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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十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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库图佐夫没精打采地在几千双眼睛前慢慢走过。这些眼睛都睁得老大,对长官行着注目礼。他走到三连前面,突然站住。随从们没料到他会停下来,收不住脚步,都往前直冲。
“喂,基莫兴!”总司令认出那个为蓝大衣而挨过骂的红鼻子大尉,叫道。
团长刚才训斥基莫兴时,基莫兴的身子已挺得不能再直。此刻总司令对他说话,他的身子就挺得更直,仿佛总司令再对他看上几眼,他就会支持不住。库图佐夫似乎了解他的心情,不忍使他过分紧张,连忙转过身去。库图佐夫带有伤疤的胖脸上掠过一丝隐约的微笑。
“又一个伊兹梅尔战役
团长没察觉骠骑兵军官亦步亦趋地模仿他的举动,浑身打了个哆嗦,上前回答说:
“很满意,大人。”
“我们谁也不是完人,”库图佐夫说,笑着走开去,“他崇拜酒神。”
团长害怕了,不知道这是不是他的过错,不敢吭声。骠骑兵军官这时发现红鼻子、大肚子大尉脸上的表情,就十分逼真地模仿他的神态和姿势,使聂斯维茨基忍不住笑了。库图佐夫转过身去。骠骑兵军官显然能随心所欲地控制表情:在库图佐夫转身的一刹那,他扮了个鬼脸,接着立刻摆出极其严肃、恭敬和天真的神态。
三连是最后一个连。库图佐夫沉吟起来,显然想起了什么事。安德烈公爵从随从中走出来,用法语低声说:
“您吩咐我提醒您这个团里降职的军官陶洛霍夫。”
“陶洛霍夫在哪里?”库图佐夫问。
陶洛霍夫已换上灰色士兵大衣,正急不及待地等待传唤。这个身材端正、头发淡黄、生有一双明亮蓝眼睛的士兵从队列里走出来。他走到总司令面前,举枪致敬。
“有什么要求吗?”库图佐夫微微皱起眉头,问。
“他就是陶洛霍夫。”安德烈公爵说。
“噢!”库图佐夫说,“我希望这次教训能使你改过自新,你要好好干。皇帝是仁慈的。只要你好好干,我不会忘记你的。”
那双明亮的蓝眼睛大胆地望着总司令,就像望着团长那样。他仿佛要用这种神态撕破把总司令同士兵远远隔开的无形帘幕。
“我只有一个要求,大人,”陶洛霍夫用响亮、坚决而从容的声音说,“请给我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证明我对皇上和俄国的忠忱。”
库图佐夫转过身去。他也像刚才离开基莫兴时那样,眼睛里掠过一丝笑意。他转过身去,皱了皱眉,仿佛表示,陶洛霍夫对他所说的一切,陶洛霍夫能对他说的一切,他老早就知道了,这一切都使他厌烦,这些话都是多余的。库图佐夫转身向马车走去。
这个团以连队为单位,向布劳瑙附近指定的宿营地开去。他们希望在这里获得靴子和衣服,在艰苦的行军之后休息一下。
“您不会怪我吧,基莫兴?”团长骑马赶上向宿营地开拔的三连,跑到领队的基莫兴大尉跟前说。在顺利检阅完毕后,团长不禁喜形于色,“为皇上服务……不能不……有时在检阅时冲口而出……我先向您道歉,您知道我这人……他很高兴!”团长说着向连长伸出手去。
“哪儿的话,将军,我怎么敢怪您!”大尉回答,鼻子涨得更红,咧开嘴笑,露出在伊兹梅尔被枪托打掉两颗门牙的缺口。
“您转告陶洛霍夫先生,我不会忘记他的,叫他放心好了。但我还是想问一下,近来他的行为怎样?究竟……”
“他干得很不错,大人……可是他的脾气……”基莫兴说。
“脾气,什么脾气?”团长问。
“一天一个样,大人,”大尉说,“今天他聪明,和善,有教养,明天又变成一头野兽。在波兰,不瞒您说,他差一点打死一个犹太人……”
“对了,对了,”团长说,“还得照顾这个不幸的年轻人。要知道,他的来头不小……所以您……”
“是,大人!”基莫兴说,微微一笑,表示他懂得长官的意思。
“对了,对了。”
团长在队伍里找到陶洛霍夫,勒住马。
“一打仗,你就有肩章了。”他对陶洛霍夫说。
陶洛霍夫回过头来,一言不发,也没改变嘴上嘲笑的神态。
“嗯,这就好了,”团长继续说,“我请弟兄们每人喝一杯伏特加,”他大声添加说,好让士兵们都听见,“我感谢大家!赞美上帝!”他越过三连,向另一个连驰去。
“哦,说真的,他是个好人,可以跟他相处。”基莫兴对旁边一个下级军官说。
“总之,他是红心老K嘛!(团长的绰号叫红心老K)”下级军官笑着说。
检阅后,长官们的快乐心情也感染了士兵们。全连人高高兴兴地前进着。到处都是士兵们的谈话声。
“据说库图佐夫是个独眼龙,是吗?”
“可不是!是个十足的独眼龙。”
“不……老弟,他眼睛比你还尖呢。连靴子和包脚布他都看到了……”
“哦,老兄,当他往我腿上瞧的时候……哦,我想……”
“同他一起来的是个奥地利人,皮肤白得就像刷过石灰。白得就像面粉。我说,简直像枪炮一样擦得干干净净!”
“费迪绍!他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开战?你当时不是站得很近吗?都说拿破仑本人就在布劳瑙。”
“拿破仑本人在那里!胡说八道,傻瓜!他什么事不知道!如今普鲁士人造反了。奥国人知道这事,正在镇压他们。等到把他们镇压了,就要同拿破仑开战了。说什么拿破仑在布劳瑙!你一看就是个傻瓜,还是多听听别人的话吧。”
“我们那些军需官真窝囊!瞧,人家五连已拐到村里煮粥了,可我们还没到达宿营地。”
“给我一点面包干,小鬼。”
“你昨天给过我烟草吗?好吧,老兄。喂,拿去,上帝保佑你。”
“能让我们休息一下就好了,要不还得饿着肚子走五六俄里路呢。”
“要是德国人给我们马车坐就好了。坐马车多神气!”
“可这儿,老兄,老百姓都穷得要命。那边好像都是波兰人,都是俄罗斯帝国的天下,可这儿,老兄,全是德国佬。”
“歌手们上前!”大尉喊道。
大约有二十个人从行列中跑到连队前面。领唱的鼓手向歌手们转过脸来,挥动一只手,唱起拖长音的士兵歌曲来,开头是:“天色黎明,旭日东升……”结尾是:“光荣啊,弟兄们,我们在卡敏斯基大人带领下前进……”这首歌原是在土耳其时编的,如今可是在奥地利唱了,因此就把“卡敏斯基大人”改成“库图佐夫大人”。
鼓手是个瘦削而俊俏的汉子,四十上下。他像士兵那样唱完最后一句,挥了挥手,仿佛把什么东西扔在地上,又严厉地瞧了一眼歌手,皱起眉头。然后,确信所有的眼睛都集中在他身上,他两手仿佛把一件宝贝高举到头上,举了几秒钟,又拼命把它一扔:
唉,我的门廊,我的门廊!
“我的新门廊……”二十个声音接着唱起来。那个打响板的士兵,不顾身上背着沉重的武器,敏捷地跳到前面,脸对全连人倒走几步,摇动肩膀,用响板威胁着什么人。士兵们都按歌曲节拍挥动手臂,大踏步前进,脚步自然而然地合上拍子。连队后面传来车轮声、弹簧声和马蹄声。库图佐夫正带着随从回城去。总司令示意让大家便步走。听到士兵们的歌声,看到士兵们的舞蹈和全连精神抖擞地前进的模样,他和随从们个个脸上现出满意的神色。马车经过连队右翼,第二行里有个蓝眼睛士兵很引人注目。那就是陶洛霍夫。他生气勃勃、姿势优美地按节拍行走着,脸上的神态仿佛对骑马和坐车的人没能跟连队一起走表示惋惜。库图佐夫随从中刚才模仿团长的骠骑兵少尉落在马车后面,这时驰到陶洛霍夫跟前。
热尔科夫骠骑兵少尉在彼得堡时一度曾是陶洛霍夫流氓集团的一员。到了国外,热尔科夫发现陶洛霍夫已降级当兵,就认为没有必要去认他。现在,库图佐夫同陶洛霍夫说了话,他又像老朋友那样高兴地招呼陶洛霍夫。
“亲爱的朋友,你怎么样?”热尔科夫在一片歌声中说,使马的步子合着连队的步伐。
“我怎么样?”陶洛霍夫冷冷地回答,“就像你看见的那样。”
雄壮的歌声使热尔科夫轻快的语气和陶洛霍夫冷淡的回答增添一种特别的意味。
“那么,你同长官相处得怎么样?”热尔科夫问。
“不错,都是些好人。你怎么钻到司令部去的?”
“临时调来做随从,值班嘛。”
他们沉默了一下。
“她伸开右手,从衣袖里放出一头雄鹰。”——这歌词不由得使大家心情快乐起来。要是没听到这歌声,他们就会谈些别的话了。
“奥国人吃了败仗,这是真的吗?”陶洛霍夫问。
“鬼知道,有人这么说。”
“我很高兴。”陶洛霍夫简单地回答,在一片歌声中只能这样回答。
“那么,哪天晚上你到我们那儿去打打法拉昂
“你们的钱是不是太多了?”
“来吧。”
“不行,我起过誓了。不复职,就不喝酒,不赌钱。”
“那么,只要一打仗就……”
“到那时再说。”
他们又不作声了。
“你要是有什么需要,就到司令部来,司令部里总有办法……”热尔科夫说。
陶洛霍夫冷笑了一声。
“不用你费心。我需要什么,不会去求人,我自己有办法。”
“没什么,我不过是……”
“哦,我也不过是说说。”
“再见。”
“再见……”
……飞得又高又远,
飞回老家……
热尔科夫刺了一下马,马暴跳起来,原地踏了三四步,不知先迈哪一条腿。它定了定神,就迈开步子,越过连队,合着拍子去追赶马车。
三
检阅完毕后,库图佐夫陪同奥国将军走进办公室,叫来副官,命令他把有关到达部队情况的报告和指挥先头部队的斐迪南大公的信件拿来。安德烈公爵就拿着这些文件走进总司令办公室。库图佐夫和奥国御前军事参事一起坐在桌旁,桌上摊着作战地图。
“噢!……”库图佐夫回头望望安德烈说,好像用这个叫声要副官等一下,自己继续用法语谈话。
“我只想说一句,将军,”库图佐夫带着优美的表情和愉快的音调说,使人不由得仔细倾听他从容不迫说出来的每句话,库图佐夫听自己说话显然也很得意,“我只想说一句,将军,要是事情可以凭我个人的愿望决定的话,那么,弗朗茨陛下的旨意早已实现,我早就跟大公会师了。说实话,要是把最高军事指挥权从我手里移交给比我更有学问更有本领的将军——这样的人在奥国有的是——让我卸下这副重担,我个人是只会感到高兴的。可是形势逼人,我们无可奈何啊,将军。”
库图佐夫微微一笑,脸上的表情仿佛说:“您有充分权利不相信我的话,但相信也罢,不相信也罢,我都无所谓,不过您没有理由对我这样说。全部问题就在这里。”
奥国将军脸上露出不快的神色,但他不得不用同样的语气回答库图佐夫。
“正好相反,”他用埋怨和愤怒的语气说,这语气同他那阿谀奉承的话很不协调,“正好相反,陛下极其重视阁下参与我们共同的战斗;但我们认为,目前的缓慢行动会使光荣的俄军及其总司令丧失他们在历次战争中获得的荣誉。”他用事先准备好的措词结束说。
库图佐夫鞠了一躬,没有改变笑容。
“可我充分相信,根据斐迪南大公殿下的来示,我相信,像马克将军
将军皱了皱眉头。虽然还没有奥军失利的正式消息,但有许多情况证实这种传闻,因此库图佐夫说奥军获胜的话,听来就像是一种讽刺。但库图佐夫温和地微笑着,脸上的表情仿佛说,他有理由作这样的假定。的确,他最近收到马克部队来信,向他送来捷报,并报告最有利的战略形势。
“把那封信拿来,”库图佐夫对安德烈公爵说,“请看!”于是库图佐夫嘴角露出微笑,用德语向奥国将军念了斐迪南大公来信中的一段话:
我们已集中将近七万兵力,敌人如强渡莱希河,我们就进攻,并把他们击败。既然我们已控制乌尔姆,我们就具有控制多瑙河两岸的优势;敌人如不强渡莱希河,我们就可随时渡过多瑙河,冲破他们的交通线,再从下游班师回防;敌人如妄想全力攻打我们忠实的盟友,那就不让他们的企图得逞。这样,我们就可以安然等待俄皇军队准备就绪,然后两军会师,轻而易举地给敌人以应得的可悲下场。”
库图佐夫读完这一段信,长叹一声,然后亲切而留神地望望皇家军事参议。
“但我想,大人,您一定知道‘多往坏处想没有坏处’这个格言吧!”奥国将军说,显然想结束玩笑,言归正传。
他不以为然地回头看了一眼副官。
“对不起,将军!”库图佐夫打断他的话,向安德烈公爵回过头去,“听我说,我的好孩子,你到科兹洛夫斯基那里去把我们侦察员获得的情报都拿来,这两封信是诺斯基茨伯爵寄来的,这封信是斐迪南大公殿下寄来的,还有,”库图佐夫把信件交给安德烈,说,“然后根据这些材料用法文写个简要的备忘录,说明我们获得的有关奥军行动的全部情况。写好后就交给这位大人。”
安德烈公爵点点头,表示他一开始就不仅明白库图佐夫说的话,而且知道他想说而没有说出来的话。他收起文件,向两人鞠了一躬,悄悄地从地毯上走到接待室。
安德烈公爵离开俄国还没多久,但他在这段时间里起了很大变化。从他的表情、举动和步态上几乎已看不出原来那种做作、疲倦和懒散的样子。他无暇考虑他会给别人什么印象,一心忙着一件愉快而有趣的事。他的神色表示他对自己和周围的人都很满意;他的微笑和眼神快乐而迷人。
安德烈公爵在波兰赶上库图佐夫。库图佐夫很亲切地接待他,答应照顾他,在副官中特别器重他,把他带到维也纳,不断委以重任。库图佐夫从维也纳写了封信给他的老同事,也就是安德烈的父亲。
“令郎,”他写道,“能干、坚毅、勤奋,可望成为一名出色的军官。我有如此助手,深感幸运。”
在库图佐夫司令部里,也像在彼得堡社交界那样,安德烈公爵在同事中和军队中享有两种截然相反的名声。有些人,那是少数,认为安德烈公爵比自己优越,也比其他人高明,他的前程远大,因此听从他,钦佩他,模仿他。对这些人,安德烈公爵和蔼可亲,毫无架子。另外有些人,那是多数,不喜欢安德烈公爵,认为他高傲、冷淡,使人反感。但安德烈公爵也能应付这些人,使他们又尊敬他又怕他。
安德烈公爵拿着文件从库图佐夫房里走到接待室,值日副官科兹洛夫斯基正坐在窗口看书。
“哦,公爵,有什么事?”科兹洛夫斯基问。
“奉命写个备忘录,说明为什么我们不能前进。”
“做什么呀?”
安德烈公爵耸耸肩膀。
“马克没有消息吗?”科兹洛夫斯基问。
“没有。”
“他要是真的被打败了,那就应该有消息。”
“应该有消息。”安德烈公爵说着,朝门口走去。但就在这时,一个高个子奥国将军迎着他快步走进接待室,砰地一声关上门。这位将军身穿礼服,头扎黑布,颈上挂着玛丽·泰利撒勋章,显然是新来的。安德烈公爵站住了。
“库图佐夫元帅吗?”新来的奥国将军带着很重的德国腔急急地问,眼睛朝两边看,一起向办公室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