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你爱我》荀香九

56、你喜欢我吗，为什么

　　狄原礼虚弱地笑了，轻轻擦去洛彤眼角的泪水。洛彤有些不安地垂下眼睛，却没有把挂在他脖颈上的手拿开。

　　“你哭什么。”狄原礼沙哑地说。

　　洛彤眨眨眼睛，眼神里恢复一些理智的光彩。狄原礼忽然意识到他在捧着洛彤的脸，急忙松手。洛彤也跟着放下手臂，像是做错事一样垂着头。

　　飞船的甲板冰冷如千年寒铁。狄原礼伸手去扶洛彤。“回车上吧。学者，你刚才说，这里有二十多个人，都是你的同事。你带我来这里，你的同事不会发现吗？”

　　洛彤站起身，拍着身上的灰尘，摇着头。“这是一艘很大的船。偶然遇上的可能性很小。我们的工作台在舰桥，他们一般也不会来这边。”

　　再次并肩坐在小车上，看着洛彤发动车子，灯光再次向前挖掘黑暗。狄原礼随意地问：“这艘船的整体结构是什么？”

　　洛彤比比划划地解释，他们所处的位置是第三层发射平台，是船身最高的位置，这样才能建立起直达地面的电梯。发射平台两端各有一台电梯，一台通往研究中心一部，一台通往研究中心二部。往下有第二层发射平台和主甲板。航母的后半部分已被击毁，只有前半部分。夜壤包裹着残缺的舰体。是军部想要掩盖的秘密，所以它的面积不可测量。

　　狄原礼默默地看着洛彤面前的方向盘。他对“斐然”的结构并不是很感兴趣，只是想找个让洛彤滔滔不绝的话题。手指上属于洛彤的泪水已经干涸了，但是湿润的触感仍然留在皮肤上。心脏仿佛重获新生，在胸腔里如梦初醒地跳动。他轻轻地触碰着胸口，从虚无中回归真实的感触消失了，他触碰到的是真实的身体。

　　PTSD。狄原礼脑海中浮现出这个他只知其意、不知其形的缩写。现在他知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了。回忆像河道中凸起的巨石，将水流截为两段。此刻那块石头松动，裹挟着重新流动的水。

　　耳边的声音停止了。狄原礼意识到洛彤不再说话，而是迟疑地偷瞄着他。他把手臂搭在洛彤身后的椅背上，安抚地玩弄着洛彤的一缕头发。按照洛彤刚才的描述，星星的中心应该是第三层发射平台的中间。

　　狄原礼忽然问：“你在这里工作的内容是什么？

　　洛彤犹豫一下，说：“破译星航日志。再多的不能说了。”

　　狄原礼点头。洛彤淡淡笑一笑，说：“你知道什么是星航日志？”

　　“当然。”狄原礼傲然回答。他在纪录片里看到过，星航日志是飞船每天航程和见闻的记录。只是他不知道这东西还要破译。他以为这东西像是日记本，随便什么人都可以拿来阅读。洛彤朝他弯起眼睛，说：“你知道的东西总是比我想象的多。”

　　狄原礼弯曲食指和中指，用指关节捏住他鼻子，向右一拧：“你在跟谁说话。我当然知道很多。”

　　洛彤向后躲开，问：“那你还会和神乐合作吗？”

　　狄原礼不自禁地朝车后望了一眼。隐藏在古老黑暗中的存在此刻距离他们很远，他仍然能感到那东西虎视眈眈的目光。

　　加入我们。他似乎能听到那东西的低语，随即意识到那不是低语，而是潜藏在他回忆中的真实。

　　在他尚且去一正教教堂礼拜的时候，在他来到斐南后，偶遇滕普拉面纱移民的时候，他们都凝视着他，在他耳边低语。

　　加入我们。

　　“不了。”狄原礼说，“毕竟这是远藤真一的项目。应该让他从头到尾地负责。我从中间横插一脚进去，他一定会恨死我的。”

　　再说，远藤真一当不上副总。狄原礼十分确定这一点。神乐不会想要一个苦苦哀求她的人。不用血源计划也能绑定的人，为什么单独腾出一个位置？恐怕远藤幸之助又要空欢喜一场了。

　　想到远藤真一的神色，狄原礼嘴角浮起微笑。洛彤低声说：“居然说得这么高兴，奇怪的人。”

　　狄原礼笑而不语。车子停下，他隐约感觉这电梯似乎和来时的电梯不太一样。但是黑暗中他没法从细节确定。电梯里也有微妙的不同。可能是光线，也可能是轿厢。

　　随着电梯上行，温度一点点恢复。电梯门打开，伴随着女声的确认，一股热浪扑面而来。狄原礼深深吸了口气，这才是他习惯的，有人声，有建筑，有无尽的繁华。哪怕只是雕刻在陨石尘上的虚假繁华。

　　他随即确认了，这里不是一部的入口。洛彤环顾周围，迟钝地“啊”了一声。

　　“忘记了。”他不好意思地抓着头，“这里是研究中心的二部。经常从这里出入，所以……”

　　还没等到第三轮的结果就提前回星金三部了。狄原礼不由怀疑洛彤是故意的，生怕他回星金集团二部后改变主意，又去找神乐。他抖掉身上残存的寒意，十分清楚，刚才见到的死寂和黑暗不会随着寒意散去而消失，会永远烙印在他心里。狄原礼抬起头，“天空之城”静静地漂浮在穹顶，像是装点着“赫拉”的光。

　　“它的前身是‘斐然’的驱逐舰。”

　　狄原礼侧头看了一眼，洛彤也仰着头，和他一同注视着“天空之城”。

　　“在这里访学，肯定要对本地历史有所了解的。斐南又是一个正在见证历史的行星。可惜没有资料记载驱逐舰何时落入神乐手里。或者说，落入江口株式会社的手里。‘斐然’的驱逐舰变成了江口组走私的空中转场，如果让陆诚德舰长听到这个消息，大概会哭吧。然后会带着他的部下收复它。”

　　虽然洛彤没有说出口，但狄原礼几乎能听到漂浮在空中的伤感。洛彤千辛万苦打捞的沉船，从沉船中打捞出来的手镯，几年后竟然以拍卖品的姿态出现。或者洛彤明白其间的曲折。但心结总是隐约浮动。洛彤收回视线，对他微微一笑，说：“怎么办，你想和我再回地下去，还是我送你去车站？”

　　狄原礼突兀地问：“你喜欢我吗？”

　　洛彤一怔，眼神闪动，脸颊染上一层浅浅的粉红色。狄原礼又问：“为什么？”

　　被人喜欢不是陌生的事。别人喜欢他太正常了。就连狄原礼自己都能说出一百个理由。然而洛彤不一样。狄原礼无从想象洛彤眼中的自己，不知道自己什么地方打动了洛彤。从第一次见面的审视到后来的冷落，没有一点吸引人的地方。甚至没有和洛彤共处。两人总是不在同一个地方。

　　洛彤干咳一声，东拉西扯，似乎想要逃避这个话题。然而狄原礼灼灼地凝视着他，对他开发的新话题不予回应。洛彤无以为继，垂下眼睛。

　　“你为什么非要知道这个不可呢？”

　　“我不理解你。”狄原礼直白地说，“我看到过一种说法，叫雏鸟效应。刚刚破壳的小鸟，会对第一眼看到的生物产生追随反应。是这样的吗？”

　　洛彤像是没有听懂一样侧着头。狄原礼只好进一步说明：“我的意思是，人的想法是很复杂的。可能某一阶段的想法受到了一些因素的影响，等这个阶段过去，想法受到其他因素的影响，会改变。像你刚到斐南，人生地不熟，第一个认识的人是我，所以对我有一些依赖；等你访学结束，回到你熟悉的环境，这种依赖就消失了，想法就改变了。明白吗？”

　　洛彤怔怔听着，忽然展颜一笑，说：“狗狄，你是在说，让我不要离开你吗？”

　　狄原礼简直不知道怎么恰如其分地管理自己的表情。洛彤眼睛里满是盈盈的笑意，不疾不徐地说：“我一直很喜欢鲸鱼。不是因为它们帮我找到沉船，而是我喜欢它们，研究它们，才会在它们的引导下找到沉船，鲸鱼是一种很有趣的动物，它发出的声音在15赫兹到25赫兹之间。如果某条鲸鱼碰巧天赋异禀，发出了这个区间之外的声音，那么，鲸鱼的种族就不会听到它的声音。它只能孤单地游荡在海里。如果，此时有另外一条天赋异禀的鲸鱼，听到了这条鲸鱼发出的声音，它们不管隔着多远，都会相遇。在你家住的一个月，我想，我就听到了这条鲸鱼的声音。”

　　“我家没有鲸鱼。”狄原礼顽固地说，“你到底在说什么？”

　　洛彤低头一笑，轻轻地踢着路边的一块碎石。

　　“好吧，你这个没文化的家伙，我成全你。被你收留的前几天，我只在自己的房间活动。然后你就去三部里面加班加点地工作。我以为你会对我防意如城，可是你从来没有锁过你房间的门。”

　　洛彤自嘲地笑一笑，抬起头。“那段时间你压根不回来，我还以为你这么恨我，恨得不愿意和我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出于好奇心吧，我去转了一下你房间的门把手，没想到你真的没有锁门。”

　　洛彤暂停，等待着狄原礼的反应。然而狄原礼对他的非法入侵没有什么反应。洛彤想了一会儿，难以启齿地皱着眉，说：“说出来还挺怪的。”

　　“没关系。”狄原礼鼓励地说，“你刚才都说我是动物了。还能比你说我是鲸鱼更奇怪？”

　　洛彤笑出了声。

　　“好吧。我进了你的卧室，在你的床角坐了一会儿。大多数时候，我对陌生环境还是比较敏锐的。可是，那天，我发现，我一点都不讨厌你房间里的气息，甚至有一种现在说起来挺奇怪的放松感。我没有在你房间做奇怪的事噢，只是在你的床角坐着。那时候，我觉得，可能就是这样吧。Serendipity没有随便计算，我和这个人就是合得来。”

　　狄原礼谨慎地保持沉默。他不知道说什么好，也不知道内心涌动的感情是什么。洛彤吐出一口长气，像是终于把内心压抑的话说出口，神情肉眼可见地轻松活泼。

　　“对了，考察的事定下来了。多谢你的签字，我五天之后要走，去另外一个军事历史研究中心做一些事。Serendipity第三期结果你自己填报就可以。我们就不用提前约好了吧？你还要去星金二部吗？”

　　狄原礼张开嘴，空洞地“啊”一声。“我……不去了。有远藤在，他的项目，让他签收。”

　　“那就好。”洛彤说，“太晚了，我要回去了。”

　　确实，“赫拉”的光芒开始暗淡了，将两人的影子拖向铜珊瑚树丛里。手环重新恢复了时间显示，此刻绝大多数人都可以结束工作，开始晚上的娱乐。洛彤朝他挥手告别，走向研究中心二部的入口。破败的大楼在暗淡的光线下格外阴森。想起楼内废弃已久的接待室，那架直入地心的电梯，洛彤一个人站在电梯里的景象，狄原礼不由自主地毛骨悚然。

　　“你要一个人回去？”

　　洛彤短暂地停下脚步，回过头：“我每天都是一个人回去啊。”

　　“你又要走了吗？”

　　洛彤对狄原礼不自觉脱口而出的双关语微笑了。“那就要问你。你想让我留下来吗？”

　　等不到狄原礼的回答，或者说，他预判到狄原礼不会回答。说完这句话，洛彤就转过身，走向研究中心的二部。狄原礼望着他的背景没入破旧的玻璃门里，身后的不远处是争奇斗艳的光辉建筑，面前是掩埋着无数秘密的破旧中心。

　　他的影子长长地拉到研究中心二部的门口，仿佛影子被缠在洛彤身上，随着洛彤一同没入了大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