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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小时候,村子里有件让我记忆犹新的事。
      村里人结婚早,我爸妈那辈人大都是十七八岁便结婚了,超过二十就算大龄,土话叫大娃。
      怀生叔跟爸爸是发小,结婚也在同一年,听说新媳妇模样好、利索,是乡里有名的好女(方言里谁都想娶的意思),相比之下,我妈就显得普通,个子小小的,说话也是柔柔的,从没跟我爸红过脸。
      后来传出一个流言,说怀生婆娘不会生,三年了肚子里没有蛋。
      那时我太小,不记事,很多年之后我爸才告诉我,当时怀生叔带新香婶子进城看病,医院说治不好,好像还有点别的病,估计挺隐晦,怀生叔没跟人说过。
      我妈当时提了一篮鸡蛋去探望,回来后愁眉苦脸好几天,我已经记不清原因了。
      我家和怀生叔家隔两户,村里地方绕,说是隔两户,其实得绕一个大坡,类似于“V”字形。
      有天深夜,新香婶子光着脚跑来敲门,进屋后哭哭啼啼说了一会儿,我爸赶忙跟着她走了,我妈把我送到奶奶炕上,也跟着一起去了。
      奶奶说,怀生叔明早要去南方打工,新香婶子不想让他走,带着我爸妈去劝人。
      具体劝了什么我不知道,只知道那天我爸妈天亮才回来,没有补觉直接去地里干活,而怀生叔也没留下,背着一个小包袱毅然决然地走了。
      记忆里那段时间,新香婶子常常来我家哭,哭累了就睡在我旁边,搂得我喘不过气。
      村里没有幼儿园,上小学之前我都是这一片的山大王,不是因为厉害,而是这片只有我一个女娃,各家大人都告诫自己的孩子不许欺负我,指不定以后成了婆娘抱怨。
      六岁那年,新香婶子突然不来了,奶奶说怀生叔回来了,还带回来一个南方女人。我跑去看热闹,趴在他家墙头偷看,哪知我的跟班们太称职,看我趴墙头,几个人一起趴了上来,于是,怀生叔家的矮墙上整齐一排小脑袋,眼睛瞪得溜圆。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发疯的婶子,她把院子里的鸡、鸭往那个女人身上扔,扔完了就扔土块、石子,那女人不闪也不躲,低着头硬抗。
      我很奇怪,怀生叔去哪里了?怎么把两个女人扔在院子里?
      看了一圈才发现,怀生叔跪在屋里的牌位前,他妈正拿笤帚打他,好像断断续续说着“对不起祖宗”之类的话。
      身旁的玩伴推了我一下,指着厨房的位置让我看,顺着看去,新香婶子拿着两把菜刀出来了,气哄哄地朝那个南方女人走。
      见到菜刀小孩们都害怕,缩下脑袋不敢看,我也一样,生怕那玩意飞过来。
      半响没动静,我壮着胆子探出头,看见南方女人的胳膊上血红一片,怀生叔从屋里跑出来踹开了婶子,抱着那女人出门上车。
      这时我才知道,怀生叔是开着小汽车回来的,比常见的拖拉机小点,有盖子有门,还有震耳朵的喇叭。
      小汽车走后,新香婶子躺在地上嚎啕大哭,怀生叔他妈过去扶她,还没走到跟前就看到婶子又拿起菜刀,满眼愤恨,挥动几下砍死了院子里的鸡。老太太不敢上前,返身朝屋里跑,重重关上房门,隔着门缝大喊:把刀扔喽!扔喽!
      那时的婶子特别可怕,好像眼睛都是红的,敲不开婆婆的门便朝着墙头走来,趴着看热闹的孩子们都害怕,一个个跳下来往家跑,只有我没动弹。
      其实不是我不怕,而是怕得腿软,身子也定住,连逃跑都忘了。
      矮墙跟大人身高差不多,婶子只要抬起手,绝对可以把菜刀砍我头上,不知道是急中生智,还是怕得胆破,我大喊了一声“妈”,哇哇大哭起来。
      可能是这声“妈”起了作用,也可能是哭声起了作用,新香婶子手劲一松,菜刀脱手,实实插在土里。
      哭着哭着,脚下突然感到一股力将我拽下来,是刚才推我的男娃来救我。那娃高壮,把我扛在肩上就跑,硬生生扛到他家,进门先把我扔到草垛里跑去关门。
      “喜娃,俺害怕……”我边哭边说。
      “木事,俺在哩,那婆娘进不来!”
      喜娃一直把我搂在怀里,可我还是害怕,这个时间大人们都在地里干活,如果新香婶子真的追过来,我俩咋办?
      这份害怕直到爸妈出现才消褪,喜娃爸妈也回来了,两家大人听我们说完,对视一眼,男的搭伴去怀生叔家看情况,女的领娃回家。
      我妈背着我往家走,路上我忍不住问:妈,新香婶子咋回事?是不是癫了?
      我妈无奈的告诉我,怀生叔在外面发财了,找了新媳妇还有了娃,这次回来是想跟新香婶子离婚的。
      “离婚”这个词在城里很常见,可是在村里并不多,甚至算是一件丢脸的事情,男的离婚倒没啥,有房有地就能再娶,女的离婚可不一样,名声尽毁,不容易找下家。
      新香婶子漂亮,当然接受不了被离婚的事实。
      那天我受了惊,半夜发起高烧,村里卫生所唯一的大夫又不在,我爸妈怕我惊厥休克,连夜开着拖拉机到县医院看病,好巧不巧,遇到了怀生叔和那个女人。
      我妈搂着我输液,我爸和怀生叔坐在对面床上说话。
      高烧的我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但是清晰记得两人的脸色都不好,说几句叹口气,看上去特别无奈。
      没一会儿,那个南方女人进来了,一手推着输液杆,另一只手裹着厚厚的纱布。她坐在怀生叔身边没说话,温柔的模样跟疯癫的新香婶子对比很明显。
      退烧之后,我们一家三口出院回家,我妈抱着我坐在后斗里,背对背跟我爸说话。从他们的对话里我才听到更多的故事。
      原来,怀生叔进城时在一个小工程队搬砖,那个女人就是包工头的女儿,本来跟工地上的大工搞对象,都快要结婚了,可是一场意外要了那人的命,她那时已经怀了孕。
      怀生叔一时鬼迷心窍,想着既有了娃,也有了靠山,主动请缨当接盘侠,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打算在城里站稳脚跟,再把新香婶子和老娘接过去,好好享受齐人之乐。
      新香婶子漂亮,南方女人温柔,那个遗腹子又是个男娃,简直是一箭三雕。
      可是他没想到,终于熬到老丈人死了,风风光光回来接人的时候,新香婶子完全不能接受,疯到砍人。
      我妈适时叹了一句:怀生人模狗样的,咋能想那么歪?
      我爸回她:还不都是钱造孽,老祖宗说得没错,人一有钱就变坏。
      拖拉机的颠簸使我昏昏欲睡,回到村里,一众小跟班等在村口迎我,个子最高的喜娃站在树杈上,比其他人更着急。
      在他们眼里,只有生了大病才会去县医院,很怕我这个独苗女大王出事。
      爸妈笑称:我家娃行情真高,以后肯定吃喝不愁。
      喜娃看见小脸苍白的我,没像其他孩子那样围过来嘘寒问暖,转身从树上蹦下来往家跑,速度快得扬起一路尘土。
      爸妈打发了小伙伴,把我放在炕上休息,又下地干活去了,奶奶和爷爷则在院子里杀鸡,说要给我补补。
      一路睡了许久,真正躺在炕上反而睡不着,满脑子想着怀生叔家的事,说实话,我有点害怕新香婶子,如果她再来我家咋办?又要抱着我睡咋办?
      想着想着,视线上方出现两个灰白的圆球,中间一颗黝黑的脑袋。
      “喜娃,你咋来了?”我没力气起身,扬头问。
      “俺家大鹅新下的蛋,俺娘让拿给你吃。”
      “你家鹅蛋不是要赶集卖钱吗?”
      “嘿嘿,俺偷出来的。”
      在小孩子眼里,偷来的东西真的特别香,也不知道是爷爷奶奶的鸡汤起了作用,还是喜娃偷来的鹅蛋顶了事,那场高烧仅仅两天便痊愈,我又成了生龙活虎的女大王。
      从那之后,爸妈再也不让新香婶子来我家,也是因为这件事,村里其他人开始不待见她,特别是有孩子的家庭,大白天也把门锁得紧紧的,生怕她再发疯。
      有时我还是会趴在怀生叔家的墙上偷看,别的小孩不敢,喜娃总不退缩,时时跟在我身边保驾护航。
      当时还觉得奇怪,怎么只有老太太一个人进进出出,看不到新香婶子,后来从爸爸嘴里才知道,怀生叔把新香婶子接到城里去了。
      七岁,我和喜娃终于可以上学了。
      村里的小学非常简陋,可是老师教得好,大人们都说,城里来支教的老师看着年轻,肚子里的墨水比老先生还多。
      所谓“老先生”,是过去村里唯一的教书先生,有了支教老师后,晋升为校长,特别受人尊敬。
      记不清是一年级暑假还是二年级暑假,怀生叔的故事又传了回来。
      那天是我奶奶生日,傍晚很热很热,我爸妈在厨房做饭,奶奶叫我去请她的老姐妹秀英奶奶,也就是怀生叔的妈。
      我和喜娃正在玩溜溜蛋(一种玻璃弹珠),扭扭捏捏不想去,喜娃顺手把战利品全推给我,大义凛然地出发了。等他回来时,秀英奶奶跟在后面步履蹒跚,两条腿几乎弯成了“O”字形。
      说实话,那个身影到现在我也记得真切,因为太可怜了,跟我奶奶差不多的年纪,瞧上去却像是老了一辈人,头发花白,脸上沟壑丛生,尤其是那双眼睛,就像是快瞎了似的,晦暗无光,聚不住神。
      那天我二叔二婶也从城里回来了,给我奶买了一个大蛋糕,香得我和喜娃口水直流,围在蛋糕旁不想动。
      吃饭的时候,鸡鸭鱼肉都没什么吸引力,只有那个脸盆大的蛋糕占据了所有思维,二婶点上蜡烛唱生日歌,奶奶笑着拍手,把奶油最多的一块给了秀英奶奶。
      我和喜娃埋头狠吃,没注意到大人们的神情,等吃得嗓子腻了才抬头找水,也看到了秀英奶奶忍着眼泪的样子。
      那时我不懂,吃着这么好吃的蛋糕为什么要哭?后来听我妈和二婶洗碗时闲聊才知道,怀生叔进了栏子(方言监狱的意思)。
      记忆里她们说了很多,回想起来却只记得几个词——下毒、菜刀、死绝了。
      在我和喜娃去县里上初中的前几天,秀英奶奶倒在自家地里走了,村里集资给她买了棺材,我爸也去帮忙抬棺,就埋在她家地里。
      当时我还有点疑惑,秀英奶去世之后,村里直接收了人家的房子和地,好像根本没考虑怀生叔回来住在哪儿。
      很多年之后,我和喜娃都长大了,他分到了监狱上班,我在城里一所小学教语文,我俩定过娃娃亲,双方父母都愿意,自然而然走到了一起。时间赶得正好,结婚没俩月学校分房,我和喜娃都是正式编制,狠狠心要了套大的,算是在城里有了家。
      新屋暖房(一种乔迁新居的仪式),我们租了一辆面包车回村里接亲人来住,按照旧时的规矩,新屋越多人住越好,最少住够百天,这样就能把看不见的脏东西挤出去,没阴气。
      爷爷奶奶年纪大了,舍不得丢下家里的鸡鸭猪,喜娃他奶奶也舍不得大鹅,于是,只有爸妈公婆随我们进城。
      盘山路上,几个长辈闲聊家常,说着说着谈到了怀生叔一家,我和喜娃忍不住好奇心听了起来。
      当年,怀生叔把新香婶子接到城里之后,着实享了两年齐人之福,可是新香婶子跟工地上一个老头搞上了,还是个哑巴。怀生叔气不打一处来,狠狠把新香婶子打了一顿,命令她不许再出门。
      谁知道,因为这顿打,新香婶子的疯症又来了,在全家人的饭里放老鼠药,硬生生毒死了南方女人和那个遗腹子,怀生叔出门应酬,算是逃过一劫。
      等他喝多回家时,新香婶子端着碗粥硬要他喝,强咽下几口,酒意反呕,全都吐了出来。
      这一吐,脑子也清醒不少,扭头看到地上倒着的两人,赶紧过去扶,可惜活人早已经断了气,扶也扶不起来。
      他没怀疑新香婶子下毒,赶紧拿出手机打120,电话还没接通,肩上传来剧痛,扭头一看,发疯的女人拿着明晃晃的菜刀还要再砍。
      毕竟是男人,动作闪得快,一把夺下菜刀反砍回去,正好砍在女人的大动脉上,血喷了一地。
      就这样,俩老婆都死了,叫了他几年爸的娃也死了,怀生叔没了念想,提着菜刀跑去工地,当着许多工人的面,把那个哑巴老头也砍死了。
      说到这里,婆婆感叹:要是不砍那个哑巴不会判这么重,砍新香属于正当防卫,砍哑巴就是蓄意杀人。
      我妈也感叹:听说怀生进了栏子之后表现挺好,死缓转成无期,可是怀生妈一走,半点心气都没了,没几天就在栏子里病死了。
      这时公公插话:不是说自杀吗?
      我妈回他:栏子是啥地方哟,哪能由着人自个抹脖子,病死的。
      全程只有我爸没搭腔,一个人看着窗外沉思。
      这之后的某个晚上,我爸和喜娃喝酒,喝多了话也多,吐出了怀生叔隐藏的秘密。
      原来,怀生叔小时候贪玩,光屁股下河让螃蟹夹了,根本不能人道,所以当他发现新香婶子怀孕之后,硬生生把人打到小产,只为掩饰自己的缺陷。
      我和喜娃特别诧异,随即明白,如果新香婶子真的疯了,哪有脑子下毒害人,那是一个人绝望的报复。
      晚上躺在喜娃怀里,忍不住想起小时候的点点滴滴,喜娃也没说话,良久之后轻轻问我:媳妇,你说那个疯婆娘拿刀砍你的时候,是不是听你叫了一声“妈”才没下手?
      不置可否,我已经不想去猜答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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