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对》子瀛

13、零十三

　　深夜这醉酒的猫妖突然闯来，先是对他一顿胡言乱语拳打脚踢后，还扯开他的衣裳，似乎要行什么了不得的不跪之事……但又不知为何，衣服扯到肩膀下，这猫妖突然化了原形，倏地从少年变成一只大白猫，嘤嘤唧唧地趴在他胸口上，两只眼角还挂着泪珠。

　　吸着鼻子，胡须抽搐的频率跟着一蹬一蹬的后腿同步。
　　他好像做了一个可怕的梦，在梦里欺负人的被欺负了似的，哭唧唧地双手交叉捂住脸，毛绒绒团成云，瑟瑟发抖。

　　冷连山哭笑不得地拢了拢自己凌乱的衣衫，低头看着猫妖都化了原形，从刚刚耍酒疯的少年变成窝在他身上缩成一团毛球。
　　他摸摸毛团，毛团得了安抚，也不哆嗦了，只吸了吸粉色的鼻头，睡着了。

　　若是现在用锁妖绳绑了，收服为己用倒是个白捡的好时机。

　　但这猫妖身上有很多谜团，他还想探究，而且他也存了私心，想和他正经斗上一场，看他输得心服口服。

　　可这猫妖会许多他都不知道的仙门法术，若真要凭本事收服，自己还要潜心修行数年才行。

　　冷连山握住毛绒绒的肉爪。肉爪上的毛都被眼泪打湿了，一缕一缕的。粉色的肉垫还很有弹性。

　　窗外大雨淋漓，雨滴打在窗纸上，噼里啪啦。怀里猫咪柔软温热，呼吸轻缓深沉。

　　“你这妖孽不讲理，把人弄得睡不着，自己却呼呼大睡啊。净做些大逆不道之事，”冷连山擦去猫眼角的一滴晶莹泪珠，“可我怎地不讨厌你呢？”

　　大醉一场，凌云云醒来一整夜看到冷连山近在咫尺的脸，吓得全身炸毛，疯狂哈气后僵愣了几秒，嗖地跳窗，逃也似的离开了冷连山的房间。

　　仓惶离开后，凌云云在房顶吹了好久的风，前后为难。

　　昨夜荣娘看他的样子，怕是不想见他。
　　皇宫偌大，他又能去哪？凌云云焦虑难过地舔了舔身上毛，在风中凌乱。
　　昨晚他到底是喝了多少！怎么在冷连山床上醒过来了？
　　凌云云捶了两下猫头，还是没记起来，郁闷地滚了两圈。

　　还是悄悄把妹妹带走，偷偷在暗处护着荣娘吧。凌云云舔了一个时辰的毛，终于下定决心回去带妹妹跑，结果刚跳上荣娘宫殿顶，就看到荣娘正抱着妹妹和皇帝在院子里说话。
　　二人眉目传情拉拉扯扯，看着倒是新婚夫妻。凌云云最不愿心中藏事儿，如今心中烦事一堆，都开始掉毛了。风一吹，白毛掉得如下雪，呼啦啦飞满天。

　　终于等到皇帝走了。凌云云愤恨地看着皇帝的背影啃着指甲。
　　看他脚步轻快，很是得意的样子，哪里像要死的人了。

　　本想着在房顶等着妹妹落单，他把妹妹抓了躲起来悄悄守着荣娘就是。但正想着，就听见荣娘在院子到处转也不回屋，还焦急地喊他。

　　“肉包？”

　　凌云云僵住僵硬的后爪。

　　“肉包！”

　　胡子抖了抖。

　　“肉包——”

　　“喵——”

　　头顶叫声喵呜着落到肩头，随着一缕毛绒贴面，荣娘伸手一揽，拍了拍窝在她肩颈呜咽的白猫，转身走进宫中：“我累了要休息，你们都下去吧，不必在这里伺候了。”

　　“是。”宫女们匆匆退出带上了宫门。

　　荣娘将酣睡的小橘猫放在窗台的软垫上，回头见已经化身成宫女的凌云云，凝重地看了他一眼，上前轻轻揽住他瘦小的肩膀，“我知道你担心我，但陛下昨夜并不是要伤我……陛下不是坏人，你不要伤他，也不要害别人，这宫里有不少道士，你动不动就到处跑，被他们抓了，陛下都没理由救你啊！”

　　“荣娘不必担心，”凌云云吸吸鼻子，“那几个道士还奈何不了我！”

　　“你啊……”荣娘轻轻抚摸他柔软的鬓发，“那也不能乱跑。”

　　凌云云再次变成猫，勾着荣娘的脖颈拼命用头蹭她。

　　荣娘身上有那个皇帝的味道。蹭掉蹭掉，都换成他的味道。

　　但他蹭荣娘的速度赶不上皇帝。

　　自从雨夜以后，皇帝天天来，天天蹭。

　　荣娘身上的味道也变了。无论再怎么蹭，都变不回来了。

　　两月后，太医确定荣娘有了身孕，皇帝待的时间更久了。

　　以前荣娘和皇帝也是有情，才成宠妃，但二人也许从未敞开心扉。这次不知怎地，好像二人关系好得很，荣娘也对镇北王彻底死了心。许是当年她也是对镇北王死了心，所以就算那混蛋登了基，宁可死了也不想进宫。

　　为了祈福稳胎，太后下旨要给荣娘做场法事。
　　打在冷连山枕边醒来，凌云云就没和他说过话，也没再发现冷连山的碧灵和纸人。只要冷连山不惹事，凌云云也顾不上他，每天围着荣娘转。

　　凌云云晚上喜欢贴着荣娘的肚子，听荣娘和沈鸿毅讨论她肚子里的宝宝是男是女。

　　是个小公主啊。凌云云知道，但是他不说，才不让那个皇帝高兴呢！

　　看在小公主的面子上，凌云云原本想送皇帝一程的想法没有了，但现在又不得不每日想法子如何才能留下他。

　　没爹没娘的孩子苦啊。凌云云想起父母早逝，大姐带着他们四处受欺负，食不果腹的那段时间，就鼻头发酸。他可不能让小公主也早早没了父亲。

　　当初跟着冷连山去正阳宗，仙门嫌他是妖，一开始都不让他跟着去听课，都是冷连山回来讲给他听，得了头名后每月可以去藏书阁，也不撵他。一来二去他若是能参加仙门每月的比试，就算比不过冷连山，也至少能拨个头三甲。

　　从小流落山野，能吃的不能吃的药草他有着天生的嗅觉，再加上冷连山经常带他和妹妹去山里挖野参精和仙灵草，凌云云也对药毒病理有所研究。
　　皇帝中的毒取自一种罕见的妖兽血液，只毒发作起来会令人长睡不醒，不吃不喝最后在梦中饥渴而死。
　　但解毒也很简单，只需要忘忧草一味即可。这妖兽生在海里，长在海边的人都知道解毒的法子。忘忧草也是寻常人家餐桌常备之物，没什么稀奇。

　　可偏偏皇帝从小就吃不得忘忧草，甚至只碰一下就会浑身起红疹，呼吸困难。

　　这毒久久不去，渗入骨髓，若想再解，只怕得铤而走险，为他洗髓换血。洗髓换血无异再生，需得精通道医又法力高强，心智坚韧，可撑得十二个时辰。

　　能到达如此境界非至渡劫期不可为，否则一时心神涣散被妖魔攻击，施术人和受术人皆不得活。

　　正阳宗的宗主也只到达分神期，离渡劫期还差了个合体期，就算神仙下凡度给他功法，他也没命化，落得个自爆的下场。

　　万物同理，修仙也讲究章法主次，一修德行，二修仙体，三修道行，若是坏了一二两则，即便是行妖魔之法，抢了旁人的道行，这就好像原本的小药瓶非要装个雷，仙体受不住，还能有不炸之理。

　　再过个几十年，冷连山才成正阳宗百年唯一一位到达渡劫期天之骄子的。

　　可皇帝一年都等不了，哪里还能等冷连山几十年？

　　凌云云看着自己身上簌簌掉落的白毛仰天长叹。

　　再在宫里待下去，他的头都要秃了。

　　宫里自有天官主持礼仪祭祀，如今荣娘有孕，太后格外看中，曾经又承了正阳宗的丹药恩情续命，也请了仙师供奉，便指名要正阳宗人来主持法事祭礼。正阳宗宗主来宫里也不过是帮每年宫里法事镇场子，就只带了三个小徒弟，但太后懿旨不得不从，冷连山伤刚好能下地，就被那两个师哥揣着到处洒扫帮忙准备法事了。

　　冷连山眼前飘过一缕白毛，伸手接起，又被风轻轻吹走。他抬头看着屋檐下晃来晃去拂尘似的大尾巴。

　　因是辟谷期，他无法吃御医熬煮的汤药，御膳也吃不得。宗主为太后和陛下宠妃每日盘桓也顾不得他。有几次他差点饿晕了，睁开眼看到枕边多了些可生食的药草。

　　仔细看，药草上也沾染了两根这样的白毛。

　　“你有名字吗？”冷连山问。

　　头顶琉璃瓦上垂下的大尾巴突然定住，只尾巴尖尖在暗戳戳想些小九九，蚯蚓般弯弯绕绕地勾了起来。

　　紧接着一只圆滚滚的猫头倒挂，鸳鸯眼瞪得滚圆看了他片刻，翻身而下。

　　“你这么没本事的小道士还不够格知道本猫——啊！”

　　看似一大团圆滚滚的就要笨拙地跌落在地，冷连山原本怕他摔了想伸手去接，哪知道猫在半空化身成宫女样子，刚好扑面落下，二人真是结结实实抱个满怀。冷连山先闻到一丝说不出来的甜味，然后眼前一黑，再睁开眼就看到那天雨夜一样骑坐在他身上的少年。

　　只是这次少年没变成猫趴在他胸口睡觉，而是连忙起身，吼他：“你离我远点！再被人看到可别再说我冤枉你调戏宫女了！”

　　冷连山猛然想起那个雨夜里这个和自己看着差不多年纪的少年喝得醉醺醺的，跑到他屋里扒他衣裳还压在他身下亲他的样子，顿时脸像被辣子蛰了，火辣辣的疼。他慌乱起身，拍了拍道服上的尘土，低头看着脚尖，心跳从刚刚差点被砸到后一直扑通扑通跳个没完。

　　“不是不让你没事和我搭话么！”凌云云小心地把怀里的妹妹掏出来看了又看，好在没压到，不满地白了只顾低着头看脚的冷连山，好奇地绕到他面前，“你说话啊！叫了我，又不说话，你叫我干嘛！”

　　“……”冷连山一时愣住，也忘记自己刚才问他姓名，脑袋一片空白。对啊，他本该与这猫妖不共戴天，早早禀告了师父收服他才是，为什么要和他搭话？

　　“说话啊！哑巴啦？”凌云云没看过冷连山这么傻乎乎的，见他脸红彤彤的，耳朵尖都红了，连忙伸手按在他额头，恍然大悟，“你脑子都快烧熟了！野参吃多了吧！有一株都快成精了，我在花园追了它快一个时辰才抓到，完了完了，你肯定是虚不受补！我再去花园看看，拔些清热的草……”

　　的确是他心虚，思前想后报仇方法不太地道，偷偷送了些补药给冷连山，若他真因为调戏宫女死在这宫里，倒也是心里别扭。正焦心地准备去后花园，凌云云低头看看抓着自己的手。

　　瘦弱却有力，温热滚烫。

　　“这次是你拉我的。”凌云云盯着自己的手，喃喃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