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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锲子 诸法由因缘而起 ...

  •   “萧公讳璟,字永璘,兰陵人也,世称萧大令。少有嘉誉,而高迈不羁。及长,精通音律,尤善飞白;风流蕴藉,为一时之冠。余姚公主,帝少女也,特承恩宠,甚悦之。熙平九年,复尚余姚公主。”
      ——《周书萧璟传》
      人世间的悲欢交集,史书上轻描淡写就掩盖过去.

      熙平八年。
      兰陵萧氏坐落在长安亲仁坊的宅邸此时灯火通明,被一片喜意笼罩。门前驷马轩车,宾客如云,往来之人无不是纡青佩紫之辈,皆都恭贺兰陵萧氏结婚帝室的佳事.
      而院落深处萧氏七郎的起居之所,却是人声俱无。竹林飒飒,梧桐潇潇,长风卷起庭前落叶穿过回廊。萧璟颓然地坐在榻上,无言地沉默着,任由医师为自己伤痕累累的双腿针灸治疗。
      待医师退下,送走客人的萧润正好匆匆赶来,温声询问小儿:”官奴,双足如何还痛否”
      萧璟无动于衷,一言不发。见往日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的幺儿,如今却囿于室内,身如槁木,心如死灰,萧润心下酸痛,险些落下泪来:“官奴,是阿耶无用。。。阿耶知你心中伤痛。可世事已至此,终不可留,你,你还是早些放下吧。”
      萧璟沉默半晌,涩声道:“无事,阿耶无需担心。”
      萧润劝慰道:“诸法因缘起,诸法因缘灭。你与璿娘能自幼相识,结缡七载,说明你二人今生有缘,如今和离只不过是缘分已尽。纠缠前尘往事,只是徒然伤己.”觑了眼萧璟,萧润几番犹豫后还是轻声开口:“先前你自残双足,也没有改变贵主执意下嫁的心意。如今圣人敕令已下,一切尘埃落定,日后,日后还是与贵主好好相处吧。”
      满楼斜阳里,一室寂静,萧璟霍然抬头直视自己的父亲,唇角翕动,似有千言万语将要喷涌而出。
      但他最终还是垂下头,低低地回道:“我知道。”

      为了兰陵萧氏,我知道。世事无常,我知道。
      然而,阿烁,阿烁,
      然而。

      千里之外的河东安邑,阴雨连绵了数日。
      卫璿是被淅淅沥沥的雨声惊醒的。
      由于病痛的折磨,往日清淡疏丽的面庞深深凹陷下去,脸色苍白黯淡,整个人憔悴支离,像一朵逐渐凋谢的玉兰花。她恍惚了一会儿后才慢慢支撑着起身,凝神细听。
      外室响起一阵细微的跫音,一纤丽女子掀帘进来。见卫璿已醒,大喜,忙疾步奔来扶着卫璿靠好:“三娘,你可醒了!现在精神如何?腹中饥否?我一直备着些吃食,要不要用些。”
      卫璿摇摇头:“云章,我想看看外面的梧桐。”

      云章侍候卫璿多年,知她对庭院那株梧桐极是看重,这是卫璿少时与萧璟一同手植。河东卫氏儒道传家,世代工书,卫璿的姑母亦是个中翘楚,嫁与同是善书的长社钟氏后,更是兼两家之美,熔钟、卫之法于一炉,独步天下,故世称卫夫人。
      兰陵萧氏和河东卫氏同属山东士族,故萧璟幼时便拜入卫夫人门下学习书法,和卫璿一同启蒙,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当年卫璿一日醒来突然执意栽种梧桐,众人皆奇,唯有萧璟鼎力支持她,为她移来这株梧桐。后结两家之好时,卫夫人曾指树戏谑:此为聘否。
      这么多年过去了,那株梧桐越发枝叶繁茂,莑莑萋萋,亭亭如盖。

      总角之宴,言笑晏晏。梧桐依旧,人事全非。想到自家三娘和萧家七郎,云章心下伤感,仍温柔劝道:“三娘,外头风雨甚大。你身子还未尚好,经风一吹,病情容易加重啊。”
      卫璿虚弱地笑了笑:“云章,我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了。趁我还未离去,让我多看看这梧桐吧。”
      云章摸着卫璿瘦骨嶙峋的手腕,心中剧痛:“三娘慎言!三娘只是一时病痛,很快就会痊愈,怎能说这等不详之语!”
      卫璿反手握住云章,眉目舒展,洒脱一笑:“云章,生老病死,不过人世常态。昔年庄子鼓盆而歌,你又何必作这小儿女之态。如今我不过是顺应天时,回归自然,即将与阿耶阿娘相见,何悲之有?何苦之有?”
      河东卫氏精研老庄,崇尚死生如一,安时处顺,哀乐不能入也。云章自是知晓,但死生之事,何难超脱。云章听此一语,顿时就痛不可当,泪如雨下。

      忽然风推窗开,有草木清香袭来,沁人心脾,一个柔和悦耳的声音响起。
      “ 阿烁,好久不见了。”
      云章登时就转过身挡在卫璿前:阿烁乃三娘小字,非亲近之人难以知晓。可卫氏一族现下门衰祚薄,三娘如今茕茕孑立,近亲皆无,是谁?!

      帘外风雨潇潇,天色晦暗,而那人的到来,却如明珠耀室,朗然照人。
      一如当年。
      二十年前,还是孩童的卫璿一觉醒来,突然执意要种梧桐,是因为向来无梦的她突然做了一个梦。
      梦中之人羽衣星冠,气质清华,自陈道号希夷子,乃避世修行之人。游历世俗时不慎受伤,恳请小卫璿栽种一株梧桐,用来温养神魂。事成之后,必定答谢。孩童之心最是纯净敏感,知人善恶。小卫璿见这道长目光清澈,风度可亲,令人心生好感,懵懵懂懂就答应了她。

      而此刻的眼前之人分明就是多年前的梦中之人。
      二十年过去了,容颜未改,风华如旧。

      卫璿一时竟觉得自己犹在梦中,分不清这前尘今世梦中现实。这二十年仿佛从未逝去过,她依然是当年无忧无虑的小娘子,双亲呵护,阿兄疼爱,姑母教导,萧璟仍在。
      卫璿忽地紧闭了眼,待睁开后已面色如常,她示意惊疑不定的云章退至一旁,含笑问候:“二十年未见,道长别来无恙。恕阿烁抱恙在身,不能起身相待了。”
      道人环顾四周,感慨道:“想不到这一梦之间,竟二十年已过。阿烁,当年匆忙,我都未曾谢你。”说罢正冠理袖,深拜下去:“南宗谢一微拜谢卫娘子救命之恩。”
      卫璿大惊,她记得眼前之人曾自陈道号希夷子,谢一微分明是其道名;希夷子如此自称,甚至行如此大礼,她岂敢担当。她忙侧身避开,令云章快快扶起希夷子,道:“道长真是折煞阿烁了,阿烁不过是举手之劳,何德何能担此大礼。”
      云章虽有疑惑,仍上前欲扶起希夷子,还未近身就觉眼前一花,心中大惊:自己被轻柔地送到一旁,半步都近不得。
      希夷子郑重地行完大礼,正色道:“对阿烁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可对我来说,却是救命大恩,难以报答。”

      自和离后,饱受人情冷暖的卫璿听此一语,不禁心中一暖,正欲答话,却突然面露痛楚之色,身体止不住地痉挛起来。
      变故突逢,云章急忙取出常用的丹药,却见希夷子已上前搂住卫璿,扣住她的手腕探查起来。随后素手如兰拂过卫璿周身穴位,令原本痛苦不堪的她逐渐安静下来,耳畔只听得到希夷子温柔的安抚声:“好阿烁,睡一会儿吧。”

      窗外雨势渐缓,院中的梧桐经此一场大雨,越发显得青翠欲滴,似将素淡轻薄的窗纸都映绿:雨后的空气格外清新,混着希夷子带来的草木清香,将室内原本苦涩浓重的药味冲淡,令人闻之神清气爽。卫璿醒来时,只觉得多日的疼痛似乎都悄然减轻,让一直守候在榻边的云章忍不住喜极而泣。
      希夷子此时正在檐下听雨,察觉卫璿醒来,返回榻前探查她的病情。沉吟片刻后开口道:“阿烁,你可知自己已有身孕?”

      此言一出,主仆二人俱是怔住。见希夷子一副笃定的模样,云章不敢置信,迟疑着开口:“道长,我知道妇人有身,会出现些症状。可、可三娘从未有过这些症状啊。”
      希夷子不以为杵,对着云章耐心解释:“妇人有身确实如此如你所言。但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这胎儿已然生机奄奄,若存若亡,故脉象不显。方才为你家娘子切脉之后,我也未曾发觉。后用一丝真气仔细探查,才敢确定。”
      她还有一句未尽之言:卫璿的身体早已亏损耗尽,若再晚些,恐怕是母子皆去。
      希夷子的语调和缓,有一种令人安定的力量:“我知这事情确实匪夷所思。但,阿烁,你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是清楚。若我所料不错,阿烁你数月之前曾大病一场,药石无医,后又渐渐回转。”
      云章喃喃道:“三娘那时刚和七郎,不,萧郎君和离,一出长安就病倒了。原本有萧氏的疾医在,可三娘不许,另请了旁人。一路上三娘的身子时好时坏,好不容易回到了安邑。”云章停顿不语,努力平息了情绪后才哽咽着开口:“可没想到,归宗之后,宗老为得田舍房产,竟然夺志想让三娘改嫁。若是阿郎和大郎君还在世,宗族怎会欺人至此!三娘那时病情就开始加重,请来的疾医皆都束手无策,那时我都以为……后来三娘确实又渐渐好转,莫非真如道长所说,真的是……”云章不由信服,望向了一直沉默不语的卫璿。

      河东卫氏流传数代,底蕴深厚,教养出的子弟无不敏慧出众。即使命运坎坷至此,甚至每日还要饱受病痛的折磨,卫璿依旧从容不迫,温和淡定,毫无怨怼之色。她沉默了许久之后,轻声道:“道长,璿恳请你一事。”
      这是希夷子第一次听卫璿如此正式庄重地自称。
      希夷子颔首,也不问是何事:“我答应你。”
      卫璿示意云章搀扶起自己,整理仪容,勉力正坐后,她深拜下去:“这孩子出生之后,璿恳请道长能收入门下。”
      云章惊呼:“三娘,慎思啊。”
      希夷子讶然,没有料到卫璿竟是这样的要求,她连忙扶起卫璿:“阿烁,你可考虑清楚了?我玄门虽不似释家戒律繁多,但一入我玄门,此生也是断绝世俗,独拔常伦。况且你的病情,我自会为你医治。”
      卫璿神色平静,再次深拜:“恳请道长。”
      卫璿清楚地知道自己没有能力护住这个孩子。以萧、卫两家如今的地位,即使她已然和萧氏和离,这个孩子依然会姓萧,会被送回萧氏。一个没有阿娘的孩子,生存何等艰难。更何况萧璟即将尚主,日后定会有他们自己的骨血,这个孩子到时会成为一个极其尴尬的存在。

      而她对这一切无能为力。
      她只能在一切发生之前将这个孩子送走。

      希夷子见卫璿主意已定,不再劝说:“好。一清季玄真,这个孩子的字辈刚好是清,你想取何名?”
      卫璿一时竟怔住了,片刻后才缓缓答道:“无论男女,皆取玦字。”
      记得那年中秋,她和萧璟曾置案焚香,拜月老画像共期来生。萧璟突发奇想,握着她的手微笑私语:“阿烁,你看你我二人之名,皆有美玉之意。不如将来的孩儿,无论男女皆取珏字,可好?”
      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那时二人满心憧憬,以为这一生都是这样恩爱不疑,亲如形影。
      花好月圆,浓情蜜意,此生只共与你。

      “双玉之珏?”

      “不,绝人以玦。”

      “如此,这个孩子便是我南宗第十二代弟子,道名,卫清玦。”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锲子 诸法由因缘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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