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你爱我》荀香九

41、失效

　　洛彤单手扶着切断的管道，怔怔地看着狄原礼，忽然笑出了声。狄原礼费力地拉着能量栅格，闻声回头，皱眉看着他。洛彤赶快爬下部件，和他一起拖着能量栅格。

　　能量栅格比狄原礼记忆中要重很多。洛彤握着栅格的左手指尖渐渐蔓延出一层红。在白色绷带的衬托下分外明显。狄原礼勉强拉近栅格，长出一口气，用手背蹭一蹭额头的汗水，说：“松手吧。”

　　洛彤比划一下能量栅格和重力部件之间的距离，疑惑地问：“是不是太远了？”

　　“你的手。”狄原礼说。

　　洛彤这才低头看了一眼左手，松开栅格，抬起双手，试探着弯曲手指。狄原礼拉着能量传输线，将栅格重新连接。能量栅格在“赫拉”微弱的光芒下发出隐隐的微光。

　　他忽然对这个简易的安装失去信心。安装包里找不到代偿发力的连接部件，狄原礼撑着能量栅格的一角，像翻烙饼一样，将它搭在重力栅格部件的边缘。估测了一下他们下去的路线，硬着头皮，向洛彤伸出手，说：“过来。”

　　洛彤伸出右手，放在他的掌心，借力一拉，跳上重力部件。狄原礼启动能量栅格，让它在“赫拉”的微光下吸收动能，从废弃的车子中选了两根折断的钢管，递给洛彤一根，说：“现在给你上一堂课：作用力和反作用力，各代表什么。”

　　他探出钢管，点着地面，说：“当你给地面施加向后的力，你本身就会受到一个向前的力。想象着你向太空中扔出一样东西，你的身体就会向扔出东西的反方向运动。试试看。”

　　洛彤握着钢管，思索片刻，转过身，向着废墟顶端，说：“也就是我一直向这个方向扔东西，我的身体就会向着废墟下端移动吗？”

　　“对。”狄原礼赞许地说，“这种光线，估计动能强不到哪去。你试试吧。”

　　他打开动能开关，一道细微的能量之光围绕着栅格，通向重力栅格的核心部分。栅格内部嗡嗡作响，抬高了几乎感受不到的两公分。

　　洛彤笨拙地撑着前方的废墟，栅格部件吃力地移动着，能量栅格和废墟的车子摩擦，蹭出一点刺耳的声音。狄原礼站在他身边，一同撑着废墟，部件立刻灵活起来，仿佛一只在满是叶面的水上跳动的水甲虫。

　　能量栅格和废墟摩擦的作用力降低了他们的速度和方向，没关系，一切阻碍都将在他的努力下化成动能。

　　在他和安格斯夤夜游玩的那些日子，从来没有发生过重力栅格失效的事情，全部损耗都来自他们自己的失误。车子被他们的莽撞摔得七零八落，他们再拆卸其他的部件用来修车。进入三部工作后，他再也没有故地重游，任凭荒野暗淡成一点年少的光。他也从来没有注意过夜壤，偶尔在新闻、客户那里知道一星半点。

　　确实不算是电磁波吗？

　　咣当一声，他们落回地上。能量栅格闪烁着熄灭，狄原礼从追思中回过神，踢了能量栅格一脚，除了脚尖一阵疼痛，没有任何收获。洛彤轻声说：“它也被干扰了吧。你看手环。”

　　现在，手环上就连最基本的时间都不显示了，完全成了一样测试生物电的摆设。也可能它坏得感应不到生物电，更无法发出生命迹象消失的讯息。狄原礼认命地走下部件，向下望着七八米高的废墟，又回头望着他们刚刚下来的位置，至少他们已经下降了十米，算是一个阶段性的里程碑。

　　洛彤试探着向下走了几步，脚一滑，来不及发出惊呼，忽然消失在狄原礼的视野里。狄原礼几乎停止呼吸，听到乓的一声，又听到洛彤后知后觉的痛呼声。他靠近几步，向下望去，洛彤坐在一辆车的车顶，抬头回望着他。

　　狄原礼无语地抓着头发，又将抓乱的头发向后拂开。“你看着点啊！”

　　洛彤嘿嘿一笑，不无尴尬地撑着脚下，想要站起，又是一滑，重新坐回原处。坐在地上的他在轻微颤抖。狄原礼意识到洛彤累了。刚才的坠落对他的身体损伤比想象中要大。他的滑落不是不小心，而是筋疲力竭。

　　“你别动了。”狄原礼朝他提高声音，“我下去接你。你在那等着。”

　　洛彤朝他不好意思地笑一笑，四下张望，想找一个可以支撑的点站起，忽然轻噫一声，停止了动作。狄原礼问了句“怎么了”，他无视了狄原礼的问题，而是靠近废墟的缝隙，更加仔细地张望着，甚至向缝隙内伸进一只手，发出一些叮叮当当的敲击声。

　　“这是瓦尔基里。”他近乎惊叹地说，“狗狄，这是瓦尔基里。”

　　“什么？”

　　“瓦尔基里。”洛彤重复了一遍，抬起头，敲打着手边的车体，“这片废墟堆放的车子，真的都是飞天车吗？这些废车下面的是瓦尔基里！”

　　狄原礼单手撑着一块凹凸不平的废铁，跳到洛彤身边，和他一同向缝隙里张望着。尽管缝隙中只露出了半片滑翔翼，它的特殊纹路仍然证明洛彤说的没错，表层的废弃物下，躺着一艘瓦尔基里。

　　狄原礼起身，向旁边的落脚点跳去。借着手环屏幕发出的雪花散射光线，他看到缝隙下倒着另外一艘瓦尔基里。尽管漫长的光阴里风化了它们的涂层，在缝隙中长出野草，甚至成为小动物的巢穴，仍然是确凿无疑的、舰队必备的小型载人歼敌机。

　　他望向洛彤，洛彤也在看着他，像是怕被人听到一样压低了声音。

　　“狗狄，这片废墟下，会不会全都是瓦尔基里？”

　　狄原礼眺望着废墟，夜色中，废墟比记忆中更庞大，宛如一条蛰伏的巨兽。三十多米的高度，至少五十多米的宽度，曲曲弯弯，向远方蔓延，挡住了他的地平线。狄原礼忽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如果这片废墟下静静躺着的全部是瓦尔基里，那应该有多少？几百艘？几千艘？

　　这些瓦尔基里已经被废弃了。狄原礼提醒自己。他现在站在瓦尔基里的废墟上，而不是即将发射的飞行器上。他是安全的。

　　“你很有发现宝藏的眼光。”他对洛彤干巴巴地说，“金融星球上有这么多小型飞行器。太适合走私了，应该联系一下二道贩子，我们今天就能发财。”

　　洛彤弯起眼睛：“看到瓦尔基里，竟然想到二道贩子，你和二道贩子很熟吗，三部的精英先生？”

　　“我什么人不认识。”狄原礼随口回答，立刻皱眉，“什么意思？再废话就先把你卖了。”

　　洛彤笑一笑，忽然“啊”了一声。

　　“我想起来了。”他近乎喃喃自语地说，“飞行车的重力变化用的就是瓦尔基里的重力控制技术。就算废墟下都是瓦尔基里也不奇怪，这片荒野就是无重力飞行器的遗弃场所。而夜壤的功能之一就是抵消重力控制；啊，狗狄，我怀疑你的飞天车大概也不能开。”

　　狄原礼皱眉。虽然没太明白洛彤的猜想从何而来，但他很讨厌这个结论。“你确定吗？飞天车的重力栅格技术来源于瓦尔基里？”

　　洛彤胸有成竹地点头。

　　他真的太累了，此刻已经不能保持独立的坐姿，不得不靠着废弃的车体，将脸转向狄原礼，缓慢而清晰地说：“军事和太空科技向来是最尖端的科技。正是因为太空作战全面地检测了重力栅格的功效，确定它是十分成熟的科技，才将这种技术大规模应用在民用航空器领域。刚才你拆了半天的重力栅格，部件组装使用的分子力吸引技术，就是太空飞船专用的焊接方式。任何黏着剂都可能在太空中变质解体，然而分子力不会，靠分子之间的吸引力来固定的部件，才是最完美、最牢固的焊接。”

　　狄原礼烦躁地咂舌，被洛彤这么一说，他想起来，确实有这么回事。某一部关于飞船技术的工业纪录片讲过这段技术进程。

　　飞天车静静地停在原处，如此无辜，又如此沉默。和废墟中的车辆格格不入，或许是他在飞天车上寄托了独属自己的心情。

　　他可不希望千辛万苦地跳下废墟，发现他们的交通工具失效。洛彤看了一眼手环，抬头看着穹顶，说：“还有4个小时，天就要亮了吧？”

　　狄原礼也抬头看了一眼穹顶。为了和大部分人类活动相匹配，“赫拉“保存了一些“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特点。此刻的穹顶满是朦胧的微光。

　　“你很清楚‘赫拉’的光线变化嘛。适应得真快。不愧是人类发源地的现居民。”

　　或许听起来不太顺耳，但狄原礼看来，这是一句夸赞。而洛彤古古怪怪地笑了，说：“下去吧。狗狄。小心一点的话，我们可以平安下到地面的。”

　　“……你能行吗？”

　　朦胧的微光里，洛彤的脸色十分苍白，然而他对狄原礼又疲倦又温和地微笑，维持着坐姿，尽可能地将脚探下去，脚尖点着下方，说：“可以的。走吧。”

　　洛彤缓缓起身，动作迟缓得仿佛从冬眠中睡醒。狄原礼看了一会儿，将附近的落脚点全部记住，这才出发，三下两下，到了洛彤身边。

　　“你很快啊。”洛彤轻声说。离得近了，他的疲劳仿佛一张揉皱的纸。狄原礼皱眉看着他，安洛彤随时都会昏迷。

　　“你不用这样看着我。“洛彤主动说，并伸出手，在他肩上轻轻拍了拍，”我不会死，跟你保证，我不会死在你面前的。”

　　狄原礼些微无语：“……死在我身后也是不行的。”

　　洛彤呵呵一笑，眼睛里澄澈地反射着“赫拉”的光。狄原礼谨慎地向下攀援，不时停下来等待洛彤，伸手把他扶到自己身边。即便这样，洛彤还是好几次差点沿着废墟滚落，全靠狄原礼支撑着他。

　　狄原礼真心讨厌这样，他从来没喜欢过攀岩，现在的他仿佛一只无法停下的山羊；而洛彤的状况百出更让他心惊肉跳，每一次滑倒，都发出巨大的声音。这声音却不能极远，很快被废墟吞噬，仿佛他们所站立的废铁山脉确实是一条沉睡的巨龙。

　　狄原礼有些分神，踩到一块铁板，差点和洛彤一样翻车。他勉强站稳，颤巍巍地保持平衡，低头一看，他踩到的不是铁板，是一扇门。

　　洛彤沿着铁管降落到他身边，丝毫不稀奇地看着他的脚下，说：“怎么了。”

　　怀疑无法抑制地蔓延。狄原礼问他：“你是不是知道什么。这一路你好像一点都不惊讶。夜壤，荒野。瓦尔基里。起初我以为，是安格斯带你来过，你已经见过这里，所以你不惊奇。可是，夜壤让重力栅格无效化；而重力栅格是瓦尔基里的基本技术，夜壤能无效瓦尔基里的重力变化，这里是无重力飞行器的遗弃专区。你都知道，是吗？还是知道这一切的人是安格斯？”

　　洛彤疲倦又顽皮地一笑，举起手指，竖在嘴唇中间。

　　“一级机密，恕难奉告。不过，我向你保证，安格斯应该是不知情。”

　　“也就是你知情。”狄原礼缓缓地说，“这算什么？不会是斐南的自我防御体系吧？”

　　洛彤来回看着他的眼睛，缓缓张开嘴，脸颊上现出一个浅浅的酒窝。

　　“啊。”他轻声说，“你害怕了？这里不再是你和安格斯的旧游之地，变成了军事基地，你怕你对荒野的记忆幻灭了？”

　　狄原礼挥手打了一下他的头。洛彤发出“啊呜”一声，不满地按着被打的部位。狄原礼厉声说：“少胡说！什么旧游之地，没钱的学生只能在野外胡闹，有什么好幻灭的？”

　　洛彤摸着头，对他投以不快的注视。狄原礼吐出一口长气，不忿地看向一边，说：“后怕了，不行吗？任谁知道自己以前的游乐场下面是一堆火^药，都要吓出一身冷汗吧？”

　　“没关系。”洛彤居然还安慰他，“至少现在你知道安格斯不能将这里改造成游乐场的原因了。土地法是一方面，真实原因是：夜壤的发动会让重力栅格无效。这游乐场根本开不起来。”

　　“所以你早就知道。”狄原礼点着头，“这是你的研究方向吗？”

　　洛彤一怔，摇头。“不是噢。我的研究方向是历史。而夜壤的功能是现实。”

　　狄原礼难以置信地摇头，爬下最后几米，真想把洛彤扔在废墟上，但他的良心会谴责他。

　　洛彤在他的搀扶下踩上满是黄沙的地面。狄原礼松开手，自顾自地走向飞天车，洛彤跟在他身后，说：“我以前在大海上测绘，每天看着蓝色的海浪，翱翔的海鸥，喜庆特别平静美好，从来没想过，一旦发生海难，这么美丽的海就会露出狰狞的一面。蓝色的海浪几乎无穷无尽，不知道离岸边多远，也不知道那些盘旋的海鸥是嘲笑我，还是在计划等我死后吃掉我。你现在的恐惧，也是这样吗？”

　　“不是。”狄原礼简短地说。他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感觉，只知道不要去感受比较好。“你不会是在暗示荒野里会发生海难吧？”

　　“那倒不是。”洛彤突然伸出一只手，越过他，指着飞天车，“啊，车子没有感应。”

　　洛彤说得对。这种毫米波扫描的家用车，在一百米内就应该感应到主人的接近。然而飞天车对狄原礼的靠近没有感应，一直到他的手指放在DNA识别车锁上，仍然一片死寂。狄原礼不得不采取最老式的钥匙开门，试图启动车子，屏幕正中的能量信号抖了抖，仿佛垂死挣扎，就此消失。

　　狄原礼愤恨地锤了一下仪表盘。洛彤搭着车窗，从敞开的车门口望着屏幕，看到信号彻底消失，抬头望着苍穹。

　　“现在夜壤的能量太强了。”洛彤轻声说，“我们在这里等一天吧。等明天充能缺口敞开，就可以离开了。”

　　无故缺勤，肯定会被远藤真一抓住把柄，然而斐南城区离他们是如此遥远。极目远眺，完全看不到一点文明的灯火。狄原礼现在也接近油尽灯枯，全身每一个关节都在亮红灯。他泄气地向后靠在椅背上，说：“行，可以，你也上车，一起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