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间》潘·摩菲斯特

1、墨璃

　　外面在下着瓢泼大雨。墨汁浸透了天空，沉甸甸的乌云翻滚。潮湿的气息无孔不入，从门缝和窗隙，以及墙壁的缝隙之中丝丝点点地渗透进来。
　　墨璃喜欢这样的天气，但是他只敢悄悄地把窗户打开一点点，包围着这房子的呼啸的风暴便带着尖啸的长音挟裹着冰冷的雨滴凶暴地闯入。湿气更重了。而墨璃的感觉却像潜游在水中的鱼儿，轻快而舒适，还有麻醉般的甜蜜,水气从指尖一点一点爬遍全身，毛孔全然打开。
　　从墨璃的额头上悄无声息地鼓出两个包来，小而圆钝，像初生的鹿茸,却是墨玉一般地光滑透明,仿佛自己具有生命一般,一点点成长。
　　等到墨璃察觉的时候,它们已经以坦然而固执的姿态牢牢地占据了男孩前额的最高点,坚硬,冰冷,却和血肉密不可分.
　　墨璃惊慌起来,双手捂住额头,坚硬且尖锐的疼痛告诉他,这并不仅仅是一场噩梦。
　　男孩摊开手掌,刚刚被刺破的掌心流淌出黑色的没有温度的液体.
　　八岁孩子短而圆的小手变得纠结嶙峋,从手指末端生出了尖利的指甲,靠近手腕的部分,泛起细小的淡青色的鳞纹,越往上越明显，直到延伸出真正的、坚硬的鳞片。
　　男孩为自己身体的变化发出惊恐的叫喊，喉咙里传出的却是尖利的啸叫。
　　他一抬手，长长的指爪碰翻了桌上的花瓶，一挪脚，却听见身后凳子翻倒的闷响，回头望去，像蛇一样，但又覆盖着比蛇明显得多的鳞片的尾巴蜿蜒在地上。
　　听见里屋的响声，一身红衣的少女弃了手中正搅着汤锅的木勺，急急地推门进来，屋中的景象令她大吃一惊，却没有惊慌失措。
　　一切都在意料之中，该来的终究来了，只是没有想到来的这么早。
　　那个半人半兽的怪物确乎是她的弟弟墨璃，覆盖着漆黑鳞片的庞大身躯蜷缩着，头顶着鹿般的尖锐犄角，长尾利爪，只有那双带着和强大力量不相称的畏怯和惊惧神色的金色的眼睛，流露着一个八岁孩子的惶恐和无助。
　　“姐姐……”他想喊，但是喉咙里发出的并不是人类的声音，望着在自己视平线以下的朱衣，他意识到自己无法像往常那样躲进她的怀抱里，于是愈加焦躁起来，竭力地用爪子挠着地面。
　　对于这间小小的屋子而言，墨璃现在的身躯过于庞大，这令他不得不一直低着头，将身躯几乎折成九十度，但是胸膛中翻江倒海的躁动，应和着空中隆隆的滚雷，让他想要挣脱一切，响应着冥冥中的呼唤，飞去他该去的地方。
　　墨璃的身躯还在不断地生长，被他顶住的横梁发出了断裂的声音，整座木屋都嘎吱嘎吱地摇晃起来，屋顶的尘灰挟着雨水悉悉簌簌地往下掉落，墙壁危险地颤抖着。
　　朱衣朝着墨璃伸出双手，紧紧地抱住弟弟朝她俯过来的脖子。墨璃现在面目狰狞，但是姐姐仍然像以前那样，努力地保护着他。
　　即使有着这庞大的，半神的身躯，他依然只是一个八岁的男孩。
　　墨璃是被朱衣捡回家的孩子，那时候朱衣自己也才刚刚七岁，从不知自己身世为何，而一直被称为爷爷的老药师抚养着，在深山的小屋里相依为命。朱衣有着非比寻常的天赋，自幼便听得懂飞禽走兽的语言，辨得出风声水流的意味，熟悉山中的一草一木，善解气候的变化万千，爷爷因她年纪尚小，怕有个什么闪失而不同意她跟随自己外出采药，但朱衣总是能在他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比如半山中的藤蔓上，或者峭壁上的石缝间，令他没奈何只得带上这管不住的小丫头。爷爷在这深山里过了六十年，把山的脾性摸了个透熟，而被山下的村民们尊称为山神爷爷，却终有意料不到的那一天。那原本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晴日，刚过晌午，却风云突变，空中陡然墨漆样黑，一时间飞沙走石，狂风大作，雷鸣电闪，前一日朱衣因为崴了脚，不能与爷爷同去，这时正在屋子里炖着热汤，等着爷爷回家，听着窗外暴烈的雨声，总觉得心中不安，于是便撑了伞，借着电光，朝着爷爷早上出去的方向寻去。
　　墨璃便是这时候被朱衣在苍水边拾到的。那时候他还是一个皱巴巴的粉红的小婴儿，眼睛还没有睁开，哭声却响雷样嘹亮，光着小身子躺在芦苇丛里，手脚蹬踢着，像是在努力地抗拒着什么，又像是试图抓住什么。在他的身边，静静地躺着一块墨色的玉璃，璃上云纹飞舞，隐隐间透出一鳞半爪。朱衣俯身抱起婴孩，忽然间便风止雨息，天空不可思议地澄明，刚刚还在白浪翻卷的苍水，霎时间波平如镜。
　　朱衣在这一天中经历了失去与获得，爷爷再也没有回到家中。一天一天，一年一年，朱衣用鱼羹养大了墨璃，从一开始，她就知道这孩子和一般人不一样，他偶尔会呈现出浅金色的眼睛，在水中时如鱼得水般欢畅，而脖子根部和肩胛骨上,会隐隐出现青色的鳞纹,有时候走在野外,明明刚才还碧空万里,眨眼就会电闪雷鸣,普通的小孩子会吓得哇哇大哭,但墨璃却表现得异常兴奋。山中的野兽虫豸都不敢靠近他的身边，总是远远地，敬畏地俯下头来。
　　朱衣虽然不甚明了，却隐隐地预感到，这孩子身上，一定会有什么发生。
　　现在，这一天终于来了。墨璃站立的身躯趴伏下去，脚爪着地，头颈变长，坚硬的鳞片覆盖了整个背部，完全失去了人的特征。
　　龙。朱衣想起了爷爷曾经描述过的传说中的神兽，它们伴随着雷电和水泽而生，现在墨璃所有与众不同的地方都有了答案，他是一条龙，尽管还很幼小，已经是一条充满威仪的，完完全全的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