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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

  •   你知道么?
      我很想你。

      有时候我一个人坐在地铁上,会很期待遇到你,也许你穿着西装鹤立鸡群地站在那里从容不迫,也许你正抱着一大堆图纸狼狈地挤上来,或者抱着刚从超市里买回的东西也好,哪怕身边是你的女朋友或者妻子,只要是你,都好。
      这样的想法在这几年不断地萌发,然后夭折,每次想起的时候,就好像心底养着一只正在熟睡的牧羊犬,偶尔倦倦地挪动自己毛绒绒的身躯,引来一阵痒痒的触感。就是那种回忆松动的感觉,带着一点绝望的声音,窸窸窣窣地从时间的墙壁上剥落下来。

      你知道么?
      前些天他告诉我,他想和我结婚。

      我记得他是一个无论如何也不肯安定下来的人,带着所有二世祖应有的风流与叛逆,连笑容也带着红酒的颓靡。这样一个人,竟然说要和我结婚,我还真的是吓了一跳。
      可是,我答应了。
      答应的时候我的脑袋还有些晕,连自己到底是说了“我愿意”还是“可以”都记不清楚,更不清楚我为什么会答应了。也许,就是因为他送给了我一张我的速写吧。普通的一副素描,洁净的侧脸,逆光,轮廓看起来那样的深邃,却明明没有那么棱角分明。柔柔的光映在脸上,像是流水,潺潺的,软软的,快速地流动过去,更像是光阴。
      他们都说光阴如水,还真的是说对了。
      啊,对了,他和你一样也是学习建筑的。只不过你是半路出家的落拓艺术家建筑师,他不一样,他虽然纨绔子弟了些,但是从小听从家里的教导,规规矩矩地上课考学,是个优等生呢。
      可是,怎么会这样呢?在我答应了他的求婚之后,我会这样迫不及待地想起你,就好像是急于证明什么似的,迫不及待地告诉你,我要结婚了。
      是了,我要结婚了,在你离开的第四年。
      我终于投入另一个人的怀抱,而且决定永远呆在那里。因为我知道,你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但是一直到现在,我还是想要知道,你在哪里?哪怕我不能去找你,也再也找不到你,我也想知道,你到底在哪里,在做什么。
      过得好不好。
      有时候我想,你走的时候也许会想起我一点点,想起那个一直在你身边傻傻陪着你的妹妹,没有什么特殊的爱好,只是喜欢看着你拿着铅笔,在最普通不过的白纸上画着凌乱的线条,然后渐渐地,它们成为这个世上最神奇的形状,黑白里透出斑斓的世界。

      曾经的我以为的最斑斓美好的世界。

      只是你走得那样急,就像是夏天的一场急雨,急促地跌落在地,然后下一秒,天空放晴,空气里潮湿的气息再也难以寻觅。我记得那天晚上,你那边是嘈杂的声音,我听见机场广播里程式化的声音,这才反应过来,你是在机场。你要走了,而我那时正在家里,手头还有没有写完的论文——教授已经在催了——和一盒我亲手折的千纸鹤,已经有九百五十多只了,再努力一下,就可以送给你。
      可是你要走了,那样急,我连反应都没有反应过来。
      我还记得你说:“戈心,再见。”声音很奇怪,就像是那次你发烧时梦呓的声音,我有些害怕,支支吾吾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你又说:“戈心,别怕,好好的,我不在的日子,你要好好地照顾自己。”
      没错,你要我好好照顾自己。你永远都是这样,以大哥哥的口吻教导我,老成得让我觉得我们之间有距离。
      可是,你明明只大我两岁。
      是啊,只有两岁,可是在那个时候,也足够形成一道你我无法跨越的鸿沟。

      那一年,我第一次遇见你,我初一,而你初三。
      我只有十二岁,在第一次迈进中学校门的时候,什么都不懂,只是尽量遵守学校的校规校级,做个乖宝宝,不问世事。只是,那个时候的你,已经很出名了。所有的人都在谈论你,那些在这间学校有哥哥姐姐的同学不断地向我说着你——那个有着丰厚才气的绘画天才,虽然只有十五岁,却已经获奖无数,更难得的是,你还有一副好皮相,白净,并且棱角分明。
      这样的人,自然成为女生茶余饭后的闲话。初一的我,就像是一只青涩的果子,或者去掉那个“像”字。
      有几个女同学喜欢拉着我去看你,就在艺术楼顶楼的素描教室,你那个时候很喜欢在那里画画。偌大的教室里摆满了石膏像,洁白无暇的,各式各样的形态,聚集在乳白色油漆漆成的架子上,在日光的流转下,映射出温柔的弧线。而那时的我,只懂得欣赏石膏像的优雅,却没有注意到你其实有着更加迷人的侧脸,坚毅的,白皙的,认真的侧脸,专注地盯着画纸,修长的手指握着铅笔,手的侧面已经有些脏了,铅在上面闪闪发光。
      那个女生大着胆子推开了虚掩着的教室的门,发出吱呀的声音。我们被吓了一跳,急匆匆地朝着楼梯口跑去。我跑得最慢,你出来时看见了我。我感觉到一股清凉的目光,然后傻傻地转过了头,看了你一眼。你身后是顶楼巨大的窗户,阳光洒在你的身后,在你的头发上镶了一层金边,毛绒绒的,就像是一只年幼的狮子。我不自觉地叫了一声,然后急匆匆地跑下了楼梯。心却跳得很厉害,明明没有做错什么事,我比那些女生还要好,我不是为了来看你的。可是只是被你看了一眼,我却心虚了起来。
      这就是我们的第一次遇见,我以为你会不记得,毕竟仰慕你的女生那么多,来看你的更是不计其数。你那时每天要承受那么多善意的打扰,也许早就习惯了吧?可是我没有想到,那之后,你居然还记得。
      再次见面的时候,是在体育课,因为老师突然有事,所以临时调课,我们班和你们班的体育课碰巧成了同一节。我原本以为你是一个只会画画的文弱男生,却没有想到你的足球踢得那样好。你那时穿着足球衣,衣服松松垮垮的,有些邋遢。你穿着球衣奔跑在绿茵地上,衣服被风吹得走了形,你的脸上却放着光。同学告诉我说,你和高中部的几个男生很熟,从小一起踢足球长大的,所以你技术很好。我们也经常见高中部的人,不过他们大多数时间都是在打篮球,也许是因为打篮球比较容易耍帅的缘故,总之,踢足球的人越来越少。可你一直都在坚持。我猜你大概是没有时间再去学习篮球,毕竟你还要画画。
      我坐在操场的树下,我从小就不擅长体育,也没有做运动的兴趣,因此只有在这里闲着。你看见我,我原以为会像陌生人一样,彼此掠过目光,然后错开。可是你居然停止了踢球,走到我的身前。
      我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缩了一下。不远处有几个同学看见了,都惊奇地看着我。我抬起头,看着你大汗淋漓,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什么,递至我面前。
      我低着头,一动不动,你一定觉得我想是受了惊吓的小动物,没见过世面,又伸了伸手,道:“你上次掉了东西。”
      我这才敢抬起头。我是第一次近距离看你,皮肤没有第一次见你时那么白了,也许是光线效果,或者是你真的晒黑了,总之你对我微微笑了一下,所有原本仅仅是“好看”的五官一下子灵动了起来,整个人都变得英气十足。
      我有些愣,听你说:“小朋友,你不会连自己的东西掉了都没有发现吧?”
      那个时候,你居然叫我“小朋友”。现在想起来,真的是很不服气,明明和你一般年纪,却被你降格为“小朋友”。可是那个时候是真的很生涩,看着你手中我的学生卡,倒抽了一口气,几乎是把它从你手中抢了过来,塞在了口袋里,低声说了句:“谢谢。”一定是那一次去看你,逃跑时不小心掉在了地上。那个时候,我笨得不知道,你已经知道了我的名字和班级。
      这样少女小说的情节,就是我们的开始了。现在看来,是如此的矫情做作,但还带着一丝甜蜜。是呵,关于你的所有的回忆,不管那个时候有什么感受,是苦是甜,现在回忆起来,都带着淡淡的芬芳。就像是记忆里遍布校园的木槿树,到了花开时节,那淡淡的木槿花香,充斥着所有的毛孔。这就是回忆的力量吧?无孔不入地,模糊了美丑,让人连痛苦都淡忘了,只剩下一种微妙的感觉。

      我特别想你。
      你知道么?

      我也不明白,我们到底是因为什么而熟络了起来。也许是加入绘画社之后吧?其实一开始我也不是冲着你去的,只是一直都有想要当建筑师的想法,所以想要凑过来学一下素描,为以后的专业打一下基础。可是到了绘画社看见你,我突然怀疑起自己的动机来,毕竟来这里的女生,真正学习画画的人很少,想要借此机会接近你的女生却是数不胜数。你大概早已习惯这样粉红色棉软的触碰,因而熟视无睹。对于绘画社的社长来说,能够招募到尽量多的有才华的社员才是你最关心的事情。你根本不会在乎那些人是为什么来这里,为了谁来这里。就算是为了你而来,她们又能怎么样呢?
      又能怎么样呢?
      久而久之,我也就无所谓了。你很忙,忙着参赛,忙着告诉新加入的社员社规,甚至忙着教每一个只是为了你而参加绘画社,因而没有任何绘画基础的女生如何握笔。我在小学的时候就学过素描,因而算是其中比较优秀的。只是你忙得目光从未停留在我身上过,我也就乐于埋没在众多社员中。
      你是神祗,我就是草莽。我是水滴,你就是海洋。在这个绘画的世界,我源于你,我被你创造。
      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大概有两个月,你忙得几乎可以用“焦头烂额”来形容。因为那个时候,一个很重要的亚洲范围内的绘画大赛即将举行,你作为上一届的得奖者,获得了直接参赛的机会。你那个时候几乎天天熬在画室里,不怎么去上课。没有人敢无故打扰你,就连那些为了你而参加社团的女生也渐渐不敢过问你的事情。似乎所有人都绷着一根弦,再紧一些,再紧一些,就会断掉。
      你沉默得可怕。
      而那时的我,已开始渐渐注意你。也许是你温柔的侧脸,有着姣好的弧度,不可思议的柔软,与你深邃坚硬的轮廓形成鲜明的对比。也许是你画画时微微眯起的眼睛,倦意得像是一只猫,优雅地舔舐着自己的爪子,眼中放出魅惑的光芒。也许是你修长白皙的手指,缠绕在深绿色的木杆铅笔上,微微地抖动着,随即纸上浮现出淡漠的线条。也许是你那天倾过来的脸,长长的鬓发扫过我的脸颊,明显的锁骨在衬衣的领口显得性感而诱人。
      当然,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这些华丽的词语,我只知道,我的心,在那一刻,就只在那一刻,猛烈地跳动了一下。
      于是有时我会悄悄站在顶楼那间你的专属画室外,静静地看着你作画。你作画的样子分外好看,眸子里揉着阳光,那个时候你穿着最普通的白色校服衬衣,却那样出众。是真的鹤立鸡群,卓尔不凡。从长相到气质,你都有种灼灼其华的冶艳和清冷。
      而我发现你开始频繁地抓自己的头发。潮湿的乌黑的头发,在午后的阳光中显得金光灿灿,分不出原本的颜色。它们被你揉得凌乱,越发显得膨大,远远看去,真的像是一头幼狮,而你那样温顺无害的表情,无端地惹人垂怜。
      我有些难过,连鼻子也酸了起来。你就在这时朝门口看了过来,我眯着眼,看不清眼前,因而来不及躲闪。
      我不知道你是怎样的表情,你只是淡淡地说:“你进来吧。”我诧异地看着你,而你连看都没有看我,指了指凌乱摆放的椅子,道:“随意坐。”
      我傻傻地点了点头,挑了一个离你稍微远一点的椅子坐了下来。
      你似乎用余光瞥见我的局促不安,因而很无奈地笑了一下,道:“小朋友,害怕我么?”
      其实那个时候我并不是怕你,只是害怕打扰到你,因此坐得比较远。可是你真的问了这个问题,我却回答的不尽己意。
      我用非常低的声音说:“有点儿。”
      然后你就真的笑了,非常爽朗的那种。那是你两个月来第一次那样大笑,至少据我所知。你让我帮你想想你该画什么,我这才知道两个月过去了,你居然什么都没有画。
      我有些害怕,带着点儿受宠若惊,坐在那里想了很久,突然问:“你最想画什么?”
      你愣了一下,摇了摇头,道:“我最想画足球,结构分明。”
      我有些想笑,可是终究忍住了,然后说:“你觉得画鸟好不好?一大群鸟,扑向什么东西,拥挤的。”有零落的羽毛,嘈杂的吱咋声,白色的舞动的翅膀,成千上万,覆盖了所有的视线。层层叠叠,就像是连绵的雪山,却总有尽时。就像是扑向神圣的死亡,带着虔诚的祭奠般的心情。
      “好悲伤的画面。就像是去送死。”你说着,在眼前巨大的白纸上比划了一下,“很强的视觉张力,如果画出来的话。”
      “那是我的一个噩梦。”我说。
      “你的噩梦一定跟希区柯克的《鸟》有关。”你有些同情的看着我。我也很同情自己,其实我根本没有做什么噩梦,我只是不想让你觉得我的想法太突兀。
      可是这同样是来源于一个梦,关于你的。你在视线的最中心,在最低处,你仰望着,目光澄澈得就像是一潭幽冥。而在你的上空,是盘旋着的无数的鸟儿,白色的,扇动着巨大的翅膀,将空气搅得混乱而锋利。最后,它们赴死一般地冲向你,于是有零落的染血的羽毛。它们飘零,最终只剩下你。和一双巨大的白色的翅膀,插在你的脊背上。

      你是十二翼大天使。
      你是加百列。
      你是路西法。

      我放学后便走了,我不知道你究竟画了什么。走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你一眼,你微笑着,冲我点了点头。目光是前所未有的温和,与你那段时间的暴戾完全不同。尼斯湖又回复了正常。看来你真的是因为没有灵感,所以才会变得比平时暴躁而沉默。第二天再去看你的时候,你已经不在那里了。等到社团活动的时间,老师说,你已经去香港参赛了。那是我度过的一段没有你的日子,渐渐地它显示出了它的单薄与孤独。我猛然发现,当我再去那个教室寻找你,而你已不在的时候,那种心里空洞无味的感觉,就是寂寞。
      与之同时诞生的,还有无端的,想念。
      是的,想念,在我十二岁那年,我开始想念你。你走的那一个月,我面临着初一最后一次大考。我考得很好,而你中考在即。你因为是特长生,所以被保送到高中部。可是我听说,你的成绩很不尽人意。我猜度你是从未将此放在心上过,不然优秀如你,也不至于文化课门门挂科。可是你似乎根本就不在乎。
      你似乎从不担心将来。我曾疑惑地向同学问起,当然问得很隐晦。他们都意味深长地看着我,道:“你知道他爸爸是谁么?”我这才反应过来,这个学校里的孩子,非富即贵,即便是那些成绩好的,也都是出身名门。更不用说那些看起来后台就很硬的人,更不会拼搏。于是我开始觉得你离得我很远,比香港还要远,山长水阔。我来自一个干部家庭,但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领导,而你不一样。你身后,是赫赫的沈家——对,你叫沈海涯。
      后来我们在一起之后,我曾问你为什么要叫沈海涯。你说那时你爸爸被外派海南,你妈妈怀着你去看他,你是出生在海南的。所以,他们给你取了一个很诗意的名字——海涯,天涯海角。
      但那都是后话了。
      你回来之后,立即参加中考,结果可想而知。虽然成绩没有公布,你也仍旧是一副漫不经心的表情,但我知道,你一定考得很不好——要是考得好的话,大约就大张旗鼓了。可是你并不在乎,根本不在乎。升上高中后,你还是不怎么上课。我初二,看着你在高中部的教学楼上,偶尔闪现一两下,然后消失。你不再是初中部绘画社的社长,取代你的是一个瘦弱的初二男生,长相已经有些模糊了。那些为了看你而加入社团的女生仿佛一夜之间蒸发了,再也没出现过。我告诉自己,我不是为了你参加社团的,所以我一直坚持到初二结束。
      整个初二,我都不怎么遇见你。唯独有一次,因为下雨,你留在高中部的画室里画画,很晚才从楼里出来。而我则因为上竞赛课程,所以也留到了很晚。我没有雨伞,在那栋楼下停留了很久,思考着该怎样回家。却正巧,碰见了你。你并没有怎么变,只是更高了。时光将你的轮廓雕刻得更加锋利,离得你那样近,才发觉你的蜕变已悄然来临。你看见了我,没有说话,手插在口袋里缓缓地走过来,在我的头顶比划了两下,突然笑道:“长高了,小朋友。”
      我看着你,没有回答。你以为我嫌你叫我“小朋友”生气了,所以笑眯眯看着我,道:“怎么,这才多久没有见?”你很少这样笑,记忆中你笑得最开心的那一次,就是我说我有些怕你的那次。只是你又笑了,所以的五官都舒展开来,透着俊朗的青草的气息,夹杂在潮湿的空气中扑面而来。
      “你上高中了,我到哪里去见你?”我终于开口说话,语气却有些责备。是太久没有见你,所以有些想念。你不会知道,当我时不时地转头看向高一的教学楼,却无从寻觅的你的身影时那种怅然若失的感觉。是的,初二那年,我知道了“怅然若失”的意思。你更不会知道,即使偶尔看到你,也是隔了那样远的距离,连你乌黑带着潮湿气息的头发,也有些模糊了。
      “我每天都会在这边的画室画画,你不知道吗?”你笑得很无辜,带着一点儿小小的疑惑,“我以为你知道,还在奇怪,你不是一直把看我画画当作消遣,怎么这么久都没有出现。”
      我愣了一下,皱了皱眉,道:“我不知道啊。”
      这么无聊的话题,被我们俩鬼扯来鬼扯去,居然忘记我停留在这里的目的只是为了避雨。雨越下越大,从静谧无声变作噼噼啪啪的敲打。你终于瞥了一眼外面,道:“没带伞的话,我把你送回家吧。”
      我只能接受你的好意,我知道自己无法拒绝。因为雨太大,我们两个人只能挤在一起。第一次挨你那么近,要说自己很平静就真的太假了。我只记得自己的脸迅速地热了起来,在清凉的雨水中显得格外奇异。你小心翼翼地拉过我靠近你的胳膊,让我的肩膀挨着你打着伞的胳膊。温暖的带着潮湿气息的体温,我一下子有些失措。
      你那时个子已比我高许多,却故意把伞打得很低,因为雨水不断地溅了进来,淋湿了我的袖子。你换过一只手握伞,身子倾了过来,另一只胳膊搂住我的肩膀,轻声道:“小心。”
      内心有一瞬间的缱绻,我愣愣地抬头看着你,你却好笑地看着我,道:“淋湿的话会感冒哦。”我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就这样,一直走,一直走,我低着头,跟着你的步伐,却忘记了是去往哪里。
      我记得很清楚,那是我们第一次同撑一把伞,你带着我,跟着你的步伐。那个时候,我那样安心地跟着你,不管你朝哪个方向,我都觉得,那是我的方向。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就知道,哪里是我的方向。
      而现在,是你离开后的第七年,我坐在漆黑的办公室里,只有电脑屏幕莹莹地亮着,像是整个宇宙中唯一的星辰。所有的黑暗化作滚滚暗流,搅动着,盘旋着,我渐渐找不到熟悉的气息,渐渐不知道哪里才是我的方向。
      因为,你已不再。

      你已离开我那样久,久到,我就要结婚了。
      而你还是没有回来。

      在某个未知的角落,化作孤单的点点星辰,却不是再照耀的双眼,却不再抚摸我的忧伤。我会不断地想,那年你说的“我不在的日子”究竟有多久,而我自己是否还有力气,去度过这样漫长单薄的岁月。
      现在,一切都有了答案,或者说,是一个我勉强可以接受的结果。海涯,你知道么?有时候,坚守是需要一个强有力的信念,这种信念源于爱和希望。然而,当岁月的流沙将我最后的温暖埋葬,我已然变成一个绝望无助的人,不再有那种执着强大的信念。
      那样强大坚韧的信念,是需要丰沛的爱去浇灌,才可以茁壮成长的。但我即将干枯。
      所以,回忆那个时候拥有无数的丰沛的爱的自己,是一件忧伤残忍却又带着甜蜜的事情。
      转眼的时光,我已经上了初三。抱歉我对这样久远的事情记得那样清,是因为那些回忆中有你的身影,不管多一点还是少一点,生动的模糊的快乐的悲伤的,我总是能在浩瀚如星海的回忆片断中搜寻到它们的踪影。
      我初三的时候,你有了第一个女朋友。我隐约记得她比你还要大,那时已经高三了,有着长长的头发和大大的眼睛,看起来很娇气文静,下颌线柔美得不可思议。初三的教学楼已离高中部很近,只隔了数十米的距离,我经常可以看见你和那个女生倚在栏杆上,你会时不时揉一揉她的额发,然后温柔地笑。
      温柔的缱绻的透着眷恋的笑容,即使隔着数十米,我仍就可以看清。你偶尔看见我,会眯起眼笑一笑,或者招一招手。然后那个温柔的女生也会转过头,腼腆地冲我笑。听同学说,她是一个很温柔的女生,与你门当户对,学习成绩优异,而且多才多艺。金尔毓?对了,她叫这个名字。不过她和你姐姐的关系并不是很好,这些,都是听说的。
      也许是因为她,你没有原来那样喜欢呆在画室里静静地创作。你会陪着她留在高三的教室里很晚,因为她是优秀的学生,每天都会学到很晚。而我是初三,面对成堆成堆的考卷,即使我不想,也不得不坐在教室里不断地书写。因此,经常遇见你们。
      我那时已渐渐出落出少女的线条,眼角眉梢也多了许多温柔的气息。头发留得很长,扎长长的马尾,也开始穿裙子,露出洁白修长的小腿。你从那时起不再叫我“小朋友”,大概是不像了。你开始叫我任戈心,连名带姓地,显得很生疏。可是我听见过,你叫她,那样轻柔的声音,带着宠溺的滋味——“小毓”。
      有一次很晚了,我跟同伴的几个死党一同回家,半路上碰见你和金尔毓。你和她在路灯下,灯光孤独寂寞,摇曳着几分萧条,而你们在接吻。我有些愣,看着你们,你轻轻揽着她的腰,额发覆住你的眼睛,和你的长睫混杂在一起,显得很凌乱而葱茏。你们见到我们走过来,尴尬地分开,然后侧过身准备离开。你似乎没有看见我,或者假装没有看见,别过脸再没有看过来。
      我突然觉得胃很疼,有什么东西正蛮横地撕扯着我的神经,残忍地血腥地仿佛要把我的胃撕碎。双双见到我的异常,蹲下来叫了一声“戈心”,我应声艰难地抬起头,恰看见你和她的背影,你牵着她的手,摇摇晃晃。然后,你没有回头。我知道你听见了,因为我看见你明显地滞了一下。
      只是几秒钟,我哭了。我埋下头,紧紧地抱着双臂,无声地流着眼泪。过了很久,我终于站起来,深呼吸——虽然那样艰难——惨淡地看着你离开的方向。最后和双双分别在路口,我拐入回家的路。街上已经没有什么人,只有路灯孤独的影子,和我的影子。我听到身后有人踢石子的声音,没有理会。就这样,我在前,你在后,我不打算理会你,你就闷闷地跟在后面。两个人的路,走起来却有些漫长。我走在前面,呼吸却有些紊乱,余光瞥见你在身后的影子,有些摇晃,却沉默,甚至寂静。
      海涯,你一直都是这样沉默而被动的人。可是那一次,我快要走到院子口,你终于压抑着内心隐约的怒气,叫我的名字:“任、戈、心。”我愣了一下,转过身去,见你低着头,长长的刘海儿盖住你的眼睛,看起来毛茸茸的。你看着我,道:“为什么一声不吭的?”
      我回过头,终于开口:“她那么好么?”
      你愣了一下,明白我在说你女朋友,笑道:“你懂什么?”
      我懂什么?那个时候,我的确什么都不懂。也只有后来,我独自一人经历了那样多,我才知道,原来男人的爱真的是可以随性的。就像亲吻不过是一个关心的表示,它没有任何深层次的意思。哦,也许是我理解错了,那并不是爱。
      可是海涯,这些年,我已渐渐疑惑,对于你来说,究竟什么才算是爱呢?
      “我是不懂。”我转过身去,加快了步子。
      你追上来,拉住我的胳膊,关切道:“你刚才怎么了?胃疼么?”
      我没有回答,低着头,看着灰色的地面。你也没有说话,拉着我的胳膊渐渐有些打滑——你居然出汗了。我眨了眨眼,有眼泪滴下来。你愣住了,带着些微的错愕,我却抬起头,直直地盯着你:“沈海涯,她那么好么?”
      你没想到我这样执着,很久都说不出话来,可是没有将我松开。那时你已经很高,我只是微微高过你的肩膀,因而只能梗着脖子看着你。你微微低下头,眼睫毛垂了下来,透过细长的睫毛,我看见你眼中透出的光,就像是冬日早晨漆黑天空中那一颗颗寒星,遥远宁静。
      我听见你微微叹了一口气,道:“戈心。”那是你第一次直接叫我的名字,虽然只是叹息,却温柔的不可思议。直到现在,过去了那么多年,我还是可以记得你那时的声音,带着少年特有的迟疑,和小心翼翼的试探。海涯,你知道么,我从没见过那样的你,如履薄冰的,就像是要偷偷拿糖吃的孩子。
      我那样贪婪地注视着你,在我毫无预知的情况下,我鬼迷心窍地将脸探了过去。海涯,你总有办法让我晕头转向。
      我没想过你的唇会有那么软,就像是果冻——那之后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小说里会用果冻来比喻初吻,原来是这样的滋味。你很明显是僵住了,没有动弹,我踮着脚,将唇轻轻地挨上去。也许那并不叫做“吻”,至多算是亲一下,可是你把眼睛闭上了,缓慢地,出乎意料地,你的睫毛刷在我的脸上,很痒,一直痒到了心里去,但是我没有挪动。
      一直到晕眩的感觉袭了上来,我有些站不稳,微微向后仰了过去,而你几乎是同时揽住了我的腰,然后,迅速地放开。我看见你脸颊上的红晕,你几乎不敢看我的眼睛,躲闪着低着头,说了一句“你快回家吧”,就一溜儿小跑地不见了踪影。我呆呆地站在路灯下,大脑在隔了很久之后才开始重新运转。
      你靠过来,抓着我的胳膊,你微微垂首,睫毛垂了下来,然后我慢慢探向你,然后踮起了脚,你没有躲避,你闭上眼睛,我松开,然后你揽住我的腰,最后松开。这一系列的动作,在你离开后缓缓漫了上来,我觉得自己快要被溺死了,可是已经发生了。在我十五岁的时候,我将自己的初吻给了你。
      电脑屏幕盈盈亮着,我有些想笑。其实很多年前我就开始埋怨自己,为什么这样的事情居然是我先主动,而你却像个女孩子把眼睛闭上,这样男女对调的桥段,让我哭笑不得。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疑惑,自己当初为什么有那么丰盛的勇气,可以探过去,吻了你。
      后来,至少在暑假之前,我是再也没有见过你。我渐渐明白你在躲着我,也渐渐明白,虽然你比我高两级,可你也仅仅是一个比我大两岁的少年,容易害羞,喜欢逃避。我后来很少见你与金尔毓在一起,也许是分手了,也许没有,可我知道,你没有跟她在一起,就一定在画室。
      可是我居然没有勇气去找你,因为我害怕你逃避我的样子。你逃避的时候很明显,因为你根本无心掩饰,那种无错与慌乱,尽情地在你的眼底上演。可我是脆弱的人,也许只是在你面前,我害怕那样锋锐的情绪刺穿我单薄的心脉。渐渐有风言风语,说你与金尔毓分手后自我放逐,情绪很是低落。我开始怀疑,也许她真的如外人说的那样好,而你是真的动了真心。可是我不敢确定,也不想确定。
      那个时候,海涯,我真的不想承认,你是真的喜欢她。
      可是当一只鸵鸟是没有用的。中考结束后的那个暑假,我亲眼看见你和金尔毓坐在肯德基里,你拉着她的手对她说着什么,而她的表情很难过,却极力抑制着。我听不见你们说了些什么,可我看见你的表情,几乎是要哭出来。我从未见过那样的你,悲伤的脆弱的,就像是一直素描纸,任何一个轻微的动作,都可以在上面留下永远无法消除的折痕。最后你终于放手,她低着头从里面走了出来。你一个人坐在位子上,垂下头,将头埋在臂弯里。那是下午,人还不多,你孤独地坐在那里。我看见你几次伸手想要拿起眼前的可乐,却都是颤抖地将手缩了回去。我想你真的哭了,因为你肩膀偶尔的震颤,就像是在抽泣。
      我在街角的位置站了一个多小时,酷暑难耐,我只觉得自己就要被点燃了。我克制住自己内心的颤抖,从容地走进了肯德基,要了一杯加冰的可乐坐到了你的对面。你并没有觉察到我,你缅怀得太认真,以至于对周围的一切都没有察觉。我伸出手去,戳了戳你的肩膀,你这才抬起头来,看到是我,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你的眼眶是红的,脸颊确实干燥的。原来你没有哭,可是你那副想哭却哭不出来的样子更让人心疼,血丝漫步的双眼看起来伤痕累累,就像是困兽,但你已经不能战斗。
      我把可乐递给你,道:“喝一口吧,定定神。”你看着我,迟疑地接过可乐,突然对我说:“可乐里有兴奋剂,定什么神?”那一瞬间我才知道自己被耍了,可是我忽然很开心——原来你没有我想象得那么难过。很久之后我问过你一次,你当时为什么看起来那么难过,你告诉我:“看起来不难过的话,对不起她是我初恋。”原来是觉得对不起自己,如果不难过的话。我真的很天真,特别是在你面前,于是我笑了。
      那天你带我去了公园,我们坐在摩天轮上面,你闭着眼睛,突然问我:“如果哪一天我离开了这里,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我愣了一下,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问,可是很显然,你认定了我是喜欢你的,所以才会这样问。我觉得喉咙有些干涩,张了张嘴,最后道:“你怎么会离开?”
      你笑了一下,道:“如果我不在这里上大学呢?”
      是啊,原来你是会离开的。当我上高一的时候,你就是高三了。你是美术生,来年的三月份便会去考试,其实如果你要走,很快你就会离开。成长是一把剪子,轻易就可以剪断一切,比如说,我们在一起的时光。
      我沉默了很久,仿佛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定定地看着你,不逃不避:“我知道你很难过,我也知道你需要安慰,但是,如果你要走,我可以跟你一起走。”
      十五岁那年暑假,我对你作出第一个承诺。我想你应该是个极度没有安全感的人,所以才会肆意地从别人那里索取承诺。你没有从金尔毓那里得到的,便来我这里重新寻找。我比她傻,或者说,我比她更喜欢你,所以我愿意为你付出。十五岁的时候,我已经懂得什么叫做付出。你仿佛天生需要保护,那么我愿意,甘愿,做那个自不量力的人。

      后来我升入高中部,以优异的成绩。在别人眼中,我是自信优秀的任戈心,可是只有我知道,我可以为了你,低贱到什么程度。或许从初一那个微醺的午后,我的一个回眸,你的一个驻足,便已然注定,而这些,都已经无从梳理整齐,就算伤害大到无以复加,我也还是要学着释怀。
      为了你,高二的时候我玩了一场人生中最疯狂的游戏。你那时已经去了上海,令我吃惊的是你居然没有去美院,而是选择了建筑。我一直都不知道,原来你用功的话可以考得那么好。其实你的分数足够留在这里,上最好的建筑系,可是你还是毅然决然地南下。也许你是想离开这里,我想,可是我没有想到,居然是这样。
      那年冬天,我接到一个陌生号码打来的电话,我微微定了定神,发现那是上海的号码。我屏住了呼吸,按下了接听键,却听见了最让我五雷轰顶的声音。
      是金尔毓。她微微喘着气,急促地问着我,你有没有回北京。我那时只觉得脑中有什么东西炸开了,嗡嗡作响。我想起你那时填志愿的表情,没有质疑的,提笔就写下了同济两个字,仿佛在心里默念了千百遍。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我记得在机场送行时我围在你脖子上那条围巾,乳白色,看起来很厚实,毛绒绒的,你笑笑说:“没想到你还这么心灵手巧。”可是眼底却有一丝不确定,我以为那是因为我,却没有想到,这一切,都是因为金尔毓。
      到头来,还是她。
      “没有,他没回来。”我拼命抑制自己颤抖的声音,平静了片刻:“怎么了,他玩儿失踪?”
      “他三天没回老房子了。”金尔毓说着,抽泣了一下,“我不敢给沈伯伯说,只能找你了,戈心,你和他最熟悉,你知道他会去哪儿?”
      海涯,你在哪里?那个时候我几乎快要疯了。你从来都是这样,任性地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却从来没有考虑过,为你担心的那些人,会疯狂成什么样子。那时我父母都在外地出差,家中只有我一人,地板冰冷的像是苍雪,我跳下床,半夜起来收拾东西,衣服,手机,钱包,银行卡,身份证……等到自己反应过来的时候,飞机已在上海降落。金尔毓给了我你们家老房子的地址,没有想到是一栋怀旧的别墅,就像是电视里看见的某某的故居一样,带着沪上特有的风情。
      我按了门铃,有一个管家模样的人从里面走出来,对我说:“任小姐,海涯已经回来了。”咚的一声,我有些站不稳,管家扶住我,轻声道:“可是在发烧,您还是去看看吧。”
      古旧的楼梯散发出岁月的味道,我看见楼上微微亮起的光。我小心翼翼地走过去,看见你躺在床上。你额头上放了一袋冰块,却还是有些发抖。金尔毓坐在不远处的沙发上,见我进来,她有些吃惊,却还是没有说什么,只是轻声叙述:“我从小到大没有被拒绝过,也没有问过什么傻问题,可是前些天我问他,‘你到底爱不爱我’。他没有说话,沉默了很久,给了我一个拥抱。”她看了我一眼,接着说:“我从一开始很笃定,因为我们一开始非常要好,好到我觉得他可以为了我放弃一切。于是毕业那年夏天,我告诉他,如果他肯为我来上海,我们就重新在一起。”
      那年夏天,我看见你将头埋在臂弯里,沉默地蜷缩在椅子上。你没有抓住她,连眼睛都红了,却没有哭。原来,那个时候你们在说这个。
      “他来了,我笃定他会来。我们在一起,偶尔我会陪他画画,坐在画室里,我看着他认真的侧脸,突然觉得我那么对不起他。可是你知道么,我原先的愧疚,在他的一个眼神里全部化作乌有。一个下午,我站在画室外静静看他作画,他察觉到,猛地朝这边看过来,我看见他眼里有种狂喜,可是只是一瞬间,那种喜悦迅速地黯淡下去。我那时开始怀疑,也许,他变了。后来我确定他变了,很不一样,看我的时候好像是在看我,却又不是,我才渐渐觉察,有什么东西已经悄然消失。也就是前几天,我发现了那条他放在柜子里的白围巾。”
      “我们大吵了一架,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吵,可我强烈地感觉到,我即将失去他。我做什么事都很笃定,这一次同样,却是笃定自己会输。你没见过他那种眼神,就像是一个猛子扎进了深水里,连窒息都来不及。原来让他对我说爱我,是这样难得一件事。我以前没有发现,可是那一瞬间,我才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了。然后,他就消失了,三天。如果我不翻他的口袋,我永远都不会看到那张飞往北京的机票。”任戈心从桌子上拿起那张机票,道:“你真的没见过他么?”
      我真的没见过你么,海涯?那天放学的路上,我看见熙熙攘攘的大街上车如流水马如龙,我一个人走着,看着对街行人匆匆而过,我却仿佛是超然世外的人。有一瞬间,我以为我看见了你,黑风衣,牛仔裤,非常高挑的身材,可是也只是一瞬间,那个影子就消失了。
      也许那真的是你,只是我没有勇气确定。我没办法告诉自己,在你心里,我比金尔毓重要。
      金尔毓说完,便提着包离开了。我有些站不稳,却还是走到你的床前,坐了下来。你有些冷,紧紧闭着眼,眉头深深锁着,像个撒娇的孩子。我替你掖了掖被子,你感觉到有人在动你,顺势抓住了我的手。我愣了一下,看着你把我的手贴向你滚烫的脸颊。你翻了个身,对着我,嘴里不知道喃喃说了什么。我凑过去,差点没哭出来,你在叫:“戈心。”
      后来我们在老房子里呆了一个礼拜,我将北京所有的事情都抛之脑后,学业,家长……我是在那个时候学会了做菜,我很笨,可是你坚持要吃我烧的菜,于是我开始学。每次看着吴管家无奈的眼神,我都觉得自己像是在犯罪。可是你就是爱靠在厨房的门口,静静看着我做饭。偶尔你会走过来,帮我削一些蔬菜的皮,你的手很灵巧,你解释说:“这跟削铅笔没有什么区别。”
      我觉得那是我最快乐的一段日子,无忧无虑。直到有一天,我看见你挂掉电话,我问你怎么了。你说:“没关系,我已经托人把事情办妥了,学校方面就说你请了病假,你父母还都在外地,你敢在他们之前回去就行了。”你说的很轻松,可是我却渐渐后怕了起来。
      那天,我窝在沙发里看电视,而你静静坐在我旁边。我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害怕,总觉得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们可以在一起的时光越来越短,没来由的发慌,于是问你:“你爱我吗?”
      我以为你会沉默,沉默一直是你的拿手好戏。可是我忘了,你是沈海涯。你几乎是在下一个瞬间,就回答了这个问题。
      “我爱你。”
      我永远记得你那时的样子,不假思索的,干脆的,虽然没有看我,但是你伸过手,紧紧地握住我。你看着前方的电视,睫毛轻微地颤动,嘴角却不自禁扬起,淡淡的却很坚定,仿佛你笃定了,你认定了。
      然后你扭过头,吻我。
      你吻得很认真,嘴唇柔软,轻轻地辗转着,一直吻到我躺在沙发上,喘息的声音逐渐改变了节奏。我隐约感觉到你的气息在变化,微妙的,迅速的。你的力道加重,然后你开始吻我的脖子,一直到颈窝。我怕了,猛地推开你,朝着客房跑去。
      有些事情到这里,就必须停止。
      第二天我就回到了北京。因为你的关系,这件事并没有被谁知道,大家都以为我生病了,没有人有怀疑。我开始庆幸自己早些回来了,不然会发生什么,我真的难以想象。
      那天晚上,你打电话告诉我:“戈心,也许真的只有我离开你了,才知道,原来你比谁都重要。”

      我比谁都重要。

      真的么?如果可以,我情愿自己没有听过这样缱绻的句子。因为我知道,这样的话说不说出来,都是一样的。
      人是会变的,会变得面目全非。就像现在的我,就要结婚了。而那些曾为你做过的事情,我都要为了另外一个人做。只是我想,我再也没有当初的那份心境了。那样的无怨无悔,只求付出,仿佛你的一个微笑,一个点头,就足够把幸福填满。
      海涯,只要想起从前,我就会想你,不可抑制地想你,就像是吸毒的人难以遏制自己的欲望,你成了我最美的罂粟,我难以戒掉的毒。只是有一天,这一切,都会被岁月的风沙埋葬。我曾那样地乞求着你的出现,祈求你对我说:“戈心,我回来了。”然后你会带我离开这个地方,我会按照我的承诺,我跟你走。可是你再也没出现过。

      七年了。

      那之后我们闹过分手,有两次都是因为别的女人,你们在一起,然后她们会炫耀,会挑衅,甚至主动攻击。你骨子里有种艺术的味道,因而你不会去在意,可是即使是这样的小摩擦,也还是让我们都伤痕累累。然而,没有什么可以阻止我们的爱,我一直这样想,却没想到,命运的宣判来得那样急。
      那时不管是新闻还是报纸,整版整版地刊登你父亲入狱的消息。你在此前几个月就神龙见首不见尾。那段时间我唯一见过你一次,就是在你们家门口。彼时我还不了解情势严峻,看到你的那一瞬间,我难过地哭了,咬着嘴唇,却无论如何也忍不住,因为我不知道下一次见到你是什么时候。你英俊的脸那一瞬我真的很累,马上就要放弃,可是你伸过手,轻轻擦干我的眼泪,说:“戈心,别哭。”每一次你叫我的名字,我都有种晕眩的感觉。那一次,没有例外。
      最后一次接到你的电话,你在机场,你说:“戈心,别怕,好好的,我不在的日子,你要好好地照顾自己。”
      然后你说:“我爱你。”
      之后是永无休止的忙音。

      忙音。
      忙音。

      我仿佛再也无法与你联通。我们的关系,就像是风中摇曳的风筝线,只要很轻巧的一下,便可以断掉。
      从此,天涯海角。
      我认识你时只有十二岁,也许是第一眼,我就喜欢上了你,可是,岁月的纹路下,那淡淡的爱被无情地掩盖。十四年后,我坐在电脑桌前,看着苍白的屏幕,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机械地敲打着,把所有对你的思念,都写出来。
      可是,写不完,怎么可能写完?你消失了那样久,七年了。已经七年了。七年里你音讯全无,我知道你们家当时的处境,风口浪尖,你被送走了,可是送去了哪里,我无从得知。这就是所谓的一子不慎,满盘皆输。

      海涯,七年后,我还是那么想你。
      可是你在哪里?真的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你曾问我,如果你离开了,我愿不愿意跟你走。
      我说,我愿意。
      知道么?海涯,不管你去哪里,我都可以跟你走,因为你是我的海角天涯,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哪怕,我们相见无期。
      这些年,我成长,蜕变,渐渐笃定一些事情,也渐渐懂得了背叛,信任,抛弃,无情,薄情。
      肮脏的事那样多,不值得信任的事那样多,可我笃定两件——

      我还爱你。
      我们还相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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