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年秋》白血球王

11、舍不得你

　　郑锡和大鹏建立革命友谊以后，他在店里出现的频率，甚至比孟望秋还高。
　　大鹏自不用说，虽然脾气暴，但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人。了解他以后，郑锡发现他是个特别单纯的人，讨厌谁喜欢谁从不藏着掖着。只是有一点郑锡没想到，看起来像个浪子的大鹏，竟然是个宅男，平时最大的兴趣就是研究机械。他的那些坏印象，大多来自他的混子大哥，以及他桀骜不驯的外表。
　　英子和二毛比他们的年龄都小，俩小孩玩心重，但懂分寸，知道什么该玩，什么不该玩。俩人都是留守儿童，从小跟着大鹏混，大鹏自己脾气不好，俩小孩不听劝告，他就要抽人。每次说要抽他俩，每次也都没真抽。大鹏怒了，二毛就跪了。英子则不同，他能马上承认错误，加入正方，帮着大鹏抽。
　　“鹏哥，你现在想考大学吗？”这是郑锡第一次正式提出这个问题。
　　大鹏犹豫，他能考上吗？那日听郑锡一席话，他认真思考过自己的目的，后来也与郑锡交流过几次。
　　他想去看看，更大的世界。
　　郑锡像是能听到他的心声，鼓励道：“还有半年，搏一搏吧。”
　　“学也是半年，不学也是半年，那为什么不学？”
　　“鹏哥，不要想结果会不会徒劳无功，你一定会成为你想要成为的人。”
　　大鹏丧太久了，人一旦躺久了，腿部肌肉就会萎缩，下盘缺力，无法站立。
　　郑锡和大鹏聊过几次，他知道，大鹏想站起来，也能站起来，只是还欠缺一点站起来的勇气。
　　一方面郑锡确实想帮助大鹏，一方面他也有自己的私心。大鹏和孟望秋走得近，他想为孟望秋创造一个良性的生活环境。大鹏都能重新开始了，孟望秋还不能放下过去吗？
　　大鹏点点头，又问，“你呢，有什么打算？”
　　“我想去北京，学医。”郑锡笑笑，向大鹏说明去北京的计划。
　　郑锡讲得很认真，大鹏甚至感觉他浑身散发着光芒，英子也凑过来听。
　　没过多久，一个金属碰撞的声音吸引几人的注意力，三人转头寻找声源。
　　孟望秋到修车厂的时候，恰好听见郑锡向大鹏他们讲自己的计划。
　　他的动作向来比较轻，没人注意他。关于去北京和学医的计划，他从没听郑锡讲过。一种局外人的感觉油然而生。
　　他转身要离开，书包拉链不小心打在一截钢管之上。
　　“孟望秋，你来了，正好，”郑锡见了孟望秋，难掩喜悦，“我等你好久了。”
　　孟望秋不说话，冷冷地走过去。
　　“我来采访一下这位同学，你想去哪里读大学？”没等到他走过来，郑锡已经迎了上去。
　　“除了北京。”
　　这句话音量不大，但是很冲，大鹏和英子都闻到了话里的huoyao味儿。
　　提问的人笑容凝固，孟望秋怎么突然生气了？
　　仿佛昨日重现，郑锡想起了那场两人三足比赛，孟望秋说道歉的时候，也是这种语气和神情。转眼间，两个人已经认识三个月了。
　　竟然已经三个月了，如果不是周围环境不同，郑锡都以为，又回到了那次比赛。
　　回到了原点，孟望秋冷漠而疏离的眼神。
　　郑锡明白，孟望秋就是一个口是心非的小朋友，想从他嘴里听到真心话，概率和中头奖不相上下。虽然他总是自信满满地说自己知道他的心思，但是大多数时候他心里都没底。
　　他希望他开心，不想给他压力，也不要求孟望秋必须回应些什么，他愿意一直单方面地喜欢他。但这么久了，作为朋友，偶尔他还是期待孟望秋能坦率一点，亲口告诉他，他的想法。
　　“我要去北京，你不说点什么？”
　　“不关我的事。”
　　大鹏眼看着两人要打上一场，想劝一劝，英子摇摇头，觉得有点不对劲，拉着大鹏走了。
　　“哦。”郑锡心里突然很闷，像是被谁在一秒之内抽尽了氧气。
　　“我以为我们已经是朋友了。”
　　“我不知道你是这样对朋友的。”
　　“我怎样对朋友？”
　　孟望秋不想回答，要离开。
　　“孟望秋！”郑锡一把抓住，“有问题现在就解决，不要自己瞎琢磨。”
　　“没有问题。”孟望秋甩开。
　　郑锡又拉回来，“我有问题。”
　　“放手。”孟望秋反手一甩，用手背甩了他一耳光。
　　完全是误伤。
　　孟望秋想道歉，郑锡抬手制止，言语坚决，“别说了。”
　　闻言，孟望秋听见自己心里咯噔一声。
　　郑锡有点委屈，“我有个小小的建议——”
　　“以后打架，不要打脸。”
　　“对不起。”
　　“没事，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郑锡按住他的肩膀，让他坐下。
　　孟望秋微微垂着头。
　　郑锡看着他，单膝跪下，仰望着他，“孟望秋，你就舍得让我一个人去北京？”
　　孟望秋没理他，看向一边。
　　“你是不是舍不得我？”他强行进入他的视线。
　　孟望秋快速眨了几下眼，“没有，不是。”
　　“我说过，我这人喜欢摆在明面上，我反正挺舍不得你的。但我不强求别人也摆在明面上，你偷偷舍不得我是你的自由。”郑锡目不转睛。
　　说完又叹口气：“我一直觉得我这个人挺聪明的，但是吧……”
　　遇见你之后，我也有搞不清楚的事情了。
　　孟望秋沉默，他是在偷偷舍不得郑锡吗？
　　“我还有个小小的建议。”郑锡犹豫再三，决定说出来，“我觉得你应该和叔叔谈一谈。”
　　想放下过去，前提是正视过去。
　　孟望秋没什么表情，郑锡不知道该不该继续，他一咬牙，索性就豁出去。
　　“我先道个歉，我不应该干涉你的私事，你也不要怪叔叔，是我非要问他的。我知道这是你的隐私，我无权顾问，但人有时是被理智驱使，有时是被情感驱使，我做这件事的时候，我的理智被情感打败了。
　　“你应该不知道，叔叔的柜子里一直放着你的奖状。他很后悔告诉你那件事，他告诉你，是因为他尊重你，你有知情权，他从不后悔和你妈妈在一起，也不后悔把你养大，他一直觉得，你孟望秋，是他的骄傲。
　　“你要是觉得，你自暴自弃，就能一直留在镇上陪着叔叔，你要是觉得，你欠你爸的，你要用这种方式偿还他，我觉得你想错了，这是对他的一种侮辱。”
　　郑锡的语速比平时快，像最后一分钟里，老师的课堂总结。
　　“你再给我两分钟，说完我就走，”郑锡吸了一口气，“孟望秋，我想帮助你，但我很犹豫，我不知道你对我的底线在哪里，我今天说了这些话，我很怕你再也不理我，但——”郑锡顿了顿，“如果你能活得自由一点，哪怕你一辈子不理我，我也能接受，我说完了。”
　　说完他最后看了一眼孟望秋，故作潇洒地走了 。
　　孟望秋望着他的背影，想了想，决定回家。他走出修车厂，发现郑锡还没走。
　　“我想了想，”郑锡有点委屈，“其实我不能接受你一辈子都不理我。”
　　“傻逼。”
　　×
　　“爸。”孟望秋到家的时候，孟子瑞正在收衣服。
　　“回来了。”他笑着说，“六婶送了几张饼过来，饿了就去吃。”
　　月色下的孟子瑞平添一份孤独，本来就瘦削的他，看起来更单薄。
　　孟望秋想起从小到大，他爸的所有付出，他眼眶一热，“爸，我是不是……让你很操心啊？”
　　孟子瑞一怔，停了手里的动作。
　　他上一次听见这句话，是儿子初二打架的时候。有几个家长诬陷他，孟子瑞站出来，警告那几个大人不要睁眼说瞎话，回到家，儿子哭了。上一次他哭，是玲子走的那天。
　　“傻孩子。”孟子瑞一瘸一拐走近他。
　　孟望秋离他不远，跑了几步撞进他怀里，用力抱紧，泪水顺着眼角汹涌淌下。
　　孟子瑞红着眼，轻轻拍打他的背部。
　　等孟望秋哭够了，孟子瑞让他进屋，说外面冷。
　　父子俩坐在屋子里吃饼。
　　“爸，我初中的时候，你是不是挺失望的？”孟望秋拿着饼，一口也没吃。
　　他指的是成绩突然一落千丈。
　　“我知道你是故意的。”孟子瑞为他倒了一杯热茶。
　　虽然听郑锡说的时候，他就已经吃惊了一次，但此时听孟子瑞亲口说出来，他还是惊讶。
　　“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是你爸，我比谁都了解你。”孟子瑞摸了摸他儿子的头。
　　“小秋，我们都希望你能健康快乐的长大，这个愿望一直没变过。”
　　孟望秋知道他爸说的“我们”是谁，不自觉捏紧了手中的饼。
　　“玲子有她的苦衷，她不带你走是在保护你。她爱你，我也爱你，其实这些道理你都懂，但是你这个孩子啊，太善良了，什么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揽。
　　“感情里面，讲什么对错呢？你情我愿罢了。我今天救了你少了一只胳膊，难道你明天就要卸下一只胳膊还给我？不是这样的，我愿意这样做，不是要你回报或者偿还我。
　　“玲子的事，也是我自己愿意，当初我们在一起，不是她拿刀架在我的脖子上要我和她在一起，我等她，也是我愿意。没有对错，没有一丝委屈和强迫。
　　“小秋，爸一直都尊重你的决定，但是这么多年了，该放下了。你的人生是你自己的，就像这杯茶，你现在不喝，它就凉了，等你想喝的时候，谁再为你斟一杯热茶呢？”
　　孟望秋鼻头一酸，又抱住孟子瑞，“爸，对不起。”
　　被儿子勒得喘不过气，孟子瑞突然觉得好笑，“小时候怎么没发现你这么爱哭呢？”
　　“我没哭。”孟望秋闷声闷气地答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