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山有龙》琴扶苏

6、春衫（五）

　　仅仅是过了一日，卯时还未到，讲课的地方就比前一日打扫时多了一倍的人，都是昨日参与了打架的弟子，体会了一把岳怀笙他们昨日的困倦，纵然是寒门弟子也有些撑不住了。

　　几个寒门弟子见有几个世家子弟一直不好好扫地，故意偷懒，早就心里有气，平日里坐叶安歌前面的方小错看有人想提前溜走，提着扫帚拦住了人，怒道：“你们二人中间没怎么出力就算了，还打算偷懒不干？昨天先动手的可是你们，我们是被你们拉下水的，今天还有脸偷懒？”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们没有出力了？”其中一人正是魏偃，他是家中独子，从小骄纵惯了，昨日能来打扫已是耐心耗尽，今日怎么也不想干了，冷嗤一声，“还有，昨天我们动什么手了？我没记错的话应该只是有人无意间推了你一下吧，是你们莫名其妙就跟我们动手了好不好？”

　　方小错本就是十几岁直来直去的年纪，对朋友很仗义，但看问题非黑即白，说话也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当下气得扬起扫帚扫了一大片灰尘到魏偃身上，道：“你们到底扫不扫？这里可不是京城，不是你们横着走的地方。”

　　从入门第一天开始，寒门和权贵便是泾渭分明的两个阵营，平日里路上碰见井水不犯河水，倒也少有擦碰，但要说两方当真全无芥蒂也是不可能的，一旦有什么事激一下，矛盾就浮出了水面，一点小事也能成为看对方不顺眼的契机。

　　昨日叶安歌和岳怀笙那一番大打出手，就是彻底激发了两方的矛盾，寒门早看不惯世家子弟们性子顽劣，为所欲为，世家子弟眼高于顶，也自然不把这些没权没势更没见过世面的市井小民和穷酸书生放在眼里，故而寒门弟子觉得岳怀笙有仗势欺人之嫌，世家子弟则觉得叶安歌无理取闹。

　　今日两方也只能是更加看不顺眼罢了。

　　“昨天是不是还没打够？”魏偃看一眼衣袍上沾着的灰尘，脸色阴沉，也不走了，“怎么着，还想再打一架？”

　　此话一出，旁边的几个寒门弟子都走过来如临大敌地盯着魏偃和他身后同样眼神不善的同伴。

　　“你们想干什么？”
　　“这里不是你们能乱来的地方！”
　　“……”

　　这些话落在世家子弟耳中，活脱脱的就是在挑衅，在帝都谁敢这么跟他们说话？
　　不用打声招呼，两方就立马吵了起来，吵到激烈之处也免不了推搡两下，转瞬之间又动起手来了。

　　刚扫完长廊的岳怀笙正困得要命，一回来就看到这乱糟糟的场面，皱着眉走上去想要劝架：“喂，你们……”

　　话没说完，他就被混战中的几个人推了一把，踉跄一步还没站稳又额头砰一声和一个人撞在了一起，而后彻底失去平衡和那人一起摔在了地上。

　　“你没长眼睛啊！”岳怀笙摸了下撞红的额头，低头定睛一看，和自己跌在地上的不是别人正是冤家路窄的叶安歌，顿时更气了，“你是不是又是故意的？”

　　叶安歌比岳怀笙先一步摔在地上，还承担了岳怀笙半个身体的重量，整个人现在都有些摔懵了，忽然被这人吼了一句，眼神迷茫之中还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委屈。

　　“你……你别这样看着我啊。”岳怀笙摔下去时两只手撑了下地，正好将叶安歌禁锢在了身下，和昨天两人打架时紧贴着的距离有过之而无不及，叶安歌脸上的每一点细节也都被放大了许多倍，他骤然看见那双茫然的眼中有腾起水雾的征兆，无端烦躁起来，语气愈发凶了，“又不是我害你摔倒的，你哭给我看也没用！”

　　叶安歌：“……”

　　他摸了摸同样撞疼的额头，总算是回了神，这回他可真是冤死了，他压根没想加入混战，怕方小错吃亏想把人拉走，结果在这乱七八糟的混战之中被人推了好几下，最后莫名其妙和岳怀笙撞上了，摔了个结实，正疼得脑子发晕又被这人凶了一遭，这都是什么事。

　　“我也是被人推倒的，不是故意的。”叶安歌解释了一句，发觉两人的呼吸都缠在了一起，岳怀笙的鼻尖近在咫尺，喉结滚了一滚，“二公子，你要不还是先起来？”

　　岳怀笙横了他一眼，正想起身，一道灵力“轰”一声劈了过来，岳怀笙被灵力余威波及，手一软又跌回去了，脑袋砸在了叶安歌胸膛上。

　　叶安歌反倒笑了出来：“二公子昨天不是还说不喜欢我这样的吗？今天怎么就投怀送抱的？”
　　岳怀笙：“……”

　　“你们又在干什么！”程云思的声音传来，“昨天刚打了一架，还在这受罚，又动上手了？”

　　看弘渊也在不远处，混战的两方停了手，乖乖分列两边。

　　从入门第一天开始，这群人就没省心过，程云思觉得自己存在的意义就是不停地处理违反门规的事，拉架，再定下惩罚。

　　“这次又是怎么回事？”程云思偏头一看，见叶安歌和岳怀笙两个人还在地上，不禁没好气道，“还是你们两个带的头？”

　　岳怀笙脸色铁青地站起身，道：“不关我的事，我没动手。”
　　叶安歌拍拍衣服上的尘土，也站了起来：“也不关我的事。”

　　程云思满脸写着“我不相信”，漠然道：“你们前面那般姿势不是在打架是在做什么？”

　　岳怀笙：“……”
　　叶安歌：“……”

　　两人发觉这事有点解释不通，那般姿势究竟是在做什么好像他们自己也说不清，怎么说都十分奇怪，干脆都不说话了。

　　方小错仗义地站出来，道：“大师兄，今天的事是我的错，确实不是叶兄挑的头。”
　　魏偃看了眼岳怀笙，也道：“也和岳二哥无关，是我先动手的。”

　　“不管怎样，大家都动手了，昨日刚刚罚过，今早就再犯，可见并未诚心悔改。”程云思面对这帮人很是身心俱疲，“自今日起七天内，虚极门内所有需要打扫的地方都由你们负责，不得偷懒，期间再有违反门规之举，我也帮不了你们了，去绳愆院梁长老那里领罚吧。”

　　虚极门说大不也不大，只因大多地方都是山林，真正有屋舍在的地方并不多，其中又有些是空置的，主要使用的就是主殿和两处配殿，以及门中诸人所住屋舍，十几人打扫也忙得过来。但这些地方说小也不小，真要打扫起来绝不轻松，此番确实不是先前的小惩小戒了。

　　岳怀笙抽了抽嘴角，见程云思左右是都不会信他是没动手的那个了，也懒得解释，而叶安歌也默认了这个结果，同样没解释。

　　程云思丢下一句“扫完就去和大家一起打坐调息”便走了，今日又是被迫拉入战局的秦翰飞心酸道：“入门三天，我怎么觉得我就一直在扫地，这是把我下辈子的活都干完了吧！”

　　说罢他又看了眼还阴着脸的岳怀笙一眼，语重心长嘱咐道：“岳二哥，接下来你可消停点，扫扫地还是没什么的，但去绳愆院可就是要挨打了。”

　　岳怀笙翻了个白眼：“你应该让某人消停点，他消停，我自然比他更消停。”
　　被白眼横到的叶安歌笑得半真半假：“二公子只要别再像今日这样随便冤枉我就行。”

　　这两人的气氛不仅没有好转，还越发古怪了，一个咬牙切齿，一个笑意深沉，秦翰飞怕两人一言不合又要惹出什么事来，赶忙拽上岳怀笙先走一步：“走走走，回去睡觉去，你们要打坐调息的也赶紧走吧。”

　　方小错和其他寒门弟子选择去打坐了，他们多少还是有上进心的，世家子弟们步调一致地选择回去睡觉，而叶安歌打着哈欠随方小错去了正殿前，随后便趴桌子上睡得不省人事。

　　十几个人经过早上的混战并一起被罚了打扫七天后，暂时是双双消停了，且世家子弟们在得知他们打扫的地方还包括茅厕时，已经不是很想说话了，两方重回井水不犯河水的日子，课后打扫的时候还有些共患难的惺惺相惜。

　　弘渊在当初挑人的时候还是认真挑了的，入门的弟子品性从根本上看都是没问题的，世家子弟们因从小经历缘故，少年心性，固然是纨绔了些，但本性都不坏，许多甚至没什么心眼儿，斗鸡走马可以，耍阴谋诡计一个个却都是不行的。

　　午后见两方气氛还算融洽，弘渊也就当作这些天都无事发生，说白了都是些脾气上来时的小摩擦，放到市井孩童之中也很常见。

　　下午是门中长老陆道之的丹药与阵法课，如今还停留在说基础内容的阶段，不曾实操，听久了自然困倦，到了中间休憩时，桌子上倒下一片人。

　　沈烟岚每日勤勉，早课晚课都不曾落下，随堂笔记也素来是记得最认真的那个，他又博闻强识，悟性极高，只是几天功夫就在众人之中脱颖而出，无论是弘渊还是长老们都对他赞不绝口，下课时他也不会闲着，不是在座位上看书就是去找弘渊和长老问问题。

　　寒门弟子知道此番能入门修炼的机会来之不易，况且他们背后没有家世，能依仗的只有自己，自然会勤勉一些，但叶安歌却是此中例外，他上课多半时候都是在打瞌睡，下课也依旧如此，课上笔记一个字不写，习题抄沈烟岚和方小错的，全然是混日子的态势。

　　这会沈烟岚离坐去前面找陆道之问些疑问，叶安歌毫不意外地还趴在桌上睡觉。

　　岳怀笙一偏头就看见他睡得香甜的半张脸，长睫安静遮蔽下来，盖住了原本那一双黑沉的眼睛，眉眼柔和了许多，一张嘴微微张着，另半边脸在桌上印出了红印子，这副模样比他平日乖巧多了，还有那么几分可爱。

　　蓦然生出这般想法，岳怀笙也觉得不可思议，在心里告诫自己绝不能被此人外表所迷惑，略一思量，起身走过去，施施然坐在了沈烟岚的位置上。

　　正与魏偃聊得火热的秦翰飞乍一瞧见岳怀笙坐叶安歌身边去了，顿时心生警惕，远远瞪了他一眼，仿佛在说“你干嘛主动去招惹人家”。

　　岳怀笙理都没理他，甫一坐下，叶安歌就有所察觉，揉了揉压疼了的半边脸，眯着眼侧过头看向不速之客。

　　“二公子有事？”叶安歌嗓子还有点哑，但对岳怀笙坐过来的行为并没有排斥和不悦，反而还笑了一下。

　　岳怀笙仔细想了想，这人一直招惹自己，但也还真没表示出结仇的意思，不过这就更无法解释了，自己和他素不相识，八竿子打不着，变着法来招惹自己到底图什么？

　　“你怎么一天到晚都在睡？”岳怀笙不动声色，随口问了句。
　　“唔……”叶安歌垂着眼含糊地小声道，“我从小就比较嗜睡。”

　　岳怀笙一只手支着下巴看他，想着美人打也打过了，撩几下也不过分，既然这么想招惹自己，不如陪他玩玩也不错，反正在山上的日子确实挺无聊的。

　　这般一想，岳怀笙也露出了几点笑意，问道：“半月后可以下山一天，你打算去干什么？”
　　叶安歌没什么兴致地答道：“我家不在阳城，城中也不熟，应该不下山了吧。”

　　“那你有什么想买的东西没有？”岳怀笙眼神带上了浓郁的风流意味，“我可以帮你买。”

　　若说叶安歌前面还不知此人何意，眼下也看出来了其中意味，不觉又微微眯起了眼，意味深长道：“二公子，你是不是在撩我？”

　　岳怀笙坦然点头：“是又怎么样？不让撩啊？”

　　“可是二公子说不喜欢我这样的。”

　　岳怀笙凑过去轻柔地为他把一缕头发拨到耳后，语声也跟着放轻：“因为我发现有时候多看看你这张脸，也能稍稍忘掉你做过的那些事。”

　　骤然听到岳怀笙如此温柔的声音，叶安歌还不由地起了身鸡皮疙瘩，转过头去，道：“我也没什么想买的东西，就不劳烦二公子了。”

　　岳怀笙就着凑近的姿势压低声音道：“最近银月楼的姑娘盛行用一种浅桃色的胭脂，肤色白的人抹上后只觉面若桃花，娇艳无比。我看这胭脂很是适合你，送你一盒怎么样？”

　　这撩得就有点过分了，那语调还极尽暧昧，叶安歌送给他一个白眼。

　　岳怀笙没穿弟子们统一的蓝白色袍子，下午上课时他与陆道之解释说昨日换下来的衣服洗了还没干，今早换上的又在中午打扫时弄脏了，陆道之也就没说什么，随他去了，故而现下岳怀笙穿的是一袭饰了银色水波纹的玄色锦袍，让他装起风流浪荡子来更得心应手不少。

　　见岳怀笙腰间装模作样地别着一把折扇，叶安歌甚觉稀奇地抽出来，打开定睛一看，目光有一刹的凝滞。

　　“我先前一直都在深山之中，回来后就记忆全无，不久前才知道大家都甚是景仰千年前周朝时的那个战神，有心修炼之人更是将他视作神祇一般，说就算再过一千年也不会再出现一个他这样的修真奇才。无论世家还是寒门，都喜欢在扇子上题画与他有关的事。”岳怀笙指着扇子正面的画，“听说这位四殿下姿容俊美，在战场上却对敌人毫不留情，当时的人都称他玉面阎罗。这画的就是他在战场上的风采。”

　　叶安歌看着手中的扇子，画扇的人笔法精湛，看得出来是大家之笔，笔下的人露出侧脸，抬眸看向落日下的战场，眼神冷峻，似乎千军万马也会在那冷然一眼中摧折，右上角题一句诗：“万军阵前君抬眸，日月山川失颜色。”

　　岳怀笙看他半晌不说话，越发来了兴致，眼中逗弄之意十足，道：“你觉得如何？”
　　叶安歌微涣散的目光落回实处，勾唇一笑，懒懒道：“俗。”

　　岳怀笙又把扇面翻到另一面，道：“九州名剑谱榜首还记着他的佩剑斩长鲸，只是当年他战死后，此剑不知所踪，千年前的许多典籍也都在后世的战乱中消亡，如今谁也不知道斩长鲸到底长什么样，但想必绝非凡品。这幅画画的就是他提剑出帝都，远赴疆场，画面有些苍凉，画师说画的是他留给帝都的最后一个背影，去赴的是最后一战。”

　　画上是夜晚，月明星稀，穿着铠甲的男人骑着白马离开帝都，帝都的大门永远在他背后关上，长剑在冷月下泛着寒光，左上角题诗云：“银鞍白马辞帝阙，孤月残星一剑挑。”

　　叶安歌的手指抚过那句诗，伴着只有他自己能感觉到的颤抖，朦胧中听到岳怀笙又问：“前面那幅画盛赞此人抬眸一眼令日月山川黯然无光，确实俗气，那这幅画又如何？”

　　“孤月残星一剑挑……”叶安歌念了一遍，那一剑要挑起的又岂止是孤月残星，他再次勾唇笑了一下，却有无人可知的苦涩，评道，“狂。”

　　岳怀笙对此评价不置可否，眼珠一转，又凑过去低笑道：“第一天在山道上时，我听到你跟沈烟岚说我长得俊，那你觉得我跟他比如何？谁更俊？”

　　叶安歌把扇子丢回他怀里，正好沈烟岚走了回来，岳怀笙站起身来，临走前还不放过他：“你招惹我的时候不是很大胆吗？这下怎么还脸红了？这么不经撩？”

　　沈烟岚听到了这话，有些惊讶地当真仔细看了看叶安歌的脸色。
　　叶安歌一时气结，探手想去制住岳怀笙的手给此人一点教训，没承想岳怀笙手撤得极快，他抓了个空，只扯住了岳怀笙的一片袖子。

　　“刺啦”一声，叶安歌力道没收住，把岳二公子的袖子扯断了。

　　握着半片衣袖的叶安歌：“……”
　　断了半片衣袖的岳怀笙：“……”

　　秦翰飞看两人脸色都有点不对，愈发警惕，想着绝不能让岳二哥再犯门规挨顿打，赶忙僵笑着把人拉回去：“袖子断了就断了啊，没什么大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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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小秦：反正早晚都要断的（看穿一切的眼神）
老岳：我就是从这里跳下去也不会对他动一点心！
小叶：坐等真香。感谢在2021-11-22 16:07:59~2021-11-23 17:11: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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