪漫玛丽苏！你看你弄得都是些什么？啊！都第六十章了，连感情线都没看到！连载后面要是还这么扑街，你就给我卷铺盖滚蛋！”
　　总编跟着我挨了许多的骂，终于不肯再保我了；上回一沓子数据、考核之类的报表扔在我头上，头顶冒烟地将我赶出他的办公室。
　　我的小心脏如擂鼓，脸上还得装出一副“领导说的对”的诚恳表情，垂头听他怒目圆瞪、唾沫四溅地喷了我一小时，最后狗腿得捡起那一沓子文件，轻手轻脚地离开他老人家的办公室。
　　成年人的世界其实一点也不浪漫，不文艺，甚至不体面。
　　那些营销号公众号天天在我的手机里鼓吹独立女性、劳动光荣，可我却日复一日地想要回家当个饭桶米虫。奋斗什么的，交给那些上进青年好了；我是个对象合适，当金丝雀都会很雀跃的人。——成为热门漫画家？别扯了，我要是有这个天分，还会在一个月房租一千块的出租屋里住这么多年吗？这比嫁个金龟婿、傍上富二代更加痴人说梦。我可是连彩票都不会沾的人，中大奖？洗洗睡吧，梦里啥都有。
　　此刻是下午三点，城市的上空一如往常，当当响了三下。那座盘踞在城市中心数十年之久的钟楼，日复一日恪尽职守地为全体市民播报着每天的每一个整点。
　　数十年来，从不延误；敬业得令人乏味。
　　如果说还有什么时候，它曾经犯错让人留下把柄。那只有一年前楚离岸离开的时候，它钟摆指针搭错弦，咽气挂过一回。
　　一年前的那天，秋水共长天一色，落霞与孤鹜齐飞。我还是一个追风追梦、追狗追猫的炸毛丫头；而楚离岸，是长河彼岸的相思树，是不可触碰的烈焰烛火，是寒夜高悬的冷月与冰河。
　　只可守望，无法企及，无法触摸。
　　他强大、沉默、温柔且拒人以千里之外。似乎并未爱过谁，也不曾恨过谁。大风从远方长驱直入，他的身体仿佛是无形的光影，任由它们打马而过，神色静谧得仿佛经年的水潭没有一点涟漪。
　　他从未注意到我……。他骄傲且遥远，眼睛永远都隐藏在眉眼的阴影里，无论鄙夷、不屑、愤怒或不满，都看不清他眼底的颜色。
　　有时候，我会想：能让楚离岸放进心底的女孩究竟是什么样子呢？和他一样冷而高傲？还是截然相反热情似火？亦或者，楚离岸根本不会将一个女孩子放进心底。
　　……世人都说，楚离岸是没有心的。
　　那一天，荆城很多年不见的海滨盛宴再度点上篝火，我在人群的中心、展台的最高处看见他，眉目间还是一贯的漠然：钟楼敲响的时刻、昼夜交替的整点，他在全城众目睽睽下将会有一场演说。
　　然而钟声并没有敲响。那个在荆城矗立了数十年的钟楼在那一刻卡顿了。仿佛宇宙之神在虚空中按了一下指针，这个城市在时间中迷失了方向。
　　场下的观众都看着城市上空的钟楼窃窃私语。我在人海中远远看到他在日落中的轮廓和脸颊的晕轮，感觉心跳慢了几拍：原来那些故事中的描述都是真的，遇见一生所爱时间真的会停止。
　　夕阳在沉入海平面时，天空和整个海滨宴会都被染成绯红色。巨大的光影变幻中，人们的眼睛都被刺得睁不开。透过指缝，我看见楚离岸在高高的展台上随着光芒消失了……。
　　传言从那一天开始沸沸扬扬。
　　有人说，楚离岸不堪商业黑幕蹈海自杀了；也有人说，楚离岸不敌恶疾自尽终了了；还有人说，楚离岸因为背后的惊天秘闻自绝于人民。
　　各式各样的传言很多，总而言之一句话：楚离岸死了。大家都这么说，几乎所有人都相信。
　　——可我不相信。楚离岸那样的人怎么会死？
　　他那么骄傲且自负，世间所有的人都不放在眼里；他拥有强大的财阀集团及家族背景，整个荆城他的权势无人出其右；他目空一切、践踏全部，这样的人怎么会死？怎么会用这么不体面的方式寻死？
　　“这不可能！”我对我身边所有的人，对整个荆城坚持，“楚离岸绝不可能死！”
　　并没有人认真听我说话；熟悉的人丢给我的也只有嘲笑和同情：“小土豆，你可真是人如其名，又土又逗！楚离岸死的那天可是众目睽睽全城的人都看见了呢。”“大家都是仰慕者，你的心情我懂。”
　　时间一点一点从城市上空流逝。那个钟楼很快被人修好了，它兢兢业业地爬过每一个刻度每一秒，似乎从来没有坏过。连同被遗忘的，还有楚离岸的死。
　　人们在茶余饭后偶尔会想起他，那个荆城大财阀、往日高不可攀的青年才俊、这个城市的主宰：楚离岸。……他死了。
　　连带着我也开始怀疑我自己。……难道那天是我看错了？明明记得他是大雾一样蒸腾消散了。——这样的话，拿给任何人听都不会被相信吧？难道他真的跳了海？
　　日子慢慢开始回到正轨。我也开始试着慢慢淡忘，继续我废材漫画家的生活。除了那台电脑，——那台我在宴会台下捡到的笔记本电脑。
　　……那应该是楚离岸的吧？他死去的那天我曾经打开过它；里面还有一些零零散散的商业资料：似乎是一个城市空间的规划素材，又像是一个从来不存在的未来新世界，智能富有生活气息、精致却不冰冷。里面没有一个人，更没有男女主人。
　　悲伤且混乱的那天，我在失落中职业病爆发：现实总是让人失望受伤，只有漫画中的世界温暖而称心；如果可以，让我在漫画中沉睡永远不要醒来吧。
　　那天出租屋里的灯亮到了午夜，我在正十二点的时候画完了那几格漫画。——用楚离岸的那台笔记本电脑。那个城市空间因此多出来一对相爱的主人：对，你没有猜错，就是阿夏和楚离岸。
　　——而阿夏，就是我。
　　谁会在百无聊赖的时间空隙中记起我呢？我平庸、其貌不扬、无所成就，在职场中常被嫌弃，账户里也没什么积蓄，楚离岸那样自带高光效果的人绝不会多看我一眼，更不会跟我成为一对相爱的眷侣。——除了在我自己的臆想里，或者，我臆想出来的漫画里。
　　高大、帅气，强大到难以望其项背的男人。对待对手，他如月夜海面升起的骷髅头骨，神秘而可怖；对待情人，他是月夜海上升起的珍珠蚌，而阿夏是他全身心呵护的珍宝。
　　他至冷且至暖。和我认识的那个楚离岸一样，甚至比他更迷人。……生活中的楚离岸，才不会在女人上花过多的精力。
　　眼下，总编要我创造出一条感情线。而除了阿夏和楚离岸的故事，我想不出别的。……总编没有说错，在感情线这一块我确实是个废材。
　　——翻出一年前束之高阁的那台电脑，吹开外层的积灰，楚离岸那台电脑又出现在我眼前。
　　等了将近有1年，最后的希望也湮灭了。……没错，他死了。他不会回来了。这台电脑等不回它的主人；就像远去的瓶中信等不回归期。
　　而我要翻出1年前我创造出的那个故事开头，那是我有生以来，画得最投入最认真、感情最充沛的爱情故事。
　　楚离岸和未婚妻阿夏。
　　在漫画的世界，重新开始认真生活吧……。

　　此刻已是深夜。这台被搁置了近1年的电脑并不算流畅，它时不时的卡顿，屏幕还连连跳闪。某些时刻我都以为，这台电脑让魔鬼控制了。
　　楚离岸和未婚妻阿夏……，在楚离岸电脑中那个精致、智能而宜人的新世界，相遇且相爱相杀。私下无人的时候，他们有着专属的亲昵称呼。他管她叫阿夏；她管他叫阿楚。这称呼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在最初时刻，他们在钟楼黑暗的阁楼不期而遇。……这个在一年前，我就拿楚离岸的电脑画好了。
　　之后呢？之后会发生些什么？
　　宴会、礼服、烟火……，在一个堪比童话的城市小国度：几乎每一个浪漫玛丽苏脚本都这样写。
　　……楚离岸的那个新世界有点不够，我还在旁边另行搭建了个新的城市，有钟楼、有教堂、甚至有我住的这栋居民楼；城市规划跟目前所处的城市荆城几乎一模一样。……当然名称得换个，就叫孔雀市。
　　主编看人果然很准，我就是一个三脚猫漫画家，想不出惊世骇俗、震人心魄的漫画情节。我拿手使劲拍了拍鼠标，中途还重启了几下，这台半死不活的电脑总算让我把今日份的几格漫画画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