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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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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是一片沉默。伯爵夫人望着女客,愉快地微笑着,但毫不掩饰,要是女客现在起身告辞,她是不会不高兴的。女客的女儿理理身上的衣服,用询问的目光瞧着母亲。这时隔壁屋里忽然传来几个男女向房门跑去、撞倒椅子的声音。接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把一件什么东西藏到短纱裙下边,跑进来,在屋子当中站住。显然,她是跑得太快了,无意中冲得这么远。这时门口还出现一个穿红领制服的大学生、一个近卫军军官、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和一个穿童装的红脸胖男孩。
罗斯托夫伯爵一跃而起,摇摇晃晃地张开两臂拥抱跑进来的女孩。
“哦,她来了!”伯爵笑着叫道,“今天就是庆祝她的命名日!我的小宝贝的命名日!”
“宝贝,什么事都得有个时间。”伯爵夫人装出一副严厉的模样说,“埃利,你总是宠她。”她对丈夫加上一句。
“哦,我的宝贝,我向你祝贺,”女客说,“真是个可爱的孩子!”她又对做母亲的说。
这个小姑娘黑眼睛,大嘴巴,不算漂亮,但很活泼,因为跑得太快挂肩滑下来,露出光肩膀,一头乌黑的卷发向后梳,两条细小的手臂袒露着,一双瘦小的腿穿着镶花边的长裤,脚上穿着低口鞋。她正处在说孩子已不是孩子、说少女还不是少女的可爱年纪。她从父亲怀抱里挣脱出来,跑到母亲身边,也不理母亲的严厉责备,把她那绯红的脸蛋藏到母亲的花边披肩里,笑了起来。她从裙子底下取出一个布娃娃,一边笑,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讲着布娃娃的事。
“您看见吗?……布娃娃……她叫咪咪……您看。”
娜塔莎再也说不下去,她觉得一切都很可笑。她倒在妈妈怀里放声大笑,就连那古板的女客也忍不住笑起来。
“喂,去吧,带着你那个丑八怪去吧!”母亲说,装出生气的样子推开女儿。她对女客说:“这是我的小女儿。”
娜塔莎把脸从母亲花边披肩里露出来,含着笑出来的眼泪,抬头望了望母亲,又把脸藏起来。
那女客无意中看到这种天伦之乐,觉得应该有所表示。
“告诉我,我的宝贝,”她对娜塔莎说,“你这个咪咪是从哪儿来的?是你的女儿,对吗?”
娜塔莎不喜欢女客那种倚老卖老的口气,什么也没有回答,只板着脸对她望望。
这时候,全体小字辈——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的军官儿子保里斯、罗斯托夫伯爵的长子大学生尼古拉、伯爵的十五岁甥女宋尼雅和伯爵的幼子小彼嘉都在客厅里。他们个个脸上焕发着快乐的青春气息,但显然都在竭力克制,唯恐失礼。他们从后房匆匆跑出来,他们在那里谈的事一定比这里谈的本市传闻、天气好坏和阿普拉克辛伯爵夫人之类的事有趣得多。他们偶尔交换个眼色,勉强忍住笑。
两个青年,一个是军官,一个是大学生,他们从小认识,年纪相同,都很英俊,但彼此并不相像。保里斯是个淡黄头发的高个子青年,相貌端正,五官清秀,神态沉着。尼古拉呢,个儿不高,头发卷曲,神情开朗。他的上唇上已出现黑黑的茸毛,整个脸庞显得刚毅而热情。尼古拉一走进客厅,脸就红了,他显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保里斯呢,正好相反,立刻定下神来,镇定而风趣地讲着,这个布娃娃咪咪他老早就认识了,当时她还是个鼻子没破的小姑娘,五年来她老得多了,脑壳也裂开了。他说了这些话,瞧了娜塔莎一眼。娜塔莎避开他的目光,瞧了弟弟一眼,只见弟弟眯缝着眼睛,不出声地笑得浑身发抖。娜塔莎再也忍不住,跳起来,一个劲儿地从屋里冲出去。保里斯却没有笑。
“您大概也要走了吧,妈妈?您要马车吗?”保里斯笑着问他的母亲。
“是的,你去,去,叫他们备车。”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笑着回答。
保里斯悄悄地走出去,去找娜塔莎。胖男孩气冲冲地跑去追他们,仿佛因他的计划被破坏而生气。
九
青年中,除了罗斯托夫伯爵夫人的长女(她比妹妹娜塔莎大四岁,一举一动都像个大姑娘)和做客的小姐,客厅里只剩下尼古拉和宋尼雅两个人。宋尼雅是个娇小玲珑的黑发姑娘,眼神温柔,睫毛很长,一条乌黑的粗辫子在头上盘了两圈,脸上的皮肤,特别是肌肉初丰的瘦瘦手臂和脖子上的皮肤,带点淡黄。她举止稳重,四肢柔软,待人接物机灵而持重,好像一只美丽的小猫,将来准会变成一只迷人的母猫。她显然认为听大家谈话脸上应该带几分微笑,但她那双长睫毛下的眼睛情不自禁地望着即将从军的表兄,目光里流露出少女的无限热情和爱慕,以致她脸上的微笑一刹那也逃不过旁人的眼睛。显然,这只小猫暂时蹲着不动,只是为了更有力地纵身一跳,好同她的表兄,也像保里斯同娜塔莎那样,跑到客厅外面去玩。
“唉,亲爱的朋友,”老伯爵指指尼古拉对女客说,“您瞧,他的朋友保里斯当上军官,他出于友谊不愿落在他后面,就撇下大学和我这个老头子去从军,亲爱的朋友。我已给他在档案馆里谋了个差事,什么都弄好了。唉,难道有这样讲友谊的吗?”伯爵怀疑地说。
“噢,我听说已经宣战了。”女客说。
“早就在说了,”伯爵说,“现在又在说了,不过只是说说罢了。亲爱的朋友,您瞧,这就叫友谊!”他又说了一遍,“他要去当骠骑兵。”
女客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摇摇头。
“根本不是因为友谊,”尼古拉涨红了脸回答,仿佛要反驳对他的可耻诽谤,“根本不是因为友谊,我觉得服兵役是我的天职。”
他回头看了看表妹和作客的小姐,她们都带着赞许的微笑望着他。
“今天保罗格勒骠骑兵团舒伯特上校在我家吃午饭。他来这里休假,准备把他带去。有什么办法呢?”伯爵耸耸肩膀,半开玩笑说,显然这事给他带来不少苦恼。
“我已经对您说过了,爸爸,”尼古拉说,“您要是不愿让我走,那我可以留下。不过我知道我这人除了当兵,什么都做不了。我不是外交家,也不会做官,因为我不会掩饰感情。”尼古拉说话时一直带着漂亮青年喜欢卖弄的神情望着宋尼雅和作客的小姐。
“小猫”两只眼睛盯住他,仿佛随时都准备跳起来和他嬉戏,显示猫的本性。
“噢,噢,好哇!”老伯爵说,“他老是激动……都被拿破仑弄昏了头,念念不忘他怎样从中尉变成皇帝。好吧,愿上帝保佑。”老伯爵添加说,没有注意女客脸上的嘲笑。
大人们谈论起拿破仑来。卡拉金娜的女儿裘丽对尼古拉说:
“您礼拜四没去阿尔哈罗夫家,真可惜。您没去,我觉得怪无聊的。”裘丽妩媚地对他笑着说。
这个年轻人受宠若惊,露出年轻人讨好的笑容,坐得离裘丽更近些,单独同满面春风的裘丽谈话,根本没注意到他这无意的微笑像一把利刀刺进满脸通红、假装微笑的宋尼雅嫉妒的心。在谈话当中,尼古拉瞧了宋尼雅一眼。宋尼雅又爱又恨地瞅了他一眼,勉强忍住眼眶里的泪水,嘴唇上依旧挂着微笑,站起身来走出去。尼古拉的兴致顿时消失。他等谈话一停下,就慌慌张张地出去找宋尼雅。
“这些年轻人的心事一看就知道!”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指着走出去的尼古拉说,“表兄妹的关系真够麻烦的。”她添上说。
“是啊!”伯爵夫人在年轻人像阳光一般照亮客厅又消失之后说,仿佛回答一个没有人向她提出但经常盘旋在她头脑里的问题,“为了现在能从他们身上得到些欢乐,真不知操过多少心,受过多少罪啊!但就是现在,说句实话,也是担心多,欢乐少。老是叫人担心,老是叫人担心!少男少女到了这年纪,都是最危险的。”
“这就要看教育了。”女客说。
“对,您说得对,”伯爵夫人继续说,“感谢上帝,我至今一直是我孩子们的朋友,他们完全信任我。”伯爵夫人说,她也像一般做父母的那样,错误地认为孩子们没有什么事瞒着他们,“我知道我永远是我女儿的首席顾问,我知道我的尼古拉脾气急躁,但他即使淘气(男孩子不可能不淘气),也不像彼得堡的花花公子那样。”
“是的,都是挺好的孩子,挺好的孩子,”伯爵附和说,他遇到弄不懂的问题总是说挺好,“你们看,他想当骠骑兵!可您有什么办法,亲爱的朋友!”
“你们的小女儿真是太可爱啦!”女客说,“火暴性子!”
“是啊,火暴性子,”伯爵说,“像我!她的嗓子可好啦!尽管她是我的女儿,但我还是要说,她会成为歌唱家,又一个莎乐莫妮
“是不是太早了些!据说,这样的年纪学唱歌对嗓子有害。”
“哦,不,早什么!”伯爵说,“我们的母亲不是十二三岁就出嫁了吗?”
“她已经爱上保里斯了!您看,她怎么样?”伯爵夫人望着保里斯的母亲,微笑着说,显然在回答一个一直使她忧虑的问题,“啊,不瞒您说,我把她管得很严,我禁止她……天知道他们背地里会干出什么事来(伯爵夫人是指他们会接吻),但现在她说的每句话我都知道。她晚上总要跑到我屋里来,什么都讲给我听。也许是我宠了她,但说句实话,这样更好些。我管大女儿可要严多了。”
“是的,他们对我的教育就完全不同。”美丽的大女儿薇拉伯爵小姐微笑着说。
一般说,微笑能增添女人的美,但薇拉的微笑并没使她变得好看;相反,她的脸变得不自然,使人看了不舒服。薇拉长得不错,人也不笨,书读得很好,很有教养,嗓子也很好,她说话在理,也很得体;但说来奇怪,所有在场的人,包括女客和罗斯托夫伯爵夫人,回头望了她一眼,仿佛弄不懂她为什么要说这句话,并且觉得讨厌。
“对长男长女一般总是要求严格些。希望他们出人头地嘛!”女客说。
“何必隐瞒呢,亲爱的朋友!伯爵夫人对薇拉要求严格些,”罗斯托夫伯爵说,“哦,那有什么关系!她毕竟是个好姑娘。”他赞赏地对薇拉眨眨眼,又添上一句。
客人们起身告辞,答应以后来吃饭。
“这算什么作风啊!老是坐个没完没了,没完没了!”伯爵夫人送走客人说。
十
娜塔莎走出客厅又向前跑,来到花房。她待在那里,听着客厅里的谈话,等候保里斯出来。她不见他出来,急得直跺脚,正要哭出来,忽然听见一个年轻人不紧不慢的稳健脚步声。她连忙跑到盆花中间躲起来。
保里斯站在房间中央,回头看了看,拍拍制服袖子上的尘土,走到镜子前面,照照自己漂亮的脸。娜塔莎从藏身处屏息往外张望,看他将做什么。保里斯在镜子前面站了一会儿,微微一笑,就向门口走去。娜塔莎想叫他,但又改变了主意。
“让他找吧。”娜塔莎自言自语。保里斯刚出去,宋尼雅就从另一扇门进来。她满脸通红,两眼含泪,恨恨地低声说着什么。娜塔莎刚要向她跑去,又立刻克制住自己,留在那里不动,像隐身人那样往外张望,看会发生什么事。她感到一种新奇的乐趣。宋尼雅喃喃地说着什么,回头望望客厅的门。尼古拉从门里出来了。
“宋尼雅!你怎么啦?怎么能这样?”尼古拉说着跑到她跟前。
“没什么,没什么,别管我!”宋尼雅放声哭起来。
“不,我知道是怎么回事。”
“您知道,那很好,您找她去吧。”
“宋——尼雅!听我说一句!你怎么能想入非非,这样折磨我又折磨自己呢?”尼古拉抓住她的手,说。
宋尼雅没有抽出手,但不哭了。
娜塔莎屏住呼吸,一动不动,一双亮晶晶的眼睛从藏身的地方望出来。“接下去会怎么样呢?”她想。
“宋尼雅!世界上我什么也不要!你就是我的一切,”尼古拉说,“我会让你相信的。”
“我不爱听这种话。”
“好,那我就不说了,请你原谅,宋尼雅!”尼古拉把她拉过来吻了吻。
“啊,多么好哇!”娜塔莎想。宋尼雅和尼古拉从屋里出来,她跟在他们后面,把保里斯叫到跟前。
“保里斯,到这儿来!”她带着神秘而狡猾的神气说,“我有件事要告诉您。过来,过来。”她说着,把他领到她原来藏身的盆花中间。保里斯笑眯眯地跟她走去。
“有件什么事?”保里斯问。
她有点窘,向四下里看了看,看见弃在盆花中间的布娃娃,把它捡起来。
“您来吻吻布娃娃。”娜塔莎说。
保里斯留神而亲切地望望她那兴奋的脸,什么也没有回答。
“您不愿意吗?那么到这儿来,”娜塔莎说着,走到花丛深处,丢下布娃娃,“来,来!”她喃喃地说。她抓住年轻军官的袖口,泛红的脸上现出又惊又喜的神色。
“那么您愿意吻吻我吗?”娜塔莎几乎听不见地低声说,皱起眉头望着他,脸上挂着笑,兴奋得差点儿哭出来。
保里斯脸红了。
“您这人真可笑!”保里斯俯身对她说,脸涨得更红了,但没有做什么,只是等待着。
娜塔莎突然跳到一个大花盆上,站得比他高,双手搂住他,她那瘦小的光手臂勾住他的脖子,一仰头把头发甩到后面,在他的嘴唇上吻了一下。
接着她从盆花中间钻到另一边,垂下头站住。
“娜塔莎,”保里斯说,“您知道我爱您,但是……”
“您爱我吗?”娜塔莎打断他的话,问。
“是的,我爱您,但我们别再像刚才那样……再过四年……到那时我就来向您求婚。”
娜塔莎想了想。
“十三,十四,十五,十六……”她用纤细的手指计算着,“好!那么,一言为定?”
欣慰的微笑使娜塔莎兴奋的脸更加容光焕发了。
“一言为定!”保里斯说。
“永远这样?”女孩子说,“到死不变心?”
娜塔莎挽住他的手臂,喜气洋洋地跟他一起悄悄走进起居室。
十一
伯爵夫人接待了那么多客人,感到十分疲惫。她吩咐仆人她不再接见任何人,并命令门房务必把贺客都留下吃饭。伯爵夫人很想跟童年时代的老伙伴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单独谈谈心。自从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从彼得堡回来后,她还没有同她好好聊过。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一脸哭相,但强作欢颜,把椅子挪近伯爵夫人的座位。
“我要跟你推心置腹谈一谈,”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说,“我们的老朋友剩下不多了!所以我特别珍重你的友情。”
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望望薇拉,没把话说下去。伯爵夫人握了握朋友的手。
“薇拉,”伯爵夫人对显然不受宠爱的大女儿说,“你怎么这样不懂事?难道你不知道你在这里是多余的吗?到妹妹那里去,或者……”
漂亮的薇拉轻蔑地微微一笑,显然一点也不感到委屈。
“您要是早点说,妈妈,我早就走了。”薇拉说,向自己屋里走去。
她走过起居室,发现两个窗口下对称地坐着两对男女。她停下脚步,轻蔑地微微一笑。宋尼雅坐在尼古拉旁边,尼古拉正在把他初次写的诗抄给她。保里斯和娜塔莎坐在另一个窗下,薇拉一进去,他们就不作声了。宋尼雅和娜塔莎羞愧而幸福地瞅了一下薇拉。
看到这两个正在热恋中的女孩子本会使人高兴和感动,但此情此景显然没有使薇拉心里感到高兴。
“我要求过你们多少次了,别拿我的东西,”薇拉说,“你们自己都有房间。”薇拉从尼古拉手里拿下墨水瓶。
“等一下,等一下!”尼古拉拿笔蘸着墨水说。
“你们干什么都不看时候,”薇拉说,“刚才跑到客厅里,弄得大家都替你们害臊。”
尽管薇拉的话是对的,或者正因为是对的,谁也没有回答她。四个人只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薇拉拿着墨水瓶留在屋里没走。
“像你们这样的年纪,娜塔莎和保里斯,或者你们两人,能有什么秘密呢?无非是胡闹罢了!”
“啊,薇拉,这关你什么事?”娜塔莎低声反驳。
今天娜塔莎对谁都比平时更亲切,更和气。
“真是胡闹,”薇拉说,“我为你们害臊。你们有什么秘密啊?……”
“各人有各人的秘密。我们也没有干涉你和别尔格的事。”娜塔莎气愤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