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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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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荷杯開賽那天,學校大喇叭從早上六點鐘就開始哇啦哇啦地放運動員進行曲,逼迫全體學生跟著校方一起亢奮。到了下午,翠山行他們學院對陣文學院,首戰居然告捷,令除了二大媽之外的所有人大跌眼鏡。事後大家認真總結了一下,普遍認爲這次勝利表明了一個事實,那就是連羽毛球一共要打幾侷都不知道的人其實並不在少數,由此而膽氣大壯,聲威大振,此後的幾場比賽竟然都憑著這股煞氣給拿了下來。男隊過五關斬六將,最後闖入了決賽,將要對陣數計學院;女隊稍遜一籌,但也漂漂亮亮地殺進了四強。
之前那幾場比賽,蒼沒課的時候都去看了,並曾以此為藉口逃脫宿舍大掃除若干次,被藺無雙斥為不務正業。有天吃晚飯的時候蒼正巧在食堂碰見白雪飄他們一幫人,順勢就坐在了一塊兒。話題自然都是小荷杯決賽。一群小孩兒七嘴八舌地要蒼一定得去看。蒼想了想,模模糊糊覺得那天似乎應該沒啥事,才剛要答應,就聼云染在一旁插話道:“聽説數計學院從體育大學找了個外援來,巨厲害。我那天看見了,個兒挺高的,跟老大差不多。那臉長得就跟煎餅果子被踩了一腳似的。”
“請外援?!這麽無恥的事兒也能發生在光天化日之下?”
“這樣是作弊吧?”九方墀詫異道,“學校不管麽?”
“嗐,咱學校學生那麽多,誰認識誰啊。”
“不過凴良心說,就咱們那實力,能得個第二也算是超水平發揮了。”黃商子“實事求是”地説道。
“凴良心說,找外援算什麽玩意兒?”小翠悶悶地蹙眉打斷道,“既然有種參加比賽,就不要沒種認輸。——找別人來幫忙算什麽?”
小白聳肩,笑道:“算不要臉唄——前提是他們有臉。”
過了一會兒,大家都吃得差不多了,小翠說要出去買雲南白藥氣霧劑和創可貼,自己急匆匆地先走了。蒼跟他們分開以後,按照慣性獨自慢慢走到小花園那邊兒去看他那幫貓祖宗。一看見這張移動飯票,貓們頓時精神大振,紛紛從暖氣管下頭跑出來,尾巴翹得高高地過來蹭他腿。他蹲下來,慢慢摸著貓腦袋,一時突然想起自己那兒貌似還放著一瓶正骨水,對付扭傷特別管用。反正自己也久不折騰了,索性決賽那天給小翠他們帶去。
也不知爲什麽,這麽一想,心裏忽然覺得異常輕鬆。他用掌心輕輕地拍了拍貓頭,唇角微微翹起一個弧度,站起身倍兒輕快倍兒絕情地就走了。貓們看飯票今天居然如此沒良心,不禁大失所望,注視著此人背影哀怨地叫了好久。
事實上,蒼在他們決賽那天還真有事兒。他們院總共十多個研究生,老早以前就約好了等到期中考試結束以後一起去十渡野三坡玩兒一天。當時蒼對此無可無不可,只評論了一句“這種天氣去十渡,撐着了吧?”回頭立馬就忘了。那天吃完晚飯回到宿舍時突然想起這事兒來,跟老嘟一合計,發現去玩兒那天正是25號,小荷杯決賽。正犯愁該怎麽對藺無雙交待呢,正好以前籃球隊的隊友打了個電話來,說上禮拜雅思考了8分,即將撲進劍橋的懷抱,於是準備周六請大夥兒吃個飯。由於有老嘟這麽個證人,藺無雙無話可説,只說等回來以後再慢慢跟他算賬。
周六那天一大早,藺無雙走了以後,屋裏沒安靜一會兒電話鈴就響了。蒼夢游似的接起來一聼,是他媽打來的,說托人給他帶了箱蘋果過來,讓他記著下午三點半去火車站找人家拿。其實蘋果這種東西全國各地都有,北京的也不見得就比別地兒差多少,從家裏特意帶來的這些,與其說是百裏挑一的好蘋果,倒不如說是溫暖的父愛母愛。所以蒼耐心地一一答應著,心裏卻在犯嘀咕。小翠他們的決賽四點開始,從他們學校到西站,坐374路公交車往返至少得倆小時,除非他會飛,否則是無論如何也趕不及回來看小荷杯了。
北京三環路的慣例就是從四點鐘開始堵車。等蒼接了蘋果回到學校,已經差不多到五點半了。小荷杯儼然已經沒了指望,他就洗了個澡,打開電腦遊蕩到天涯去看鬼故事。不一會兒看MSN上翠山行上了綫。聊了一會兒,蒼順口問他吃飯了麽。結果小翠很快回復道“沒吃。師兄要一起麽?”
蒼沒怎麽猶豫就敲了一個“好”字過去。本著公平的原則實事求是地說一句,其實有一個瞬間,此人的確模模糊糊地想到了“七點鐘還要跟人去吃飯”這件事,然而那只是一個瞬間而已。這世上有誰規定了晚飯不能吃兩次?反正對於大多數人來説,吃飯只是個幌子,重要的是交流感情……
蒼很快下了綫,啪一下合上電腦,然後匆匆從床邊拿了外套穿上。正在換鞋,就看旁邊簫中劍神出鬼沒地伸過來一張臉,十分純良地問他:“你不是說咱們七點才出發呢麽?”
“是啊,”蒼表情紋風不動,理所當然地答道,“所以現在是去陪人。”
“喲……沒想到你還有這功能。”老嘟嗤嗤竊笑。
“我臨時進化的行不行?”
蒼頗爲流氓地說完,揚長而去。
*** *** *** ***
周末食堂一般沒多少人。蒼翠倆人找了個安靜地兒坐下。由於沒看見一向跟小翠形影不離的白雪飄,蒼順口問了一句,小翠微微笑了笑說“他說太累,賴床上不肯起來。我一會兒給他帶飯回去。”倆人又漫無邊際地扯了些別的,最後蒼貌似隨意地問道:“對了,今天的比賽怎麽樣?”
小翠擡眼看他:“你沒去看?”
“嗯。有點兒事兒,耽誤了。”蒼的語氣很淡。
“哦。”
“贏了麽?”
“輸了。”小翠乾脆地答道,“那煎餅果子太猛了,我沒能擋住。”
“嗯……”蒼臉上聲色不動,淡淡地應了一聲,又問,“比賽結束了沒說要一起吃個飯慶祝一下兒?”
“說了。但是我不想去。”
“唔?”
“打輸了我還去蹭飯,這算什麽。何況二大媽也要去,我犯不着給他添堵,也犯不着給自個兒找不痛快。”
蒼溫和地看著他,語氣平緩地微微笑道,“又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兒,輸了就輸了吧。哪兒能全天下的好都讓你一人佔了呢?你要什麽都能拿下來,別人還活不活了。”
小翠蹙緊眉尖正要開口,只聼蒼又慢條斯理地繼續道:“至於你們那個什麽大媽嘛……”說到這兒,卻又沒了下文,只顧著用筷子慢條斯理地挑著菜裏的青椒。
沉默了一會兒,蒼忽然沒頭沒腦地問:“看過《太極張三丰》麽?”
小翠詫異地挑眉,說:“就那個說他一天瘋三次的?”
“對。雖然港片兒的特點就是一眼看得見底,可那架勢端得很正,基本的東西都很明白。道家就講究一個順字,什麽事兒都別覺著想不通,也別跟人硬碰硬地死磕。説白了就是要順水推舟,以柔克剛。找天周末我帶你去紫竹院看老頭兒老太太打太極,保準比你看道德經管用。——人活一輩子不就圖個省力省心麽。所以就算要打架,也得選最不費事那種。”
“也就是說,”小翠忍不住微笑起來,順著他的話頭接下去道,“要讓他自個兒挖坑把自個兒埋了,大耳刮子扇他自己臉上?”
“就是這個意思。”蒼點頭,一雙細眯眯眼似笑非笑,慢條斯理地道,“反正不管遇到什麽事兒,都別急著動火,遇見傻叉兒也犯不着馬上跟他勢不兩立。你就順著他來,最後先瘋的那個肯定是他。”
翠山行看著蒼那一臉老奸巨滑的樣兒,簡直笑不可抑。笑完了以後點頭說:“行,我記住了。”
等到後來,翠山行熟練地使用他手把手傳授的這套太極拳法收拾他的時候,蒼回想起這段往事,這才如夢初醒地意識到,小翠當時答的這句話並不是隨便敷衍,更不是禮節上的客套——事實上,直到那時,蒼才深刻地體會到何謂挖個坑兒卻把自個兒給埋了。不過這是後話,暫且按下不表。
沒過一會兒,蒼又自自然然地開口道:“對了,今兒我媽托人給帶了些蘋果來。太多了,我一人吃不完,擱久了怕壞,你一會兒跟我去宿舍拿幾個回去。”
小翠搖頭:“不用了,師兄你自個兒留著吧。我剛買過,現在還剩幾個呢。”
蒼微微蹙起眉,說:“真別跟我客氣。你就當是幫我忙吧。整整一箱呢,擱屋裏挨暖氣熏著,壞得更快。我們宿舍仨人拿它儅飯一天吃三頓也吃不了那麽多。回頭我還得讓藺無雙給他女朋友送點兒去。”
聼他這麽一說,小翠也就不再拒絕,爽快地點頭答應了。倆人又坐著聊了一會兒,蒼照例用左手拿著筷子把揀出來的青椒又夾囘盤子裏去,小翠也把筷子換到左手,把他夾回去的青椒又給夾出來扔在桌上。就這麽無聊了一會兒,蒼終于想起來自己7點還有事,看看表已經六點四十八了,這才和翠山行一起離開了食堂。
結果翠山行說時間還早,加之剛剛吃完飯,想在學校裏遛遛,散散步,於是就跟著蒼慢慢地走到他們樓下去。倆人又站在樓下說了會兒話。當然,距離是站得近了點兒,其間蒼還順便俯身幫小翠把頭髮上落的葉子給摘了下來,猛一看真會以爲蒼是在愛撫人家。要說他們倆説話的時間也並不長,可天下事就那麽巧,這一幕正好被在11樓陽臺上站著的老嘟撞了個正着。
按照慣例,老嘟每天六點半都要站在陽臺上,用瘋狂的聲調朗誦五篇瘋狂的英語,其後必定要高歌一曲作爲謝幕。由於他最近比較看得起周傑倫,朗誦完畢便叉著腰來了段兒夜曲。其中幾句發音實在夢幻的,比如“我用漂亮的押韻形容被掠奪一空的愛情”,老嘟頑強地練習了許多遍,以至於他在11樓上一遍遍低吟淺唱,住4樓的人會詫異道“這是誰的錄音機絞帶了呢?”——可惜就算這麽往死裏折騰,那幾句唱出來依然跟抽風似的。後來老嘟終于失去耐心,索性胡亂在嘴裏哼了哼草草完事,剛準備囘屋裏去,忽見樓下電杆旁邊站著特意陪人吃飯的那位,精神不禁爲之一振,忍不住再次歌興大發,夜曲完了又換東風破,破完了又開始千里之外,一邊唱一邊牢牢盯著樓底下。
一會兒聽見鑰匙響,老嘟知道是某人終于捨得回來了,於是聲情並茂地轉過身去。只見蒼把鑰匙扔桌上,說:“還‘無聲黑白’呢,歇會兒成麽?——沒到品園就聼您這兒嚎。”
老嘟眯著倆眼睛,食指在空中晃了幾十秒,最後迸出倆字兒“你行”。蒼說我行不行用得着你說麽?——趕緊的,這都幾點了,你還跟這兒半裸著。趕緊換了衣服趕緊走!
說完,他又出門去隔壁屋揪一步蓮華。蓮華也是今晚受邀的成員之一。他跟蒼本科時是同學,研究生又跟老嘟在一個班,兩人一見如故,平時沒事兒就湊在一塊兒,說些別人根本聼不懂的話。
好容易晃到了飯館兒,人還差幾個沒來,他們便先在裏頭坐著喝茶聊天。等到人齊了,正式開始吃飯也已經八點多了。十二個人一共喝了七十瓶啤酒,快11點半了才晃出來,腳踩地上都是飄的。老嘟怕冷,一個勁兒地催蒼快點兒走。倆人在冬夜的西三環路上健步如飛,遠遠地還能聽見那幾個醉得稀里糊塗的傢伙在後面高聲齊唱《讓我們盪起雙槳》。
老嘟嫌蒼走得慢,腳跟車輪子似的一路騰雲駕霧先囘了宿舍。蒼之前喝得不少,雖然酒量不錯,但剛才被拽著小跑了半小時,此刻也忍不住有些反胃,正巴不得能自己一個人慢慢地踱回去。在酒精作用下,這位青年沉寂了二十多年的文藝情懷居然有些復蘇起來。他停下步子,惆悵地注視著學校主樓後頭的一座涼亭。想當初自己跟同學還曾經爲了這個亭子究竟叫做麗澤亭還是麓澤亭而爭論不休,現在卻早已物是人非……
正在腦子裏頭亂七八糟地想著什麽“一片冰心在玉壺”之類的東西,就聼身邊有人猛然叫了起來:“哎?這不是老大麽?”
蒼迷迷糊糊地尋聲轉過頭去,只見赤白黃翠那幾個小顔料笑嘻嘻地站在他旁邊,云染眼睛笑得彎彎的,說:“老大,跟我們去唱歌吧?通宵。”
蒼搖頭,正準備簡要地解釋一下睡眠對於自己的重要性和不可缺乏不可替代性,就聼一幫小孩兒七嘴八舌地附和道:“對啊,一起去吧,多難得啊剛好在這兒碰見了。”“就是,老大一起去吧。回去睡覺有什麽意思。”“反正周末,覺明兒再補唄。有什麽大不了的”
蒼這會兒正是酒勁兒上來的時候,聼了他們這七嘴八舌的只覺越發暈頭轉向,於是打起精神婉言道:“真不去了,我得——”
“誰讓你今兒不來看比賽。”白雪飄使出殺手鐧,蒼頓時沒話説了,細長的眸子裏含著一點兒無奈的苦笑,淡淡地望向小白身後的翠山行。小翠之前一直默不作聲,這時看見蒼朝他望過來,便也輕輕附和道:“去吧?”
蒼嘆了口氣,轉過身道:“……行,那就走吧。”在路上時他給簫中劍發了一短信,說要跟人出去刷夜,不囘宿舍了。剛發出去沒五秒鐘就接到老嘟的回復,激動得語無倫次,問他要跟誰一塊兒刷夜,是不是就那個細眉細眼長得跟他很有夫妻相的。蒼啼笑皆非,囘了一句“你管得真寬”就把手機給調成了靜音,懶得理他了。
到了地方,一行人由服務生引著往包房走,翠山行跟在白雪飄後面,到了門口剛要推門進去,忽聼身後蒼低低地咕噥了一句“小翠”,聲音還有點兒啞。他有些詫異,剛囘過身去,蒼已經不怎麽清醒地整個兒傾了過來,小翠只覺肩膀上一沉,還沒反應過來呢,就被蒼那一米八七的質量排山倒海地壓了上來。據衆人估計,當時此人已經不怎麽清楚自己在做啥了,倆爪子特順溜地就搭在了小翠腰上,順勢再這麽一環,一套動作做得那叫一個行雲流水。然而搞突然襲擊有利也有弊,這邊兒小翠根本沒有心理準備,身子帶著人,控制不住地整個兒歪向了一邊。蒼那腦袋擱小翠肩上沒一秒鐘,就砰一下撞到了墻上,那聲兒響得連小翠都替他疼。一時也顧不得自己,只管手忙腳亂地擡手扶住蒼,問:“師兄你沒事兒吧?”
蒼被撞了這麽一下,更是徹底暈菜,一時沒答腔。不過一雙爪子可還跟那兒緊緊箍著。小翠心想不會腦震蕩了吧,又不好把人推開,於是倆人就這麽僵持了快半分鐘,末了小翠只聼自己頸窩那兒蒼輕輕嘆了口氣,答了句“沒事兒。”隨即就把頭擡了起來,若無其事地非常清醒地推開包房門走了進去。
等大家都坐定了,云染和她的一個女伴兒就先去點歌兒,其他男生則讓人拿了幾副色子過來玩吹牛。蒼玩這個一向老奸巨滑,騙起人來面不改色。而其他人,除了白雪飄之外,都還是第一次玩這個,下場自然慘不忍睹。而輸了的人必須得一口氣喝完一整杯水。所以在剛開始那一個多小時裏,除了蒼以外,其他人就光顧著跑洗手間了。
後來有一次,蒼這麽個老陰謀家終于因多行不義而落到了人民的手裏。大家在歡欣鼓舞之餘,紛紛認爲決不能用一杯水就打發過去。至於究竟要怎麽處置,一時還想不出什麽太毒辣的損招兒,反正宗旨就是不能太便宜了蒼。趁他們在討論的時候,蒼拿了杯子走出來續水,到大廳裏正遇見小翠在倒茶,看見他出來,就沖他笑了笑,說:“他們決定了要怎麽整你了麽?”
“還沒。”蒼微微一笑,一副將生死置之度外的坦蕩模樣,平靜地說,“反正隨便他們怎麽解氣怎麽來吧。”
小翠又笑了,遞過手裏的杯子,說:“綠茶解酒。”
“嗯……今晚是喝得多了點兒。”蒼淡淡地說完,接過杯子啜了一口。
“要不就進去躺會兒?”
“躺不了。我還等著下鍋呢。這會兒他們也該討論完了,不知是煎是炸。”
“不是說順水推舟麽,”小翠說,多少有幾分揶揄:“順著他們來就是了。反正是禍躲不過。”
倆人站著說了會兒話,喝完綠茶就一塊兒走了回去。推開門只見幾個小孩兒正握著麥克風唱無間道,看起來是把這茬兒給忘了。看見他們倆回來,便起身騰了地兒給他們坐下,隨即拿了各自的色子,又跟沒事兒人似的熱熱鬧鬧地玩兒上了。
一夥人刷夜總會感覺時間過得特別快。淩晨六點鐘他們從錢櫃出來,打了兩輛車坐著囘學校。小白跟黃商子九方墀他們一起坐前面的那輛,云染則與蒼翠兩人一起。那倆人上了車就開始打盹兒,只有小翠還清醒,輕聲告訴司機往中關村北大街人民出版社那條道走,到了一家7-11便利店門口又讓停下來,匆匆進去買了幾個金槍魚飯糰和熱的豆漿。等到車子從學校東門一路開到品園5棟樓下停好了,才輕輕把蒼搖醒了,把飯糰和豆漿遞給他,然後揮手道別。蒼還沒反應過來,車就已經向著本科生宿舍的方向絕塵而去了。蒼迷迷糊糊站在原地打了個哈欠,低頭看了看手上的東西,隨即就轉身施施然走進了宿舍樓。
那會兒其實頂多六點半,藺無雙居然就已經醒得雙目炯炯,跟老嘟兩個衣冠不整地靠在床梯那兒談笑風生。看見他開門進來,四隻眼睛目光如炬,齊刷刷地就瞄了過來。老嘟照例笑得很有分寸,雖然看起來也是滿面塵灰煙火色,但依然保持著一貫的高深莫測的風度;而藺無雙就比較直白了,他天生不愛玩兒那套虛的,於是就笑嘻嘻地一把摟了上來,直奔主題地說:
“瞅你這一臉春眠不覺曉的德性!來,老實招給哥幾個聼聼,昨兒晚上究竟去哪兒尋花問柳了?”說著眼睛往旁邊一瞥,看見蒼手裏那個7-11的塑料袋,不禁驚嘆道,“喲,這還真夠體貼的。這早飯是給我買的吧?太謝謝了,你怎麽知道我還餓著呢?那我就不跟你客氣了哈……”
蒼蹭到桌邊把東西放下,指著他鼻子,眯著倆眼兒不動聲色地威脅道,“敢碰一下,我就把你手給剁了。”
藺無雙瞪大了眼睛,說:“我操,有那麽嚴重麽?——趕明兒我買一堆回來活活砸死你。老實說,這誰給你的?我跟你說你今兒不乖乖招出來就甭想睡覺。”
“‘自牧歸荑,洵美且異。匪汝之為美,美人之貽。’”簫中劍抑揚頓挫地朗誦完,眼睛瞥著藺無雙的筆記本電腦屏幕,說,“對了,剛跟你說的別忘了,你這張照片兒可別刪啊,回頭發給我傳校友錄上去。”
蒼徑自走到桌子旁邊兒把東西放下,回頭朝對面藺無雙的電腦屏幕瞥了一眼,評論道:“誰啊這是,笑得跟個弱智似的。”說著,順手又把藺無雙擱桌上的眼鏡撿起來戴上,開始仔細研究那張照片。
那正是藺無雙他們周六去十渡野三坡玩兒的照片。之所以說它很經典,主要是基於這麽一個事實:留影那地兒原本叫“仙女浴池”,是野三坡有名的景點之一。壞就壞在藺無雙站的位置恰恰把那“仙”字兒給遮了,整張照片就變成了一個男青年特意站在“女浴池”前面留影,笑得還非常開心。本來,凴藺無雙那一表人才,隨便換個背景都不至於那麽猥瑣。一個國字臉男青年,如此正直地站在女浴池前面拍照,那效果堪比本科畢業時穿著學士服集體露腿。後來,在老嘟的勸誘之下,藺無雙毅然用它來作了電腦桌面,誰來了看見都要笑。過了很長時間以後才讓另一張更經典的給取代了。這也是後話,以後慢慢再表。
趁著他們倆看照片的工夫,蒼夢游似地飄進洗漱間,慢條斯理地洗臉刷牙,把自己收拾乾淨了又飄回來,鎖上門,閉著眼睛脫了衣服,然後摸索著慢慢爬到床上去。這一系列事情做完之後,蒼趴在冰涼的席子上,滿意地嘆了一口氣,不禁發自内心地覺得活著真好。——之所以還鋪著涼席,是因爲他們這屋朝南且暖氣充沛,在晚上裹著巨厚的棉被睡涼席,那是相當的銷魂。因此在北風肆虐的初冬,竹席依然得以大模大樣地盤踞在1110三張床上,成爲此地的一大奇觀。
蒼睡覺一般都趴著睡,倆手抱著枕頭,被子一直焐到耳朵根兒,狀如某種毛球動物,那模樣舒坦得能令旁觀者頓時感到睡覺是一件多麽美好的事。可惜這福氣不是人人都能享,他這姿勢,正常人睡起來實在不舒服。藺無雙有次按捺不住試了試,第二天起來就落枕了,脖子歪了整整一天。蒼給他從食堂帶囘飯,藺無雙齜牙咧嘴地一邊兒吃還一邊兒罵。後來他們家練峨眉下了課過來看他,聼了來龍去脈之後,竟然毫無同情心地笑得前仰後合。不過連古人都說了,千金難買一笑,藺無雙爲了練峨眉,就算扒他十層皮也甘願,區區一點兒落枕之苦也就不放在心上了。
老嘟這時也不怎麽清醒。昨晚蒼不是沒回來麽,這位一氣之下索性也出去刷夜,跟朱聞在避風塘下了一夜五子棋,此時瞳孔都是大的,看見張稍微平點兒的人臉都抑制不住想在上頭畫棋盤的衝動。由於肉體和意志都格外脆弱,經不住藺無雙的威逼利誘,便搖搖欲墜地挂在床梯邊兒,顛三倒四地向他彙報了蒼“特意”去陪小翠吃了頓飯的事兒。在事實的基礎上,又格外慷慨地加進了許多藝術性的誇張和戲劇化加工。蒼迷迷糊糊地趴枕頭上,只聼下頭藺無雙笑聲不絕,直説“這混蛋!”但那語氣聼著很像女孩兒們笑駡自己男朋友“你這壞蛋!”
蒼正在睡眠與老嘟的咖啡味兒之間痛苦地徘徊,忽然感到有人十分粗魯地拍了拍他的臉,然後是藺無雙愉快的大嗓門兒:“哎,我說,你不然就趁熱打鐵,今兒晚上就找人家把這白給表了吧?‘那個小誰!哥看上你了,你說這事兒咋辦吧!’”
老嘟立刻非常專業地配合道:“‘要麽倒插門兒,要麽哪兒涼快哪兒呆著去。’”
“倒插門兒……話説翠蒼氏,你要不就整點兒文藝高尚的,倍兒煽的那種,我好像在哪兒見過這麽一段話,說什麽愛你不是因爲你是男的,就算你是貓狗白菜電綫杆子,該愛還是會愛——媽的,這麽一說我怎麽突然有種異性戀者都巨庸俗的錯覺。”
“不行,完全不行。”老嘟挑剔地搖頭,說,“你看看他那樣兒,像是會說出這種話的人麽?雖然人模狗樣可氣質上還是差了一兩個檔次。”
藺無雙思考了幾秒鐘,大腿一拍,眉飛色舞道:“要不,你就來點兒本色,耍流氓多簡單呀,是不是。全靠本能就行,要麽抱,要麽親,總之你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人弄暈乎了再説。就跟我們家那邊兒似的,抓魚的時候要捉大個兒的,根本都用不着魚竿魚鈎,倆爺們兒直接往那塘子裏掄一手榴彈進去,魚全暈了,到時候用手都能抓起個一二十條上來。”
蒼閉著眼睛不甚清醒地聼完這段胡説八道,在腦子裏緩衝了幾十秒,然後口齒不清地咕噥道:“……能稍微靠點兒譜麽……”
藺無雙頓時激動了:“嘿,這怎麽就不靠譜兒了,人生在世也就那麽幾十年,不爭取變一囘態哪兒行呢。其實,你信不信,我早就預感到你會變態——只是沒想到你竟然選擇了這麽一條前途光明道路曲折的不歸路。”
老嘟很嚴肅地點頭,若有所思道:“要不怎麽說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座斷背山呢。”
“正好咱們國家男女的比例差不多是102比100,你們倆内部解決,這一下就能節省出倆女的,也算是資源優化配置。”藺無雙算完這筆帳,又無限感慨地補了一句道:“不過話説回來,雖然你這幹的是件為國為民的好事兒,但你媽要知道了,肯定非掐死你不可。”
說起自個兒老媽,蒼一下子想起了昨兒去西站接回來的那些蘋果,折騰半天也忘了給翠山行拿幾個,於是下意識脫口而出道“對了!”之後卻又沒了聲兒。下頭倆人充滿希望的目光集中在蒼那半張沒被枕頭遮住的臉上,只聼此人很淡定地嘆了口氣,喃喃道:“……沒事兒了。洗洗睡吧。”隨即就把頭扭過去對著墻,亮給藺簫一個毛茸茸的後腦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