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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大喜 ...

  •   知道了来人身份,哑仆悄无声息地避开,隐匿在了角落暗影里。

      寂静的夜,沉稳的声,远处打更的梆子响了一下,裴恪在里间听得分明。

      他忙不迭下榻穿鞋,找来几件旧棉袄将自己里里外外,裹了一层又一层,裹得厚厚实实,末了还没忘在怀里塞上个手炉。

      总之裴恪将自己周身捯饬得鼓鼓囊囊,是搁雪地里罚站个三五时辰都不定会受冻的程度。

      嗐,这是他的经验血泪之谈。宫里老嬷嬷磋磨人的手段多着呢。

      收拾好正要出门,“嗖”的一声,衣带被什么东西截断,怀炉哐当砸落在地。

      裴恪顺着动静望去,只瞧见漆黑的角落里,那对熟悉的招子翻着白眼。

      个蠢材!哑仆无语至极。

      人外面才说了,让他快点儿滚出去别耽搁。好嘛,他还把自己照顾得妥妥贴贴之后,才出门见人。

      而裴恪觉得自己实在冤枉,除了昨个女帝来这儿逛了下,他都龟缩在这广陵冷宫好几年没见过外客了。

      本来就是宫斗小白花,更别说三年不练脑苯手生,裴恪下意识就把跟宫里人打交道的弯弯绕绕给忘得差不多了。

      行吧,该谨慎的地方还是得谨慎。

      未来女帝后宫的常青树可不能摔在这第一步!

      裴恪遂快速解了外袄,合着怀炉一起掖藏在了被窝里,穿着单薄的中衣,踩了木屐就往外疾步。

      “嘎吱”一声,门开了,刺骨的寒风夹着夜雨,兜头往他脖颈里钻。

      裴恪拢了拢衣襟,顺着光亮定眼向那几个宫人看去。

      看清为首的白发女官是谁后,他目光停顿,稍稍迟疑了下,才拱手作了个揖:“卢尚宫。”

      “不敢。”卢尚宫捧着懿旨侧身回避,另躬身道了个万福。

      身后四人跟着退后几步,双膝跪地,捋裙俯身。

      裴恪忙作势上前,欲要搀扶,再次被避开。

      卢尚宫神色肃穆,表情刻板,冷着脸不咸不淡地展开明黄卷轴:“太后懿旨:广陵阁五品侍人裴恪,品性温良,柔顺嘉行,着即擢升为四品良侍,迁出广陵阁。”

      品性温良,柔顺嘉行。

      这擢升的嘉奖评语要多敷衍有多敷衍,一听就是把先时对女性嫔妃的套话搬来用了用,都懒得多费心力。

      但裴恪明面上还是眼神亮晶晶,控制不住地翘起嘴角。

      暗地里也不禁松了口气,亏他还担心对方来者不善,原来竟是做好人好事来了。

      升职好啊!升职就离他目标更近一步了!

      卢尚宫继续道:“另赐织锦宫缎八匹……”

      裴恪眨眨眼,品阶升了,附加的好处果然立即就来了!

      太后娘娘最好再给点金子银子,他可不嫌弃阿堵物庸俗,手里正缺那玩意儿呢。

      “玉碗玉碟六套,珍珠四匣,如意两柄。”

      他心里的小算盘拨得欢,卢尚宫却突兀地收了声,耷拉着的眼皮抬起,酷厉的视线将他从头到脚扫视了一遍。

      凉气从脚底板顺着脊背往上窜,裴恪不禁打了个寒颤,错觉自己是被毒蛇盯上的仓鼠,毛骨悚然。

      幸好这道剥皮拆骨,仿佛要透彻人心的视线很快挪开了。

      卢尚宫垂下眼皮,佝偻着腰,依旧是谦恭的姿态:“太后娘娘还说,大行皇帝才去,宫里不宜铺张。但空余的宫殿都年久失修,暂时没有合适的台阁供裴良侍搬进去。正好凤后带来的两位陪媵中有一位犯了急症被遣送回府,裴良侍若不嫌弃,正好可同剩下那位一起暂时住坤宁宫偏殿。”

      坤宁宫,历代皇后居所,今日之后亦是凤后谢檀之的居所。

      住谢檀之的偏殿?

      裴恪有些想学哑仆翻白眼了,这简直是在考验他的隐忍功力。

      虽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可他跟谢檀之在青鹿书院结仇的年生,算到现在,十年也将要过去一半了。

      若他真住到坤宁宫偏殿,保不准儿哪天他又半夜三更翻来覆去睡不着,心一横就溜到主殿去把人给咔嚓结果掉!

      裴恪大致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都觉得热血沸腾。

      但等他静心下来细想想,热血冷了,只剩下后怕。

      瓦砾妄想撞美玉,也得有那本事碰得着啊,按裴恪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身板来看……

      大抵玉还未碎,瓦就不全了。

      “裴良侍?”卢尚宫皱眉。

      裴恪回神,忙摇头:“区区卑鄙之身,何谈嫌弃。”

      卢尚宫嘴角微垂,没搭声,只双手捧着懿旨递给裴恪,见他接过,当即转身挥手示意身后的四位宫人将手中的托盘放下。

      青白的唇微掀:“良侍宝地,奴等就不踏足了,还得烦劳裴良侍亲自将太后赐物迎进去。”

      四个托盘被搁在回廊青苔斑驳尘土堆积的台阶,上覆华贵旖旎的正红锦缎盖巾,同色丝线满绣着明晃晃的双喜纹样……

      恨月色太清晰,裴恪被那红艳艳的双喜纹样刺了心扎了眼,圆翘的眼睫连连扑扇了好几下,他才勉强控制住纷乱的心绪,点头应承:“卢尚宫慢走。”

      脚步声远去。

      寒风依旧飕飕刮着,裴恪却连被风刮得半敞的衣襟都忘了拢。

      他自顾低头,对着满地的月光愣神,还是哑仆悄无声息地接近,为他披上了之前在内殿穿上又脱了的厚袄。

      料想裴恪此时心里定是不好过,哑仆思忖半晌后,甚至准备违逆自己在宫中素来奉行的弱肉强食的人生准则,安慰他几句。

      便见裴恪陡然打了个喷嚏,回神,揉了揉被懂得通红的鼻尖。

      他双手交叉揣袖,沉吟片刻道:“这,不太好办啊。”

      啊?

      “太后出手太‘气派’,赏下来的全是大货,连点儿金珠子银角子都没,不能拿来换吃换喝也没法轻易给人……算来算去,咱实际还是一穷二白!今儿个儿出去,能提早领月例吗?”

      哑仆挎下了肩,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四个托盘垒一起,抱着转身就走。

      煮鸭子烂锅里,就可着嘴硬吧!

      这时月色渐淡,天已微微亮,青石板上的碎石分明。

      但裴恪心里头搁着事儿没注意,跟在后头,没走两步就崴了脚,照往常他早咋咋呼呼地叫起哑伯了,但这会儿……

      他连眼皮子都没翻一下,只是沉默地站直了身子,继续前行。

      头微低着,衣领遮住了大半张脸,依稀只得见他头顶上逆生的发旋,看不清其具体神情。

      后头天色大亮时,又来了几拨人,是负责给裴恪整理行头的。

      ——就是把缺席病退的那位陪媵的行头直接给他安排上。

      上衣下裳,俱是不合身的。

      哦,还得着重提一下鞋履,都是些小鞋,约莫只得四五寸长。

      那尺寸别说给男子穿,便是女子也难找出此等‘秀’足。

      但裴恪依旧笑盈盈的,便是几个太监使大力裹缠他的脚,还连连暗声啐他‘生得莽’时,亦是笑吟吟地道:“劳累诸位。”

      几个太监顿了顿,传递了下眼色,手下动作不觉放轻了些。

      总领他们的是一个高颧骨,小眼睛的白面公公,品阶不高,只是后宫从七品的掌事太监,姓杜。

      杜公公见状,眼睛眯成条缝儿,心思活络开了,连小鬼头们的脾气都能顺好……有意思,是个能忍的。

      裴恪抬头望过去,没作声,同样对着他笑。

      总之一拨拨人来,一拨拨人去,从天色大亮转至骄阳西沉后,裴恪被顶水红小轿抬进了坤宁宫右侧殿。

      左尊右卑,剩下那位陪媵封的是三品贵侍,住的是左侧殿。

      坤宁宫正殿今夜不会住人,帝后大婚当夜合卺礼都是在皇帝寝宫昭明殿举行,得今夜过去天明之后,谢檀之才会搬过来……

      裴恪怔怔想着,却听见外间传来动静。

      才刚分配给他还没熟悉起来的小太监直接推门而入,小声嘟囔:“良侍,外面说陛下觉得帝后合籍这种大仪虽得按国礼,夫妻合卺这种小节尽可依民俗,所以今晚便同凤后直接歇在坤宁宫。”

      裴恪还没反应过来,门后又钻进道神采飞扬的声音接道:“哟,人生四大‘喜’说的什么来着,这可不就是嘛!洞房花烛在隔壁哈哈哈哈哈……”

      一串儿银铃般的笑声响彻整个右侧殿后,笑声的主人露了真容,是个唇红齿白,十五六岁的少年。

      不用猜,这便是左侧殿住的那位谢家带来的陪媵了。

      裴恪细瞧他,五官跟谢檀之有三四分相像,但粉团儿似的脸犹带稚气,浓黑茂密的眼睫下有双神采飞扬的眸子,瞳仁清澈,于是瞧起来整个人十分纯粹干净,跟谢檀之气质截然不同。

      “你见过我长兄?哦,好像得先自我介绍。”

      大摇大摆地走进来后,少年爽快道:“我是凤后庶弟,谢荆之!”

      不待裴恪搭话,他又嘿嘿笑了下:“你不用介绍自己。你不知道我,我可知道你,陛下元服礼的那个人,姓裴名恪字谨言是吧?!”

      “说来咱的经历还蛮相似的,你当年科举不成入了宫,我而今也是科举不成入了宫,唯一差别就是你学文我练武。因此,有句丑话,咱得先说在前头,无事别招惹我!”

      “我脾气暴不好惹,可不管什么宫规不宫规,书生禁不禁揍。该揍反正得揍!”

      酷爱装腔作势的世家居然教养出这么一号人物……

      裴恪有些懵,懵完回神,也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他只能手足无措地四下张望,期盼看到躲在某处的哑仆,收到点儿接下来行事的提示。

      谢荆之不知客气为何物,见主仆二人发愣,就自己拉来椅凳坐下。

      末了,他还没忘了顺走桌上摆着的果盘。

      谢荆之从中挑了个最大的平安果,上面贴着的双喜纹样被他撕开丢掉,张嘴就汁水四溢地咬了半个。

      裴恪都被他豪迈的吃相惊呆了:“你……”

      谢荆之擦擦脖子,含糊不清地回:“我都快饿昏了,他们从早上就不让我吃东西……左侧殿的东西都有数,也不能动,我这才摸到你这边儿来的。”

      “……”

      谢荆之又问:“你吃了没?”

      裴恪老实摇头。

      于是谢荆之惊奇道:“那你不饿?看我吃,还能干看着?!”

      裴恪下意识摸了下肚子,思考了几瞬,再次摇摇头:“想是这几年饿习惯了,无碍。”

      闻言,谢荆之怔了怔,不自然地调开视线,捏紧了手中的平安果:“那你之前可真惨。”

      眼下不也挺惨的……

      裴恪笑笑,没把这话说出来,只是起身给自己倒了盏茶,又顺手递给谢荆之。

      “喏,与君同饮此杯,贺人生四大‘喜’,洞房花烛在隔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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