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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思量 ...

  •   待得上了马车,司徒骊便兀自闭目养神。

      裴恪坐在小几对面,偷觑她一眼,见没反应,紧接着又偷觑了她第二眼,狭长眼睫仍旧纹丝不动,就下意识收腹屏气。

      却听车厢内渐起轻微声响,仔细分辨,是轻缓绵长的呼吸声。

      原来是睡着了……

      她而今已经可以在他身旁毫无防备地酣然入睡了么?

      裴恪怔然半晌,眼里不自觉地藴了笑意。他抬手抚过身上犹带香暖的大氅,虽依旧不明今夜司徒骊让他随行的缘由,但忐忑多时的心却就此安定下来。

      ——若不知此行何去,那就跟随心中光之所向吧。

      如此,过了许久,估摸着马车应已驶出宫门,裴恪沉寂了半晌的心又隐隐有些躁动。

      一如宫门深似海,三年过去,外面是何种境况呢?

      她勤政爱民,想来百姓日子定是比以前好过许多才是。

      想到这儿,裴恪抬眸,瞧着对座沉沉酣睡的人,唇角含笑,掀帘的动作却停了下来。

      “良侍想看帝京夜景否?陛下有交待过,车马慢些,务必让您看得舒心。”驾车的女使压低了嗓道。

      她有这样说过吗?

      司徒骊眉头微皱,本想睁眼斥画眉那丫头两句,转念想到对方前些日子又撞到谢檀之跟前挨了顿板子,伤才将将养好就归位值守……轻吁口气,秀眉松散开,到底没作声拆台。

      而裴恪闻言,没完全当真,但也信了三分——那亲昵话肯定是经过润色的,可陛下的体贴心意应是不假。毕竟这位女使岂敢当着陛下的面假传圣意?

      既有她的心意在其中,自然不可辜负。

      裴恪轻轻地将车帘掀开个小角,透进来的冷风皆被他拦于胸膛前。他就透过那小角窥着车外的世界。

      没了白日来去喧闹的鼎沸人声,街禁后的城巷比内宫深苑还要寂静冷清,间或百八十步才有盏幽幽暗暗的檐灯,摇摇欲坠似地悬垂于路边小店的揽客幌子旁侧。

      这便是伫在天子脚下靠近宫城的街巷?看着实在破败寥落,甚至比他进宫前所见亦不如,这倒是……出乎他的意料。

      裴恪轻轻蹙了眉。

      没再感受到落于身上的灼烫视线,司徒骊却是缓慢睁开了眼。

      仍旧保持着先前小憩时的姿势,以手支额,大拇指掩在攒竹穴上,只眸光,不动声色地回落到裴恪身上。

      少年佝着身子,拘着长腿,窥看外界时一副谨小慎微的做派,连后脑勺都透着股圆钝天真的傻气。

      这呆子现在在想些什么?是否也会感慨下‘一入宫门深似海’?

      还是说……

      车厢内珠光幽微,司徒骊冷眼睥着她的良侍,脸上神色淡淡。

      然而随即便听到声呢喃道:“怎会如此……”

      啧。

      按揉攒竹穴的动作停了,司徒骊唇角微翘,勾起抹隐晦的笑意。

      她又猜对了啊,果然如此。
      只是能蠢到心里想什么,嘴上不自觉就说什么的地步……

      司徒骊敛了笑,轻轻咳嗽了几声。

      裴恪心里“咯噔”一下,猛地转过头去,就见对座的女帝抱臂端坐,不知盯看他多久了。

      车帘掀起的小角还未放下,素月清辉斜穿窗棂,少年清瘦的身体裹在厚软大氅中,面上被暖热熏出的些许血色在那瞬间也尽数散去。

      他嚅了嚅唇,欲语还休。

      “街景好看么。”司徒骊脸色如常。

      勤勉如她,甚至难得地没处理奏章,而是从旁侧壁龛暗柜里取出了棋盘,接着残局自顾自地下,“出了宫门,既是微服,等会儿记得把你那开口陛下闭口惶恐的口头禅改了。”

      莫说质问裴恪为何神色惊惶,好似连看都懒怠看裴恪一眼。

      这便是装作没听到那话,要揭过此事了。

      偏生如她所想,裴恪真就是个呆的。

      这呆子纠结半晌,还是出声了:“有些冷清,不似昔年繁华。”

      车厢外赶车的画眉翻了个白眼,这是在说大楚在她家主子治下,百姓日子过得还不如以前喽?这裴良侍只瞄了几眼街景,连了解都没去了解过,能知道些什么?

      画眉有心想分辩几句,但司徒骊没反应,她也不好太过逾距,只得心里愤愤暗道,这位裴良侍脑壳有问题,下次再不帮他说好话了!

      司徒骊拈黑子的手指一顿,末了,再落子到棋盘上的声响明显闷沉了些。

      “卿倒是忧国忧民。”语调平缓,不辨喜怒。

      裴恪还记得女帝先前吩咐的,出了宫门就不许再开口陛下闭口惶恐,于是听闻此语,斟酌了半晌,愣是没想出句适宜的应对之辞,只抬眸盯着虚空处,兀自发呆。

      车厢里除了不疾不徐的落子声,便是一片阗然。

      司徒骊喜欢这样的清静,根本不在意她说完话有没有人搭腔。

      ——毕竟以前她是默默无闻的皇女时便习惯于此。倒是后来一步步登顶,那些捧高踩低的人从蔑视到谄媚,从不接她话茬到她随口一句闲话都被捧住不让落了空档……有时候也挺烦。

      于是此间保持着阗寂之后至不知几何时,又是一枚白子落下,临近的幕帘隐隐透进几丝熹光。

      眼见着棋差一招的黑子被逼入绝境,司徒骊凤眸微眯,又从棋罐中拈出枚黑子,慢条斯理地落在了棋盘上,刚好扼住已成态势的“白龙”颈部。

      几乎是同时,棋子落盘,车辕停下。

      “主子,到了。”画眉压低了嗓。

      司徒骊抬眼,瞥向自棋局开始后便未曾开言的裴呆子,瞧见他拘束地坐在对座,长腿无处安放似的蜷缩在腹前,垂着脑袋,只知道愣愣地盯着膝上的素白指尖出神,看起来好不可怜。

      反应过来自己说错话了?
      行了,晾也晾够了,别真把兔子给憋红眼了……

      司徒骊直起脊背,抻开双臂,气定神闲地道了声:“更衣。”

      话音落下,车厢内没动静。
      又过了几弹指,车厢内仍然一片静默。

      “……”司徒骊冷眼觑着对座,怎的,这呆子跟她置气了?

      帘外的画眉久不闻声,急躁地掀帘,刚探进半个头,就又被自家主上的一个厉眼瞪了回去,惊得直抚胸口,好家伙,她方才没看见什么不该看见的吧……

      随手扯了件墨色披风覆在身上,遮住了玄衣纁裳的帝王常服,司徒骊冷着脸往车外走。

      同那双长腿错身的时候,她忍了忍,还是没忍住,直接踢了对方一脚:“挡着孤了!”

      “嘶——”裴恪抱膝弹起,脑袋撞上车厢顶,朦胧睡眼半睁半阖,“陛——”

      刚呼出一个字,他似反应过来般,又急急抬袖掩口。

      “……”
      司徒骊定定地看着他,从半歪的发髻打量到酣睡后浅酡的面皮,对这副不像话的样子简直无言以对。半晌,她眼角薄怒稍平:“卿倒是随遇而安,何时何地都能好眠。”

      没等裴恪答话,便甩了车帘,伴着冷哼负手下马:“既嫌街景冷清,那还不滚下来看看繁华窟,若是喜欢,孤准你留下。”

      紧随着其身影出车厢的裴恪,闻言抬头,倒抽口冷气。

      只见眼前矗这座缀满花灯的石楼,楼前悬着一块白玉匾,其上金粉镂刻了三个大字:
      春、风、阁

      陛下竟带他来逛窑子!!!

      *

      多年前,裴恪曾在此地目见还未得掌实权的司徒骊受辱,并将其错认为在此间受磋磨的苦命人,暗暗发下将攒千金以赎其身的宏愿。

      而他在得知司徒骊真实身份后,偶尔午夜梦回,在叹惋彼此身份犹如天堑的同时,未尝没有庆幸过心上人不曾深陷淤泥,不必受那些腌臜人糟践……且觉得若能趁势将这风月场所改头换面,还个清净,那更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但裴恪怎么也没想到,多年以后故地重游,此间并无预想中的清净,依旧是原来那个春风阁,依旧是个胭脂地,只不过——
      还添了小倌,做起了女人的生意。

      裴恪坐在顶楼花魁房外的茶水间,身子僵硬地听着画眉熟练地跟几个穿着花里胡哨的小哥儿调笑。

      “……梅哥哥今日这身释青衫子好看极了,既文雅又显风流。”
      “柳弟弟年岁尚小,倒不必往脸上抹脂粉,所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
      各种亲昵打趣声不绝于耳。

      突然,不知是谁突兀问道:

      “骊小姐今儿个怎么从外面携了位公子来?看着眼生。是秦馆的还是楚楼的?若是这两家的人来砸咱春风阁的场子,教干爷知道了可是要恼的。”

      那甚干的稀的爷恼不恼的不知道,裴恪听到这儿,倒是羞恼至极点,再也忍耐不下去了。

      他头也没抬,冲着画眉的方向闷声问:“陛…夫人有交待几时回去么。”

      “夫人?骊小姐成亲了?”穿释青衫子的梅哥哥敛了笑。
      “那这位就是——”涂脂抹粉的柳弟弟红了眼。

      众人的视线齐刷刷看向裴恪。

      耐不住头顶那堆针刺似的窥探视线,裴恪抬了头,又怕扰乱陛下在外行事的布置,不知该怎么搭话,只好将目光投向那堆莺莺燕燕中的扑棱蛾子。

      画眉看够了好戏,先前一直淤在心里替自家主上不忿的心总算松快了几分。便抱臂扬颌,笑道:“确是前段时日已成亲,是招赘了个貌美无匹的郎君做夫婿。”

      一时间,逡巡在裴恪脸上的视线便更热烈了。

      好半晌,才有人酸溜溜地道:“好看归好看,但哪里就貌美无匹了?我们众人虽比不得,但干爷却是能跟他相较的。”

      裴恪眼观鼻鼻观心,胸中一阵酸楚,心道,这哪里说得是我,若把后宫比作后院,我充其量也只是个解闷子的小爷罢了。倒是这些人挂在嘴边的干爷,又是个什么人物?之前跟哑巴把陛下后宫里的男人背景扒拉了个遍,竟忘了陛下在外面可能招惹的野花野草……哼,他这才刚成家花没几月呢,甚至还没被吃进嘴里陛下就觉得不香了!

      这般思忖着,便忘了恪守本分。

      他转过头去,妄图穿过重重帘幕看清那个让陛下拿他作幌子,趁着夜色来相会的花魁干爷又是个什么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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