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纪姜4 ...
-
晚间我自屋中给师姐写完信,出来可巧遇见坐在院中的纪姜。
“师兄,陪我喝点酒吧。”纪姜向我摇摇手里的酒瓶。
我道:“总说我喝酒误事,我戒了。”
她也不多问,自己倒了一杯慢慢喝着。我在她身侧坐下,两人随口聊了起来。
她说:“小时候在外面怎么也玩不够,总是求着文师姐晚一日再回去,现在出来久了倒想家了。”
“是啊,我也想师兄师姐了。”
静默半晌纪姜也没有回应,我转头一看,她早已醉倒,依靠着栏杆睡着了。
我轻轻叫了叫她,她依旧睡着,于是我再一次读取了她的灵识。
四周有草木的气味,面前尽是朦朦,我用力眨了眨眼,才发现不是眼花,而是弥漫着大雾。
“纪姜,你在哪?”
听到师姐的声音,纪姜喊道:“我在这,这有一大片川芎!”
接着我听到有脚步声靠近,眼前陡然一黑,纪姜发出一声尖叫。过了不知多久,纪姜被人摇醒,才发现上山采药的弟子大多都被撸了来。纪姜还是幼时模样,看来这段记忆仍是西域蛊师作乱那时的。
原来近日有村民无故失踪,还有人在深山西边见到了猛兽的脚印,习武的弟子们纷纷外出查看,却不曾想到,另有妖兽突袭了采药的队伍。
“这下糟了,连个回去报信的人都没有。”
“别说报信了,咱们连怎么出去都不知道。”
纪姜向外看,发现眼见处皆是戈壁砂石,被风化的石山大大小小竟有百数之多,石山高耸,下面的通路也是七弯八绕,根本望不到尽头。有人大着胆子往上爬,刚爬了几步,忽有一阵强风夹着腥臭味席卷而来,那人“啪”的一声倒地,却只是个残躯,头不知掉到了哪里。抬头,一只凶恶的猛兽正站在山端,龇着獠牙俯视着大惊失色的众人。
它跳下来,叼起尸体向空中一抛,张开嘴一口便吞进了肚。似是意犹未尽般,它舔了舔嘴唇,盯着众人看了看,又扑过来,一口咬住了纪姜身侧的弟子,三两下将他撕成几块,又慢慢地吃了。
众人吓得一动不动,可那家伙好像还未填饱肚子,又开始盯着他们看。观赏够了,它再一次扑过来,震耳欲聋的吼叫声近在耳边。
天空忽有蓝光一闪而过,有利器破空而来直直刺向妖物的手臂,那妖物反应极快,抽身闪躲,却还是被划了狭长一道口子。剑钉入巨石,发出“当”的一声脆响。紧接着有人飞过来,持剑挡在最前。几人定睛一看,来人一身蓝衣,正是上关山弟子,心也就放下大半。妖物舔了舔手臂的伤口,龇出獠牙又想扑上来却被一道蓝光击中,他嘶吼着转过身,扑向半空中下落的另一人,那人落下,足尖轻轻一点,又灵巧地躲开,他站在高石上,伸出右手,方才钉在石块中的佩剑“咻”地飞回。妖物扑了个空,抖抖身子看向高处,只觉那人看着白净,似是十分可口。
被困的弟子中,有一人大喊:“宁师兄小心,这怪物会分.身,甚是狡猾!”
妖物听懂了似的,又回身向她怒吼,双掌在地上一拍,立时身上射出许多毒刺。方才救人的上关山弟子站于众人之前,双手合十,再迅速张开,一道蓝色结界凭空出现,牢牢地护住一方。
宁夜像是感觉到了什么,陡然跳起,那妖怪又扑了个空。原来这怪物假意袭击这边,实际悄悄放出分.身从背后突袭宁夜。
趁着它与宁夜纠缠,上关山弟子悄悄带领众人撤离,小心再小心,仍是被发现了。妖兽在山石间钻来钻去,行动迅速,眼见就追上了他们。纪姜最小,跑得最慢,落在了队末,妖物看准时机,一下子向她扑上去,高高挥起手掌。
纪姜只觉得天地都在颤抖,她根本不敢睁眼,趴在地上牢牢捂着头,宁夜飞身而至抱住她,却躲闪不及,背上狠狠挨了一掌,三道血痕迅速渗透了衣服。
纪姜清楚地听见宁夜“嘶”地吸了口冷气。
他的剑应声出鞘,与妖兽缠斗在一起,宁夜把纪姜推到山石后,自己跳上石台,向妖兽迎了上去。
他扬起手,佩剑在半空划了个弧,瞬间回到手中。“分!”宁夜大喊一声,剑身发出刺眼的光亮,宝剑一分为九,形如圆盘,将他环绕。宁夜抬起右手,三把剑便旋转着刺向妖兽,他又抬起左手,又三把剑堵住它的退路,妖兽被刺中,低低哀嚎了一声便倒地不起。宁夜猛然转身,最后三把剑齐齐向后刺出,那狡猾的妖兽真身被迎面刺中,宁夜又抽出隐在袖中的匕首,跳上妖兽的后颈,一下割断了它背上的红绳。妖兽嘶吼一声,将宁夜振飞出去。这是蛊师豢养的怪物,唯有割断红绳,它才真的咽了气。
宁夜撞在石山上,好不容易稳住身形缓缓落地,终于支持不住跌倒下去。
纪姜在屋中坐立不安,听说宁夜醒了,急忙背上药箱随文师姐跑出了门。
屋中早已有了不少人,一个个都在嘘寒问暖。宁夜脸色发白,却还是微笑着说道:“没事,过几日便大好了。”
纪姜第一次觉得自己这么没用,若是早生几年,跑得再快些,宁师兄也不必受这些苦。
“不必谢我。”宁夜看向身旁的人,“是萧师弟护住了你们,我只不过是帮他拖些时间。”
“好了师兄,这个时候了还让什么功啊。”
各家医道弟子都想尽办法为宁夜医治,大大小小的药瓶堆了一桌子。外伤虽好治,但内伤难以痊愈,几家说来说去,各种方法比较起来,都没个定论。
文师姐道:“我派有一功法名叫‘驭灵’,可引导修炼者的灵识在体内流动,对调理内伤很是有效,若宁师兄愿意的话,不妨让我试一试。”
他点点头,“有劳了”。
师姐将手覆在宁夜额头,宁夜闭着眼睛,眉头稍稍皱起,不多时周身散发出淡淡的金色光华,像是沐浴着温暖的日光。只一盏茶的时间,他的气色便恢复了大半。
宁夜睁开眼,活动了一下双臂,“贵派的功法果然精妙。”
“驭灵术修炼到一定境界便可控制他人的灵识,还可以查看他人记忆,从前这法子是用来制敌的,现在大多都用来治疗伤病了。”师姐笑了笑,又拿起纪姜带来的药瓶,“这里面是上好的活血祛瘀药,都是我们自己炼制的,宁师兄可放心服用。”
“多谢。”宁夜见纪姜仍低着头,便轻声问道,“小姑娘,你那日没受伤吧?”
纪姜摇摇头,却头也不抬。
师姐起身向宁夜行了一礼,“若不是宁师兄舍命救她,恐怕就......此等恩情我们无以为报。”
上关山弟子急忙扶起她,宁夜说:“都是同道,我年纪又长些,本就该多照顾你们。”
“那你好好休息,切不可再劳累了。”师姐收起药箱,“若有什么不适,要及时差人告诉我。”
出了门,纪姜与师姐一前一后走着,突然她小跑两步追了上去,“师姐,我也想学驭灵术。”
“哦?”
“既然修了医道,我也想学得精,学得有用。我虽练不成宁师兄那样的好功夫,但我日后也想有能力照顾年幼的同道。”
师姐忽然站住脚,伸手捏了捏纪姜的脸蛋,“阿姜长大了。”
一日晚间,纪姜练了功回来,走到后院却没有推开门。过几日就要回青炎门,她心里有点舍不得。鬼使神差地,她走出了后院,想再转一转。
月白风清,她随手摘下一株草,边走便用手指绞着。思绪百转千回,纪姜全然没发现已走近了祠堂。
“什么人?”
纪姜被吓了一跳,声音刚落,拐角处就走出一个人,是宁夜。
“原来是你啊。”
“是......”纪姜又低下头,“宁师兄好。”她背过手去,悄悄把那株揉软的草扔掉了。
宁夜笑笑,“这么晚了怎么还没休息?”
“睡不着,出来走走。”纪姜惊觉,“宁师兄身体不适吗,怎么也没休息?”
“在屋里闷了那么久,我也出来走走。”宁夜转过身,“过来坐吧。”
两个人坐在破败的祠堂门口,月色溶溶,地面满是雪白,周围静悄悄,唯有微微夜风在院中穿行。
半晌,宁夜问她:“明日你们要去山上采药吗?”
“后日才去,明日我随其他师姐给村民们施针。”
“你会施针了?”宁夜大为惊讶,“没想到你年纪这么小已经可以当大夫了。”
纪姜羞涩起来,“我只会些浅显的医术,还不大会开方子呢。”
“我幼时也学了些,但医理病理磅礴繁杂,便只学了解蛇虫之毒。”宁夜看向她,“来日你学成出师,还要待在师门吗?”
纪姜摇摇头,“我没想过......等我学成,估计都很老了。”
“上次给我的丸药听说是你配的。”宁夜夸赞道,“药效很好。”
纪姜脸色一红,慢慢把头转了过去,没一会儿,她又回过头问:“宁师兄,你是不是去过许多地方?”
“嗯,近几年一直在外游历。”
“为什么不回上关山呢,首座弟子不是要协助掌门吗?”
宁夜笑道::“门中事务有师父师娘,我只会添乱。”他望向天空,“师父自幼教导我要济世救民,我自然要替他完成心愿,更何况这也是我的心愿。”
纪姜用力点点头,“我记住了,认真学艺,济世救民。”
宁夜打趣道:“等你成了名医,我们定去叨扰。”
之前我只觉得纪姜过于鲁莽,居然在武试时拼了命去救房檐下的那孩子,现在我才懂了,当年她也曾身处险境,也有人奋不顾身地救过她。
这一晃神,眼前的景物变换,已不知到了哪年哪月。看样子,纪姜长大了许多,她腰间多了一把长刀,我记得这是那年门内比试医理她拔得头筹后掌门师伯赠的。
他们中途在一个客栈休息,一行人不知要往哪去。其他人坐在廊下喝着茶,纪姜靠在栏杆上向下望,街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有个人从西边的房檐下走出来,腰间的佩剑不经意将日光反过来,刺了下纪姜的眼。她也不经意地一瞥,正瞧到剑的主人,那一身蓝色的弟子服曾反反复复出现在她的梦里,那样干净的蓝色,像湖水,又像晴空。
是宁夜,就算只是个背影,她也知道他就是宁夜。
他在这做什么呢?
他独自一人吗?
他要到哪去,要回上关山吗?
纪姜跑下楼梯,任凭师兄师姐在身后不断叫着她的名。她要去见宁夜,她要追上去,哪怕只是装作偶遇,说一声许久不见。
可惜终究是迟了,她跑出门时宁夜已没了踪影。
我收回手,定了定神。算算日子,想来纪姜遇见宁夜后不久他便出了事。
一向谦和有礼的无双公子像变了个人,他开始喜欢独处,开始常常自言自语,行径古怪。同门师弟只当他有旁人无法理解的烦扰,不得不自我排解,日子久了,一年,两年,大家也就习以为常。
后来,有关他的流言日渐传开,说宁夜受了心魔的蛊惑,心智早已被侵蚀。记得当时我们还笑道:“此等高人,怕是快要得道成仙了吧。”
心中惋惜,我还是继续去看后面的故事。
月挂中天,圆如玉盘。我不认得这是哪里,只看得出是一个宽阔的空地,四周有碎裂的巨石,上面刻着奇异古怪的花纹。远远地,我望见空地中央有个人跪坐在巨石旁,身后几丈外聚集着各派弟子,人影重重,根本数不清究竟有多少人,他们手中的法器发出微弱的光亮,看来周围有潜藏邪物。
若不是有人喊了他的名字,我几乎认不出来空地中的人是谁。宁夜穿着一件黑色的袍子,腰间配着剑,浓浓的夜色紧紧包裹着他,他垂着头,像是睡着了一般。有人点燃了火把,黑夜明亮起来。
纪姜瞪大了眼睛,看着宁夜豁然站起,他双眼血红,周身散发黑气,他捂住头,难受得像要被撕裂一般。没有人敢上前,他们都用好奇又恐惧的目光看着,看这个像疯子一样的宁夜。
纪姜冲出人群,刚想跑上去,只见宁夜抽出剑,一道白光如闪电滑过,他毁了自己的眼睛。
“阿姜你干什么去!”
纪姜挣开师兄的手,跑到宁夜身边。
“别说了!别说了!”宁夜像在挥赶蚊蝇,用手胡乱地扇来扇去,“你走啊,走啊!”
纪姜向人群喊:“他被邪物缠住了,你们来帮帮他!”
众人握紧了法器,谁也没有动。
师兄喊道:“纪姜回来,出事了谁也救不了你!”
纪姜决然地回过头,紧紧握着宁夜的手:“别怕,你别怕,我帮你把它带走。”
纪姜把手搭在他的额头,另一手却猛地抖了一下。她感觉到了宁夜双目的剧痛,耳边犹如擂鼓,心脉一颤一颤地,血管里像有火在翻腾。有个女子在悄声说话,她说:“杀,杀光他们。”
纪姜展开结界,将一切声音和目光都隔绝在外。她缓缓将灵气注入到宁夜手中,他渐渐安静下来,任由手被旁人抓着,眼角的血一滴一滴落下。
一阵云雾迷蒙后,我便看到了宁夜的记忆。入眼是一个不算繁华的镇子,宽阔的长河贯穿南北,河上有叶叶扁舟,沿岸栽着柳树,恰逢春日,梢头一片嫩黄。最靠近桥的柳树下,有个男子,抱剑而立,他察觉到有人靠近,却佯装闭目养神。
“嘿。”身后冒出一个女子,她在笑,“吓你一跳吧。”
宁夜温柔道:“你是不是又做坏事去了?”
“怎么可能,谁敢在上关山大弟子的眼皮底下作恶呢。”女子笑出两个梨涡,“我只是在那个胖子的房梁上放了只小蝎子,没毒的,只是狠狠蛰他一下,谁叫他总欺负老实人。”
宁夜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
女子问:“诶,怎么就你一个,你师弟他们呢?”
“我叫他们先行一步,不然你就有麻烦了。”
女子高兴地挽住他的胳膊,“还是你想的周到,那咱们路上可要小心避开他们哦。”
两个人沿着河岸走出镇子,从驿站取了马匹,一路南行。半晌,到了一个湖边,宁夜下马,又把女子抱下来,才赶了马儿去饮水。
他用水袋取水,思虑再三,开了口:“我还没想好怎么和师父说。”
“为什么一定要和你师父说呢?”
“终身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历来如此。”
女子哼了一声,“你们中原人就是事多,在我们那里两个人倘若真心相爱,只要对着月神像立过誓,就能结为夫妻。”
“我自小无父无母,是师父把我养大,他的话我不能不听。”宁夜沉默片刻,握住了女子的手,“但我答应你的事一定作数,再缓些时日……”
“自古正邪不两立,你的顾虑我都明白。”女子靠在他的肩上,“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说你师父从未见过我,并不了解我心性如何,你会慢慢说服他。其实不必,结为夫妻又能怎样,我依旧是西域蛊师,你依旧是仙门正派,两派仍是水火不容。”
“若你没有生在西域,我没有师从上关山,或许能做一对恩爱的寻常夫妻。”
女子扬起脸向他笑,“那就不要告诉你师父,不然你被关起来我们连面都见不到了。”
纪姜看出那些都是幻象,自始至终没有什么女子,那是心魔,它幻化出了一个宁夜最容易被吸引的样子,徘徊在他身边。宁夜仿佛做了三年的梦,梦见与自己心爱的人朝夕相对,双往双归。
一道黑气瞬间击碎了纪姜的结界,她脱手,重重地跌倒在地。宁夜又狂躁起来,他挥出一掌,聚集的人群似鸟兽般散开。
宁夜爬起来,四处摸寻着方才脱手的剑,他用左手摁住右手,却似乎控制不住,扭出了一个古怪的姿势。
纪姜向人群喊道:“周围有邪物,得把它驱散了,不然大家都有危险!”
终于有人回应了纪姜,他说:“小姑娘,你快离开他。”
文师姐想过来拉纪姜,却被同门拦住,只能焦急地喊纪姜的名字。
天空中黑气渐浓,宁夜脚下显现出一个阵法,树林被一道屏障围了起来。各派弟子重新聚集,他们既出不去,也没胆量与宁夜拼个你死我活。
宁夜抬起手,周身卷起猛烈的风,大量灵气自他的身体散出,风愈加猛烈,火把霎时熄灭,夜空被蓝色的灵气照亮。宁夜的剑有了感应,飞回他的手中。
纪姜呢喃着说了句:“不要。”
风飞扬起她的长发,她扑过去握住宁夜的剑,“宁师兄,你稳住气,我帮你......”
宁夜咬牙,慢慢吐出几字:“快走,我的护体灵气散了。”
纪姜不敢相信,他是要用自己的命......
“你快停下,停下啊!”她不敢松手,她猜到他要做什么,“不只这一条路的!”
宁夜甩开她,身上蓝光大盛,“轰隆”一声巨响,法阵炸裂,大地似乎要被撼动,狂风席卷了数百里。天边电闪雷鸣,像要撕裂整个夜空,随着一阵阵轰鸣,雷电逼近,层层云雾中突然射出一道血红的光柱,刹那间,地面泛起金色光芒,宁夜用尽全力抵挡着这道红光,只是一眨眼的功夫,红光直射而下,飓风袭来,层层气浪翻涌着,树木剧烈地摇晃,眼前尽是飞沙走石。
纪姜根本站不住脚,迅速拔出短刀钉入地面,却还是被拖出好远。
风持续了许久,待到一切静下来,树林的结界已经破了,半空的黑气也不知所踪。点点蓝光徘徊在周围,正在一丝丝消散。纪姜飞奔过来,可蓝光像雪花一般,落到手心就融化。
宁夜用自己的命,破了黑瘴。
火把重新亮起,人影交叠,他们窃窃私语。
有人道宁夜真是高义。
有人拾起宁夜的剑,说要送还上关山。
有人感叹他怎落得如此下场。
有人说幸好他爆体而亡,不然日后要成祸害。
还有人说,心魔作祟啊,连宁夜都抵挡不住。
师兄带着他们行了很久才找到一个客栈,夜已过半,窗外唯有虫鸣。纪姜坐在房中,文师姐推门进来。
“正好今日是你生辰,我叫厨房做了碗寿面,快来尝尝。”
纪姜饿坏了,抱着碗大口大口吃起来,这碗十分大,像个小盆似的。纪姜拼命吃着,脸越埋越深。
“慢点慢点,又没人和你争。”师姐笑着看她,感到一丝不对劲,立刻从她手里夺过碗放在桌上,“怎么了阿姜,怎么了?”
纪姜低着头,下巴上沾了些许面汤,她不说话,就这么愣愣地坐着,木然的嚼着嘴里的面条。
极轻的“啪嗒”一声,有什么落在地上,师姐看去,什么也没看到。
接着又是“啪嗒”一声。
“怎么了?”师姐有点心慌,“阿姜你别哭,告诉师姐怎么了。”
可是纪姜控制不住,眼泪扑簌簌往下落,她说不出话,只能无助地攥紧袖口。师姐拿帕子替她擦脸,哪知眼泪越擦越多,滴滴答答顺着脸颊滑下来,衣裳湿了一片。
师姐心疼极了,把她抱在怀里,“刚才被吓到了是不是,你也真是的,怎么就冲进去了呢。”
“师姐,师姐。”纪姜紧紧抓着师姐的衣襟,放声大哭。
“没事没事,都过去了,现在安全了。”师姐拍着她的背,“明日咱们就回家。”
我心中一顿,缓缓抽出了灵识。
原来故事是这样。
“师兄。”
思绪百转千回,我随口应了一声,猛然发现纪姜已经醒了,她坐在廊前平静地看着我。
我大惊,“你不是醉了吗?”
“我哪有那么容易喝醉。”她低下头,轻叹一口气。
我的脸突然就涨红了,是不是每次我去探灵识她都知道......
“你......”
不待我问完她便说:“我早就学会了驭灵术。”
我恍然大悟,许多年前她就能探取宁夜的灵识了,这些年下来怕是更加精进。我记得师父说过驭灵术到了一定境界便能强行吸取他人灵识,对,那日我想帮她稳住灵气,灵识就是被她吸走的,她的驭灵已经炉火纯青到这般地步了吗?
我羞愧无比,过了半晌才轻声问道:“你还是放不下宁夜吗?”
纪姜站起来,她把自己的长刀握在左手,右手轻轻摸着刀柄的青色穗子,“怎么放下呢。我从来都不是前途远大的人,最远的打算也许就是想好明日采什么药。宁师兄照亮了我的前路,他已经站在了山顶却从不忘记山脚的后辈,他那样耀眼又那样谦逊温柔,我想过无数次,如果再努力些是不是就能离他更近,会不会有一日也能和他并肩。”
“我以为我是放不下的,以为他是我的执念,是我撑下来的动力。这世上仅有一次机会见到他,哪怕希望再渺茫我都会撑下去,可我没注意到他已经离我那么远了。十几年了,那些点点滴滴却清晰地印在我脑中,仿佛就发生在昨日。”纪姜的眼睛变得亮亮的,她轻轻笑了,有光亮的东西在脸颊一闪而过,她又皱起了眉,“他完成了自己的心愿,可山山海海中,再也没有宁夜了。”
我有种说不出来的难过,我一直都将纪姜当作妹妹,每每和师姐师兄提起她我的脑海中都会浮现出一个小女孩的身影,一个怯懦的,柔弱的稚□□孩。现在我才恍然,她已经不是那个名叫纪姜的懵懂姑娘了,她是青炎门的掌门。
这山山海海中也再也没有原来的纪姜了。
她道:“你去帮我劝劝师姐吧,别急着给我寻亲事了。”
我疑惑,“可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师姐呢?”
她回头,月光照在身上,宽大的袖子随风拂动,整个人显得十分瘦小。她说了句话,我没听清,但心好像揪起来,似乎又知道她说了什么。
“什么,我没听清?”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我不想知道,万一她说中了,我又该如何自处。我自以为没人看得透我的心事,自以为众人当我玩世不恭,整日嬉笑,毫无正形。
她静静地看了我一会儿,等风停了,才开口道:“师兄不是自小心仪殷岚吗。”
我攥紧了手,又马上松开,如同整个人被她看透,不敢做任何小动作。声音有点颤抖,我问:“你怎么知道的?”
“我自然知道。”她淡淡一笑,“放心,只有我知道。”
我张了张口,心里突然难受了一下。
“比起师姐,师兄更能感同身受吧。”静了静,她又道,“你就当我是烦闷久了,找人说说心事。”
她向我微微颔首,“师兄早些休息,我回去了。”
纪姜已经走远,夜色清冷,我像被钉在了原地,根本动弹不得。
殷岚,这个已经许久没有被人提起的名字,不管出现多少次,还是会让我心头一颤。
我为什么喜欢殷岚呢,我也不知道,甚至很长时间我都无法确定这份心意,只是有那么一个影子,在心里晃来晃去。我从未与殷岚说过话,她总是跟在她师姐身后,我不敢靠近。她脾气很倔,下河时若没摸到鱼便扎下水去,追着鱼游出好远,憋得脸通红。她胆子也很大,那么高的树她御着剑一下就飞上去,摘了风筝再飞下来。曾经我练字的宣纸上满满当当都是她的名字,曾经我捧起饭碗就会想起她的脸,曾经我养了一盆花却再也不能送给她。我甚至从来都不知晓她的行踪,她曾在哪出现,她又做了什么,全都是道听途说。我也没有胆量去找她,如果我真的找到她,是该兴师问罪呢,还是问过得好不好,她估计也不知道有我这号人吧。
青炎门弟子此生最该恨的就是殷岚,我却喜欢她,也挺可笑的。
可当年的纠葛,杨师兄和穆姑娘,青炎门和上关山,究竟孰对孰错?
就像纪姜说的,她答不上来,我也答不上来。
翌日我带弟子去摘野果,发现圣火城的院子竟安静得出奇,忍不住停下向里望了望。
“林长老看什么呢?”
我被乔先生吓到,这才想起还没恭喜他晋位真人。
“纪掌门安然无恙,这才应该恭喜。”他笑道,“林长老怎么在这里?”
“前几日见山果长得好,今日嘴馋来摘了些。”我从筐里拿出起个塞到他怀里,“之前这边热闹得很,我路过便来瞧瞧。”
“早早夸下海口,结果全被淘汰没面子了呗。”乔先生冷哼一声,“苍天有眼,那样的人不配通过试炼。”
我纳罕,“先生何出此言?”
“就那个齐老头,垂涎我姑姑的关门弟子美貌,竟来替自己提亲。”乔先生一腔怒火,“他对我们各种威逼利诱,好像不答应他他就要把整个山头铲平一样。那老头都多大年纪了,小姑娘不过十八岁,吓得差点铰了头发要当姑子去。”
“竟有这事?”
“何止啊,明心会宋掌门的千金也被纠缠了多日。圣火城不依不饶,最后气得掌门夫人哭掉半条命这才罢手。”
宋姑娘有南州第一美人之称,上门提亲者络绎不绝,只是没想到齐掌门这样为老不尊,真是叫我大开眼界。
我们一来二去说得不亦乐乎,两厢热络后,我便也将那日清早的事说了,乔先生听后直跺脚,大骂圣火城太不知好歹。我们越说越投机,将天南海北的事说了个够,若不是弟子过来拉我,只怕要聊到天黑。
这次吃宴和来时不同,各派见了我们都和善地寒暄几句,青炎门的席位也被移到了高台之上。宴中,大家正聊的兴起,蓦然感觉胸中一滞,大殿四角的符咒发出扎眼白光。庭中出现一队人,符咒的白光大盛,看来来人并非善类。宋掌门起身,却发现灵力早已被封住。
“你们不要乱走哦,聚在一起才安全。”
有个女子笑吟吟走出,她穿着火红的衣裳,腰间的金铃声响清脆,她挥手,四角的符咒立时便化为灰烬,她收手,逗弄起肩头趴着的小白狐。
众人都不敢轻举妄动,老老实实坐在自己的位置。
“听闻又有人晋位真人了,不知是哪位啊?”
大殿上的弟子不约而同都望向了纪姜,女子走上来,上下打量了一番纪姜,眼中满是不屑。
她甫一进大殿,就传来阵阵香味,如今走近了,香味反而淡了。
女子问:“就这一个?”
众人又看向乔先生。女子看了看乔柏山,“嗤”的笑了,继而大摇大摆地走向门口,末了她粲然一笑,“毒你们自己解吧。”
语毕,女子连同门外的一队人霎时消失了。
大殿的符咒本是古物,却被这来历不明的女子轻而易举地毁了,有人忿忿不平,想追出门查个究竟,谁料刚一御剑就摔倒在地,吐出一口鲜血。不知中了什么毒,殿中的人手臂酸麻不止,手背也显现出骇人的青紫色。
怕有不测,各派都待在殿中,拿出随身的丹药尝试解毒。有个身穿灰色长袍的男子中毒过久,昏倒在地。明心会弟子在他身上搜到名帖,大声向殿内道;“常越的亲友何在?”
问了几遍也无人应答,明心会弟子便不再管,走到下一处去了。我们距他最近,纪姜又见那人脸色不好,于是挽袖替他号脉施针。
她刚收好药箱,乔先生捧着个碗一溜小跑过来,“常大哥,水来了。”
纪姜见状,对身侧的弟子说道:“你们搭把手,帮乔先生把弟子抬回去。”
“且慢,纪掌门误会了,这不是我姑姑的弟子。他住在我们隔壁的院子,总是独来独往,后来我才知道他自己来参加试炼大会,没有随行人员。”
独自一人吗,怪道伤口处理不当感染发炎了,他大腿处已经溃烂,再不医治只怕整条腿都保不住。纪姜皱眉,问弟子是否还有消炎的伤药,弟子摇摇头。忽然纪姜想到什么,还未开口,乔先生先说道:“石英花可消炎去肿,我见门口花坛长着许多。”
“方才我也想说石英花,只是它功效不强,很少入药,平日并没人识得。”纪姜十分意外,“先生懂医术?”
“我不懂,从前游历时见有人用过这草汁。”乔先生把水碗递给纪姜,“我去采药,劳烦纪掌门给他喂些水。”
一炷香的功夫,常越悠悠醒转。我扶他坐起,“咱们中了毒,现下都被困在大殿里,我们掌门已经给你施针了,不出半个时辰手上的青紫就能退掉。”
他想起身道谢,我急忙按住他,“你腿伤未好不必多礼,乔先生刚替你上好药。”
身上的毒并不难解,但那群人来无影去无踪,张狂至此,仙门必不会放任而去。
临走那日又下了雨,弟子笑说老天知道我们归家,在洗尘呢。
我正在外面打点车辆,就听到有人喊道:“林贤弟!等一等!”
原来是乔先生,他打着把油纸伞,边跑边向我挥手,雨下得急,他一跑雨水便全扑在了身上,还未过来前襟已然湿了大半。
“林贤弟,乔某虽走了不少地方,但青炎门还未曾去拜访过,不知是否有幸哪日......”
“当然当然,乔先生若得空,随时可以来。”
“从明阳书院到青炎门,脚程快的话,应该两日就差不多了……”
“这个,能不能替我转交给你家掌门。”他从怀里拿出一个油纸包,小心翼翼递到我手中,“乔某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这本图册我珍藏了许久,就当恭贺纪掌门通过试炼的贺礼吧。”
我见他十分爱惜这书,连忙也收好,答应替他转交。
“还有这个,当做那日纪掌门送我药膏的回礼吧。”他又从袖袋中拿出一快圆形的石头,“这是我机缘巧合下得到的,本来是想留作镇纸的,后来旁人跟我说它最适合用来磨长刀了,纪掌门刀法使得漂亮,得有一块好的磨刀石才行。”
我笑道:“乔先生不是来送我的呀。”
“自然是舍不得林贤弟的。”他笑眯眯地看着我。
我突然想逗一逗他,于是问:“你觉得我们掌门怎么样。”
“她那么沉着冷静,光是站在那就叫人安心。身为一派掌门她却从来没有架子,和弟子们说话都是温温柔柔的,她的目光也很坚定,遇见困难从来没有退缩过。”乔先生压低声音道,“我见她第一面就喜欢。”
他回答的这样直白,反倒叫我手足无措。那夜纪姜才与我说过宁夜的事,一时间我竟不知道怎么劝说乔先生了。
我拍拍他的肩,“得空了来青炎门坐坐,我那有些好茶,留着招待你。”
青炎门一切如新,大门还特意挂了鞭炮,喜气得像过年似的。师姐的儿子可爱极了,就是有些爱哭,一张圆圆的小脸总是挂着泪珠。师姐出了月子,我们便约在纪姜院中吃酒。
眼下没有大事,全门派都准备着给纪姜办生辰。
“昨日我收到了乔先生的信,他想来给你拜寿。”我试探着问道,“乔柏山,你记得吗?”
“我记得他,是个很聪明的人。”纪姜停下筷子想了想,“他还叫你转交了本图册给我,里面记录了他去过的地方,讲了些风土人情、奇闻轶事,很有趣呢。”
师姐很高兴,双手一拍,“是我之前说过的那个明阳书院的先生吧,我就觉得这孩子不错,这不也得了真人之位吗。”
纪姜笑笑,“那便请他来吧。”
饭后,我与师姐边说边往回走,不多时就到了试剑广场。
已入深秋,广场四周的牡丹依旧没有凋谢之意,全都盛放着,火红的花瓣在暗夜中呈现出绛紫的浓郁色彩。我做弟子时不用练刀,每日清晨只肖随大家来这扎上半个时辰马步,再学半个时辰拳法,就跑回屋中抄书去了。偶尔门中有比试时,我站在台下给师兄弟们呐喊助威,对战的师姐总是嫌我们吵闹,从花丛中捡了土块扔过来,我们便围着广场跑,叫她怎么也扔不到。那时绕着广场跑好几圈也不累,如今只两个人站在这里,我才发觉试剑广场有这样大,这样空。
蓦然,师姐长长叹了口气,“阿姜真的得了真人之号呢。”
“是啊,咱们青炎门终于也出真人了。”
“我们五人中只有阿姜是掌门师伯嫡传,也只有她出人头地青炎门才真的抬得起头,可这些都是强加给她的,这么些年,咱们希望她做的她都做到了,任何难事她都没说一个‘不’字。”
我道:“师妹很不容易。”
“大半个月不见,阿姜瘦了好多。”师姐忽然落了泪,“她脸上的伤,该有多疼啊。”
“师姐......”
“议亲的事我再也不会提了。”师姐抹掉眼泪,“以后她过的自在便好。”
师妹生辰宴前一日,宾客陆陆续续到了,我站在门口等了许久也不见乔先生的踪影。晚间我正在整理书架,院内叮铃哐啷一阵乱响,我急忙跑出去,见西墙底下摔倒着个人。
“乔先生?”我十分吃惊,又急忙行礼,“乔真人好。”
“林贤弟好。”他爬起来,扑扑身上的尘土,“我来晚啦,想给你个惊喜,哪知道你把门锁了,怎么拍也听不到,只好翻墙进来啦。”
我一拍脑门,今日回来得早,随手就把院门关上了。
乔先生又道:“你家掌门在吗,我有急事找她。”
乔先生不能乱闯女眷的院子,只得叫我带他来找纪姜。漏夜前来,师妹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匆匆迎出门,见是我们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我家院子的花开了,我摘了些送你。”乔先生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一把早已蔫掉的黄色小花,“放了几天,没那么好看了。”
纪姜接过花忍不住笑了。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师妹有这样的神情,也许是脸颊的胭脂衬得,她笑得十分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