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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在人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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喧嚣的尘世。尘世的喧嚣似狐火般明明灭灭。我裹紧玄色狐袍将身体完全隐入它制造的黑色阴影之中。不想让阳光直直地穿过我似乎透明的身体,没有留下任何存在的证明。我喜欢在黑暗中疾行,完全隐没了踪迹,只剩下狐袍在疾行中卷起的狂风发出欢快的叫喊。
玄色狐袍是人间之物。狐袍有老祖施下的保护咒,付出人类生命的代价。因为拥有生命,狐袍可以如人类般集聚灵气。以生命形式存在的人类挥霍着天地的无私给予,以承载体方式存在的狐族小心翼翼顶礼膜拜却未曾得到半点怜悯和施舍。狐袍成为生命的承载体,这是妥协还是补偿……
在尘世,我是旅行的人。抛却送我离开守望我归去的温情故乡,四处游走,然后邂逅同样在流浪的命运。
我住的客栈名字叫漠阴。老板是个漂亮的女人。漠阴,也是她的名字。
我端坐在客栈大堂角落的小桌旁,终日不语。找寻不到蝶灿的踪迹,失却狐元,便断了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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漠阴殷勤地为我亲自端茶送水。
漠阴是狐。舍弃黑夜如同幻影的夜影,抛却作为族人存在证明的狐元和记忆,选择作为狐妖存在于人间,忍受灵气贯穿身体的巨大痛楚,不顾一切地修行然后幻化成只能是幻象的人形。即便如此,低头凝望漠阴脚下妖娆的暗影,南汀知道,再去拾捡过去也只会有熟悉的陌生感。就算沦为狐妖,也不放弃选择背叛,这份坚持,足够让过去化为虚空。
南汀是被背叛或者说被遗弃的王。于漠阴,我是特别的存在。漠阴于我,只是众多背叛者中的一个。
“了残,这位客人,我亲自招待。”漠阴对一脸阴郁走向我的男人说。
漠阴已经察觉到灵气的异常流向。挡在我和男人之间,漠阴朝男人使了使眼色。
除却俗饰,眉目间漠阴竟与蝶灿有几分相似。如阳光般温暖纯净的笑容。我不由痴了。
我定定地望向漠阴,没有发觉了残瞳孔里飘摇的剧烈燃烧的焰火。
狐族和人类不同。族人之间可以通过狐元之间的联系感知彼此的存在,为了切断彼此间情绪的影响,族人都可以敝心,异类也不例外。对于人世,我无法理解。这个空间谎言和欺骗如同空气的存在新生婴儿呼吸般理所当然。夜影只有事实和隐咒。作为存在事实的代价,背负隐咒。隐咒解读之前很长一段时间,我活在自己的空间,将意识封闭在自己所幻之境中。没有隐咒。没有释咒。没有命运。没有温度。没有笑容。只有宁静。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蝶灿将我的意识从自我禁锢的沉睡中解救唤醒。原本坚硬厚实的禁锢壁垒上处处铭上蝶灿的如花笑靥,四周环绕着温暖的金色光芒。最终,笑靥被隐咒击碎,光芒为命运消散。
不经意被了残眼中的火焰灼伤了瞳孔,我本能地闭上眼睛。这个阴郁的男人眼中火焰的温度足以摧毁我的双眼。却不是巫术引发的危机感。无法反抗。
“客人觉得不舒服么……”漠阴疑惑地看着一脸痛苦表情的我。
我低头凝神思索了片刻,终于望向了残,静静地说道,“如果你认为我做了让你感到不快的事情,我可以道歉。”
夜影狐族的王感到恐惧,老祖会失望吧。
在浮华喧嚣的尘世,南汀不是狐王,不再至高无上。一个孤独的旅行者,只有狐袍的影子为伴。终日沉默不语。在不属于自己的世界,我只是异类。
蝶灿,这尘世的阳光会直直穿越你的身体不留下任何存在的证明么…我们都是失去影子陪伴的人吧…那么,让我们成为彼此的影子吧……
我艳羡地盯着阳光下地面上过路人留下的阴影。那就是狐族为存在付出的代价吧……总希望夜影黑色的土地上可以影影绰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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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行把身体留在不属于自己的异空间,固执地想要占据一席之地,任性地想着要完全融入,最后只会被两个空间遗弃的结局……”
这是佈依族长老占卜后给我的预言。
作为外族进入佈依族的村寨,并没有遭到质问和驱逐。
佈依族是一个古老的部落族群。每隔百年就会出现拥有非常强大灵力的族人。佈依族人中有些拥有的是占卜预言的能力,他们一般会选择成为神的代言人。但是,大多数人会将这种能力转赠给被神选中的代言人。还有一些具有非常强大的巫力,他们会成为巫师,修习具有攻击性或防御性的巫术,作为村寨中族人的守护力量。
佈依族长老是一个态度温和的老人,看上去如普通人一般在岁月的强大力量的倾压下屈服,偶尔从眼睛中泄露的犀利的光线让我不住战栗。这种震慑人心的光芒夸示着主人极强的灵力和巫术修为。老祖的影像在我眼前幻化成形。
在老祖面前,作为狐王的我没有任何反抗甚至挣扎的机会。
老祖说,在人间,请为狐族保护好自己。
老祖的释咒语震荡着夜影纯净干燥的空气,鼓动的巫袍发出无声的叹息。
南汀,狐族未来的主宰。
蝶灿,颠覆者的命运,离开夜影,被驱逐……
蝶灿,我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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佈依族有月祭的风俗。月祭选择在新月的那一天。向月神祷告,祈求月神的福佑。月神是佈依族的守护神。相传月神栖身于古柯木,所以,古柯木是佈依族的神木。在有月亮陪伴的夜晚,月神温柔而安静。在柔和的银色光芒中相互慰藉,彼此安抚。新月这一天,月亮的光芒被遮隐,失去依托的月神会产生不安混乱的情愫,将周围的一切卷入其中,甚至带来无法抗拒的灾难。月神的信徒为了安抚他们失去依托的孤独的守护者,重新得到庇佑,会在这一天,举行盛大的祭祀仪式。
佈依族的祭祀仪式,更像是一场浩大的狂欢会。在主司仪行完祭祀礼后,参加祭祀的佈依族人极力地宣泄着自己的情绪,喜悦、愤怒,哀伤与忧愁……肆意舞动的身体附和着疯狂的叫喊声,完美竟有如随音律起舞般美妙。周围原本抑郁不安的气息渐渐畅快缓和,包裹在周身的是一种怅然的舒适感。月神绝世的美丽笑颜在透明的空气中荡漾开来,冰冷的目光转为柔和,轻轻撼动着她的信徒的心。
失去月亮光芒抚慰的孤独感为信徒如同暴风骤雨般的情绪湮没。还有那么一群人,在渴求着庇佑,在庇佑下生存。这群被庇佑的信徒,才是月神存在的理由和勇气。神原本是为了信徒才存在的。
狐族族人为了切断因为狐元而变得透明的彼此情绪间的联系,在本能的驱动下用坚硬的壁垒禁锢着自己的心。只有在老祖的幻心镜面前,才能呈现出心中所幻之境,也就是心。
南汀的梦境中除了荒原迷雾,只有蝶灿。那散发金色光芒的单薄身影,曾经将被禁锢的心解救。何况还有那无法解开的十指相扣的封印。
周围的一切趋于平静。淡淡的银色光芒渲染在月神周围。果然不是应该在这个世界的人。是神。那是无论怎样程度的能工巧匠都无法刻画雕琢出的美丽面容。略微松动的面容散发出令人目眩的光芒。温柔地接受着她的信徒的朝礼膜拜,然后在光芒中模糊了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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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老温和的声音把我的意识从虚空中唤回。
“对不起,我失礼了。”我有点局促不安。
你的名字是叫南汀吧。
是的。我不明白长老的意思。
“你似乎可以理解月神的寂寞呢。”长老静静地凝视我的眼睛,“你看得到月神的寂寞吧。”
“我……”一时绝句,只好安静地回望那双可以通透进入灵魂世界的巫师的眼睛。
“南汀,光与光之间的追逐,会有包容的结束。光与暗彼此间的纠缠,只有破碎……”
剩下我木然而立,望着离去的温柔老者的背影。
光与光之间的追逐……光与暗之间的纠缠……
这是佈依族长老给我的预言。
在月祭仪式结束后的第二天,我离开了佈依族村寨。尽管长老的眼神中溢满期待,纵然有足够将我的幻术提到更高层次的艰深巫术。
依然选择在黑暗中疾行。依赖于狐袍卷起的狂风的呼啸作为我存在的证明。
长老的预言没有结束。
暗与暗之间呢……
我不想知道结果,不喜欢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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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声中夹带着异样的气息。气息的主人用强大的力量刻意掩饰,细微的空气变化却无法被隐藏。
停下脚步不是想知道气息主人的身份。一缕微弱的光线从远处的变幻的云层不经意地泄露。夜影如同幻影的黑夜已经开始沉睡。那一轮寂寞的红日将用炫目的光芒与灼热的温度主宰这个世界。
已经没有幻出结界隐身的必要了。那是如黑夜般可以融化一切的瞳孔,剧烈燃烧的黑色的火焰在跳跃,冰冷得没有生命气息的温度。似上万年的玄冰化入身体一点一滴凝结我僵直地立在原地,那种熟悉的温度曾经伴我度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
“是该止步了……”果然是冷漠毫无感情的声音,“走了很远很远了……”
我觉得这应该不是自言自语。身边的空气早已停滞冰冷的温度侵入的温热的身体。
“在逃避么……”
黑夜已经逐渐失去意识了。长长的黑发自然流苏在挺直的肩背,刀削般的面部线条显示着主人的坚毅隐忍,苍白的皮肤更衬得瞳孔色素的暗深,黑色的长袍上抖落着黑色的火焰散发出幽淡的黑色灵光。
“夜是我的名字。”宛如从黑暗中幻化的人用认真的语气介绍着自己。
“夜……”我呢喃,“我是南汀。夜是暗之精灵吧……”
是的。我是。夜轻轻地说。
“那么,我是不是要说,南汀不属于这个世界呢……”我惊讶于自己在夜面前的坦然。
“所以,才会选择在暗夜疾行,用卷起的风的呼啸来抚慰自己的陌生感么……”
夜的话让我的肩膀不自觉地抖动了一下。
“夜也属于暗夜哦……”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似乎感受到毫无情绪的语气中竟夹杂着一丝悲哀。
“南汀,和夜一起旅行吧。一起在黑暗里找寻存在的证明。”夜率真地邀请着。
“我们要走同样的路么……南汀要找寻的不只有存在的证明……还有一个过去的同类……”
夜好笑地看着我,“彼此都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只要结伴,便是同路了……”
“南汀说过去的同伴……是要抹杀过去么……”
“不是的。没有。她已经没有了过去……她的过去被封印在幻境之中独立于她的存在了……”望着遥远的悬挂在天际的寂寞的潮湿的红日,我的心开始隐隐作痛。
温暖灿烂如阳光般美好的笑靥……
“如果南汀继续这样立着,应该会让人世间有新的故事可以在茶余饭后传说吧。”夜恢复了毫无情绪的声线。
平整坚实的褐色的土地上只有狐袍悬空的影子,阳光透过我裸露在外的双手,直直地穿越投射。在夜的脚下,淡淡的黑影乖顺地配合着夜所有动作,尘世间的喧嚣繁杂也未能使其有分毫的动摇与叛逃。
“夜没有孤独过吧……”苦涩的味觉以不可阻挡之势袭击了我,清楚地感觉到胸口闷闷的痛苦的呻吟。
“夜是属于暗夜的暗之精灵,南汀。”
“暗夜中影子会不顾一切地叛逃。那是只能用光只绳索才能束缚的拥有自己意愿的活着的旅伴呢……”夜平静地解释。
我们没有去漠阴客栈。夜说不喜欢自己曾经唯一的旅伴被别人踩踏。所以,夜认为南汀是最好的理想旅伴。说曾经是因为如今我们三个要在一起旅行。南汀所属的族类是没有影子陪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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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桂林。高大的月桂树撑开庞大厚实的枝桠,毫不吝啬地为脚下献上大片大片的清凉的阴影。偶尔从浓密的青色叶子的缝隙中泄露的光线如金色透明的琴弦,微风轻轻的拂弄拨动,暗哑的鸣音无所顾忌地四下传播。没有华丽的音色,也只是平庸的技巧,却散发着宁静纯净的气息。在这个宁静且纯净的世界,有所有人的梦境,起点与终点之间没有罅隙的叠合,命运的中心在各自的旅途之外,不着痕迹地逸出牵绊的力量。我们身处力量的漩涡之中奋力挣扎,最终为命运旋转卷起的强大涡流盖过头顶,吞没最后一缕发丝,潮湿了仅存的记忆。
高大的月桂树下。轻灵的金色与静默的黑色交错,我抱蝶灿在怀中,不经意地拨弄她柔软的散发着耀眼金色光芒的发丝,纠结出一个个好看的弧形。蝶灿扬起小脸望着我,带着甜美的笑意,南汀,可以这样一直抱着蝶灿么?
我没有回答,抬头凝视被浓密的月桂叶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蝶灿受伤的表情如水墨般浸染散开,心口传来的巨大痛楚让我不自觉地盍上双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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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汀,很痛苦么……”冷静到近乎残酷的语气让我迅速觉醒。
“对不起。”我想我只是在害怕,害怕蝶灿有一天满脸怨恨地站在我面前,质问我,明明说好要一直在一起的,明明还有十指相扣的封印。却忘了告诉她,承诺,不过是对未来的无知预言。
夜,知道么……蝶灿留下的只有寂寞的背影,甚至没有说一句“再见”……那种时候,说再见会让彼此都无法逃离的吧……
也许,我们都没有说出一定要再见的勇气。
南汀,请将心中的孤独与忧伤放逐。给夜留下所有的空间,好么?
不自觉地逃避着那令人目眩的光彩,望向遥远的虚空,我开始沉默。
只是,蝶灿便是南汀放逐在远方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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