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物》长裙子

1、你是我的美梦

　　上海。
　　黄埔江畔，无数高楼大厦林立。
　　刚结束与董事会总结关于成都新药厂建设方案的视频会议，庄洲端着一杯清茶面朝办公室落地窗前的沙发上，办公室的隔音效果做得很好，这里听不到外面的热闹与喧嚣，却可以居高临下俯看不远处悠长蜿蜒的黄浦江江面。落日的余晖洒落在江面上波光粼粼，来回穿梭的观光游轮与运输船繁忙有序，他就像在看一幅不会静止的无声风景画，在工作之余偶尔驻足停留享受这难得的静谧闲暇时光。
　　夜幕降临。
　　庄洲今晚有约，还留在上海打拼的高中同学约喝酒。别看上海外来人口千千万，但是他们那一届只有五个人最终扎根在上海，哪怕同在一个城市，从年头到年尾也没什么时间能聚一聚，毕竟到他们这个年纪各有各的忙，薛晨忙恋爱要结婚，郑开源与罗晓军忙接送小孩上学、补习班，曾应国是都市新闻报记者在苦熬资历，各自工作不同、生活圈子也不太相近，自然聚会是少之又少，不知道这次是谁定的地点，选在了全上海环境舒适度都排名前三的露台酒吧，位于高楼顶端俯瞰外滩全景和黄浦江，将五彩斑斓由钢筋水泥组建的城市森林尽收眼底。
　　走进酒吧，庄洲张望了一下，便看到靠观景台的卡座里坐着的四位老同学，径直走过去，桌上己摆了两打啤酒，有几瓶己经打开，还有几杯色彩鲜艳的鸡尾酒，边上空位对应的桌上的那杯喝了一半，他抬手接过曾应国递来的啤酒，一边问，“还有谁啊？”
　　“你猜！”薛晨与郑开源对视一眼，连忙按住想要公布答案的罗晓军，“别说话，让庄大老板猜猜看！”
　　“你们谁带家属来了？”庄洲没被唬住，“我明天还要出差，我意思一下，你们随意！”
　　“呵呵，只要你猜对，你想多少就喝多少，要是猜不对，就自罚三杯！”曾应国抽出三个玻璃杯一字排开，麻利的倒满啤酒。
　　“真的假的？谁啊？是我们都认识的？”庄洲有点疑惑，“哪个同学来上海了？”
　　“再猜猜看！”薛晨鼓励道。
　　“!”庄洲脑子里转过一个念头，酒吧里放着暖场的音乐，他未留意到身后走近的脚步声，察觉边上有人挨得很近下意识要避让开，一条胳膊大剌剌地揽上他的肩膀，那带着未干水渍的微凉手指尖搭到他的手臂上，只听站在他身边的人悠悠开口，“他怎么可能会猜得到！”
　　这个声音明明很近却遥远得只存在庄洲的记忆深处，他缓缓侧过头来看着身侧的人，与记忆里的骄矜意气少年有些不同，眉宇间锐气不在，脸上略带着微微自嘲笑意。他喃喃道，“……钟诺！”
　　“好久不见！”钟诺撤回搭在庄洲肩上的手臂，弯腰拿起桌上那半杯鸡尾酒与庄洲手中的啤酒罐轻轻一碰，微微一笑，“没想到是我吧！”
　　“班长大人，你吓他一下啊！”郑开源叹气，难得能忽悠庄洲一下。
　　钟诺似笑非笑，“不错啦，还记得我叫什么！”
　　“我记得这些年的同学会，庄大老板基本就没有露过面啊！”曾应国道，薛晨起哄道，“你这家伙翅膀硬了，连班长大人的召唤都不听，该罚！”
　　罗晓军点点桌上那三杯酒，“怎么样，庄大老板认不认罚！”
　　庄洲怔怔地看着，套着宽松T恤和沙滩裤踩着拖鞋一副刚从风和日丽的海滩度假归来闲适模样的钟诺微仰头喝光了酒杯里的酒，这个人应该在家乡自在惬意又幸福美满的生活着，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酒吧里闪动摇曳的朦胧光线让他不由得疑惑自己是梦里吗，“钟诺？”
　　钟诺抬手在庄洲眼前晃了晃，“是我啊，至于这么惊讶么？啧，这么多年不见，还以为你会不认识我了呢？”
　　曾应国叹气，“我们都毕业多少年了，算下都超十年了！被梦想蹉跎，被生活拖累成狗，我的青春年华啊！”
　　“切，你也好意思感慨，你有青春吗？老曾十几年前你就一脸沧桑的早熟样！”薛晨打趣，“老罗，你好像还是老曾同桌来着，最有发言权！”
　　罗晓军笑喷了，“老曾那桌子里永远藏着面小镜子，他偷偷摸摸的，一天最起码照上七、八次，我那时就在想，妈呀，这是哪个学校的自恋狂跑错教室了吧！”
　　郑开源欣然点头，“我作证，我也看到了！”
　　曾应国咬牙切齿，“说得好像你们就没有顾影自怜过一样！”大家都笑。
　　“来来，喝酒喝酒！”钟诺也乐，将庄洲推进位置里，自己堵在外面，“他们几个近两年怎么也能见一见，倒是你庄大老板是只闻传说不见真人啊！你刚没猜出来，这三杯，请吧！”
　　“喝喝！”其他人跟着起哄。
　　庄洲下意识拿起酒杯咕咚咕咚开喝，酒吧里的人逐渐多起来，音乐也转为更为喧闹的动感舞曲，他酒意上涌，他只觉得身边的人那些对话都似梦似幻，从听到钟诺的声音开始，他的内心犹如在夜空炸开无数朵绚烂夺目的烟花，他满脑子都是见到钟诺的喜悦，太过欢喜而充满不真切的漂浮感，他不记得自己喝了多少杯，完全不记得自己在哪、在干什么，只是听见身边的人在笑啊、闹啊，他不自觉的也跟着笑。

　　被闹钟吵醒，庄洲头还是昏沉沉的，睁开眼睛才发现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意识回笼，感觉昨晚像是做了一个荒唐又开心的美梦。他起床洗个澡让自己醒醒神，然后走到厨房，隔着磨砂玻璃门依稀感觉厨房里有人，他有点疑惑昨晚的梦境延续到现在了吗，忽然内心狂跳，他咽了咽口水，深呼吸一下正要走近些。
　　“呼啦！”一声轻响，玻璃门被推到一边，举着玻璃杯喝着杯中牛奶的钟诺，还是昨晚的那副打扮，“干嘛站在这里不吱声？以为你家里进贼啊！”
　　钟诺，真的是钟诺！
　　庄洲愣了下，“你，你怎么会？”
　　“你喝醉了，老罗一个人搬不动你啊！我就搭把手，顺便不请自来见识下你的一线江景豪宅！”钟诺还是困，昨晚没吃什么光喝酒了，现在是被饿醒的，“唉，不能喝就要学会拒绝嘛，看你喝得那么爽快，我还以为你酒量应该不错！没想到几杯就醉趴下了，你酒量这么差的吗？”
　　“我，大概是很长时间没喝，喝得急了！”庄洲顿了一下，“我，我没事！”
　　钟诺撑撑腰，昨晚在这豪华真皮沙发上凑和一晚，不知道是不是沙发太贵气不匹配他的体质，才躺一晚就腰酸背痛，坐到沙发上，“庄大老板，你这豪宅有没有早餐供应的？要没有就算了，我回家补觉了！”
　　“回家？你不是出差？”庄洲问。
　　“谁跟你说的？老曾跟我说想喝酒，我闲得很就来了！啊，你这酒量真的太逊了，害我们昨晚早早散场，我都没好好见识大上海的纸醉金迷灯红酒绿！”钟诺边喝牛奶到餐桌边拉出凳子大剌剌坐下，“大老远跑这一趟，亏了! ”
　　钟诺瞅瞅茶几上果盘里的苹果和梨，水果越吃越饿，扭头看还站在一旁发愣的庄洲，现在这情况有点怪怪的，算是客人的他大马金刀的坐着，而身为屋子的主人却有点拘谨地立在一旁发呆，昨晚在酒吧的时候就觉得庄洲神情有点恍惚，没几杯酒就醉晕晕的，昨晚在出租车也是一个劲的傻乐，他和老曾都担心那个开出租的师傅会不会直接将他们送到派出所去，好不容易将他半拖半拽的弄进屋，老曾要上班便开溜了，他便留下来看着。
　　“嗯，你确定还要跟我聊天？今天周四，你不上班吗？”
　　“还有时间，我煮早餐吧！”庄洲回过神来，“你喜欢吃中式的还是西式的，培根鸡蛋，猪肉小馄饨？”
　　“客随主便！你看着办！”钟诺是只要不用他动手便无所谓。
　　庄洲煮了两碗小馄饨放了虾仁与紫菜提味，端到餐桌上。
　　钟诺不挑食，打着呵欠边吃，“对了，你把你家门锁密码告诉我了，你要记得改！”
　　“咳！”庄洲被馄饨汤呛了一下，差点喷了出来。
　　吓得钟诺赶紧双手挡碗，“啧，你又没把家里保险箱密码告诉我，慌什么？”
　　“我，我昨天还说了什么？”庄洲顿了一下。
　　“就是一个劲的傻乐，还好不吐也没发疯！你以前喝醉了也这样吗？”钟诺虽与庄洲高中三年，但实际打交道并不多，想当年的他可是老师眼中的好学生，同学眼中的佼佼者，无数家长眼中‘别人家的孩子’，在学习之余还要兼顾学生会团部各种活动，与上课睡觉、课外就与体育特长生混在一起的庄洲完全不是一类人，即便是同处一个教室交谈次数都寥寥无几，更别提考大学、工作这些更是南辕北辙全无交集。
　　“我很少喝，也没怎么醉过！”庄洲想了想问，“你来上海真的就是……？”为喝酒？
　　“啊？原来你真不知道啊！呵，你这家伙高冷不合群，没听过这个八卦也不奇怪！”钟诺放下汤勺，双手一摊，“我现在就是个无业游民，我还离婚了！”
　　庄洲大吃一惊，“为什么？”
　　钟诺被逗乐了，“都两个月了前的事了，你现在惊讶有点晚！”
　　“怎么会？”庄洲想问，他一直以为钟诺过得很好，很幸福。钟诺与刘雨薇大学毕业就回到家乡工作、结婚，相知相爱相守，在同学们眼中最为羡慕的爱情圆满成功范例。
　　钟诺耸耸肩坦然一笑，“反正，总之是有原因的吧，不过大概就是这么回事，所以我现在大把空闲时间！说不定哪天又突发奇想过来找你们喝酒！”
　　“那你来都来了，不在上海观光一下吗？”庄洲感觉手心有汗，“班长大人来了，我怎么也该尽待客之道好好款待啊！”
　　“你款待我？啊？”钟诺有点疑惑，他有点自知之明，虽然与庄洲是高中同班三年，但是说实话与庄洲真的算不上熟悉，别说好朋友了，就连算是朋友都勉强，而且庄洲这家伙冷得很从来不在同学会上露面，也就只有在上海的几个同学与庄洲有联络，直白地说昨晚酒局若不是老曾他们都在闹，大概他和庄洲也就是一个曾经见过的状态。
　　庄洲笑道，“我怎么说也在这大上海打拼多年，招待老同学，尽尽地主之谊，应该的！你要觉得住我这儿不习惯，那就住酒店！反正你不是很有空闲吗！”
　　“呃！”钟诺看着庄洲琢磨了下，难道庄洲是嫌锦衣夜行无人知没意思，想跟他显摆下，谁能想到曾经的学渣居然是生物学博士并成为国际顶尖药企的亚太区首席执行官，住豪宅开跑车，妥妥地人生赢家，怎么不让人惊叹，怎么不让人刮目相看。他纠结了下，“但你不觉得会被打扰吗！”
　　“不会啊！”庄洲背过身边到饮水机前倒了杯温开水，慢慢喝了一口，“我等下要去趟苏州，下午四点左右回来！中午我给你点外卖吧，晚餐的话，要不要试试有上海本地特色的私房菜，或者你喜欢吃西餐还是日料？哦，对了，那间是客房，你要是还困先休息休息！你看看需要什么的？”他把碗筷一收走进厨房，开始洗碗。
　　钟诺没搞懂庄洲怎么忽然人设转变为待客热情，但庄洲态度转换得很自然又很自如地引导了话题的走向，一下子让他说不出哪里怪怪地。他凌晨三点多才睡的，饥肠辘辘被饿醒，现在吃饱了正困意汹涌。
　　“嗯，那我先补个觉！”钟诺到客房，扑到床上，就呼呼大睡。刚开始不工作的时候，钟诺勉强作息正常，慢慢的就日夜颠倒了，凌晨三、四点甚至天微微亮了才睡，次日下午才醒，打打游戏发发呆喝喝酒又到晚上，如此重复变成了恶习。
　　庄洲收拾好准备去上班，想跟钟诺打个招呼，然而他推开客房的房门，钟诺团着被子己经睡着了。他调好空调温度，走到床边帮钟诺盖好被子，这个从未预想过的场景出现在眼前，真的觉得自己就是在做梦。
　　只有在梦里这个人才会出现在他面前。
　　是多少年的漫长时光，他从来不敢试图靠近钟诺，宁愿远远的看着。因为他害怕，他不敢打扰钟诺的人生，他是该排除在钟诺世界之外的！
　　不论钟诺是站在舞台上从容不迫的演讲还是在课堂上淡定回答提问，都是光明的，都是耀眼的，他在那所有的聚光之处单孑独立粲然生辉，而他是在背光之处幽暗角落里仰望那些光亮的独行者。
　　他见到钟诺不是因为太惊讶才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而是他害怕自己惊醒了这个突如其来的美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