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笄海棠》臾慕

2、第一回

　　这边厢姬县令正阔步走出会客长风堂，姬府管家立时跟上，贴在他耳边悄言，“刚得信儿，大小姐已落轿辅阳门外，是否将小姐送走避避风头？”
　　独女游学归来，姬无道心中登时无比慰帖，如今临澹各方势力暗流涌动，煞是混乱，不如让女儿跟在自己身边，也好照应周全。
　　“不必，只速速派家丁将洹儿迎回。襄诚，你亲自去办。”
　　做了二十年姬氏家仆，不问不说不听的家训早是烂熟于心，姬襄诚微微颌首，便领命去了。

　　虎威营已安营扎寨近海三十里处，此时正值迎春，风柔化暖，万物生长。
　　凤家二哥一早耳提面命，教小妹不得出主帐撒野，日落时分待他回营再提狩猎之事。
　　不想凤拥梧自小贯通偷溜开跑，当面仁义礼智信转头乖劣难改，偷瞧着飞梧已上船巡视，便威胁诱言几个仆从随她出营胡闹，一路上只有遍地花草刚起的鲜芽儿，窜出几里也不见个野物。
　　拥梧心中大不舒服，自十日前大哥得信儿奔京都而去，她便只能跟着二哥领的虎威营涉水到了临澹县，地方小不说，连个勉强的猎场都没有，憋忍得她手心痒痒！
　　路经驻军地时，恰逢择选神箭手。几十步外有面饼大小的靶子，其心不过铜钱。起始线上稀稀拉拉站着几个士兵拉弓试练，只一人连射三箭不曾挨过靶心，眼瞧却甚是春风得意，明明肩衔上是同一级，有三两人近侍谄媚在侧，旁的候选也不敢一搏，都草草收手成了摆设。
　　本就心中郁郁，观这情形，凤拥梧更生不快，她家几世都是将门豪族，品性刚直治军严明，最看不惯仗势骄横之人。拥梧也不多言语，行至那人前于马上俯睨一眼，面皮阴白，眉浅削腮，
　　“一副小人相貌！”凤拥梧自言刻薄起来。
　　众人看她身量六尺有余甲胄贵重，背负箭筒张弓，身下骏马一色黑鬃长嘶远扬，便知是遇到了年轻贵家公子，纷纷遣散开来。
　　习风拂柳，一箭穿心。
　　玄服少年墨发束髻，目光炯炯如鹰隼，眉飞入鬓神采飞扬，纵马横过恰是百米距离，引得一旁凑热闹的众临澹驻军惊叹。
　　柳梢头有嫩叶悠悠飘落，只脉络中间被箭尾扫出小小的梅花形印记，眼看自家小主子威风凛凛，柳树下一班凤家兵士捧场，“咱家郡主只十五岁年纪便能百步穿柳，怕是明年就可上武场，得个女状元罢！”
　　锦袍飒爽，全得凤氏百年将门风范，男儿舞枪、女子学箭，倏然间蹬链翻身下马，是为昌鸣王府幺女——昭迎郡主。
　　那洋洋自得之人如今脸上阴晴不定，见拥梧朝他走过来，却也不理亏求饶，只是不肯放松一口牙关，神色骇人。凤拥梧也不正眼看他，微微侧头知他并不服气，便出声教训，“纨绔之举，既行事不端又技不如人，莫丢你那龛州秦氏的脸！”
　　见被识破了身份，那男子冷哼一声，朝拥梧处狠狠一瞪，力气之大掰断了手中虎头饰的箭身，拂袖而去。
　　尽兴之后，拥梧也不多话，将鹿筋弓与箭袋扔给身旁小厮，忙上马往辅阳城门外虎威营赶，日头西摇，可要赶在二哥之前回营更衣。
　　虎威营驻地正是修筑辅阳门城楼之侧，待凤拥梧策马至此，晚霞冽艳，昏尘浮动。
　　远目遥望四处无人，拥梧才放松下来，定是赶上二哥的趟，省得领罚了。
　　凤拥梧身下千里马名作鎏墨，除脖颈一线至脊背鬃为黑，通体都是泛着金光的毛发，是拥梧十岁上在新出生的众马匹中挑选出的爱骑，几年相处自然是默契有灵。觉出拥梧不再紧踩马镫，鎏墨便也放慢脚步，由着舒缓气息，慢慢向东踢踏前行。
　　一顶灰帘小轿稳稳当当停在辅阳门外，原是不显眼的，待鎏墨挪到轿前，拥梧才听到车夫正与换了防的辅阳守备说话，正求入城去。
　　“官爷便行行好，我家轿上就是县太爷府的大小姐，如今从江南拜学而回，望您通融。”
　　守备兵士对这连朴素也称不得的轿子持疑，执意要人下轿搜查，车夫见守军已不是相熟，心中疑惑自是不肯答应，双方僵持，几乎就要刀枪相向。
　　拥梧正要开口掺和，帘子被一玉裹般的手掀起缝隙，轿内之人朗声，“李伯，既然卫守严谨需落轿查行，那便停下，勿要起了莫须有的争执。”声音纤纤温润兼从容谦和，听入凤拥梧的耳中，定是个大方绮柔的女子。
　　她心内所想倒也成了现实，县府的小姐也没有随侍，自己将轿帘撇开，豆蔻容色就化在凤拥梧的瞳仁儿里——
　　那双眼真是极美的，像是用笔墨描出来，再嵌上一对琉璃琥珀，余晖有幸，便淡淡寄存在这粼粼眼波之中，窈袅盈盈，仿若神仙。看呆了的拥梧情不自禁说出话来，“美人，你是何人？”
　　那美人从画卷上向她望来了！那美人朝她抿唇一笑！这一笑，直美到凤家小郡主的心眼里去，自往后，凤拥梧一想起春风暮霭初相见，便是那双眼，那一笑，一生足矣。
　　美人微微俯身行个见面礼，往马上看去，“为父是临澹县令姬无道。”
　　凤拥梧仍是沉浸在美人的浅笑里，逾越着再问，“那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姬姓美人儿只看了拥梧一眼，波光悠悠的眉眼便低垂下去，分不清生了什么情绪在心头，那一字一句都是谦卑得体，“小女身份低微，怎劳郡主挂怀？夕阳渐落了，家父怕是要等得着急，可否请郡主帮一帮忙过了这道城门，来日有缘，必会感念报答。”
　　见人开口求助，尤其还是位天仙，凤拥梧登时喜笑颜开，她左手松开缰绳朝守卫招呼道：“兄弟，瞧在本郡主的面子上，让他们过去吧！你若是再小心，那我便派人护送，与那县令官儿查探查探。”
　　话说至此，城门戍卫也难再阻拦，由着给开了城门。
　　眼见姬姓美人朝她微微一服身上了轿撵，凤拥梧竟魂不守舍起来，她召过一旁小厮编排出进城缘由，如此这般如此那般了好一会儿，瞧着车轿隐约没在乘风街上，拥梧便急急策马追了上去，全然将哥哥的告诫忘在九霄云外。
　　顺着乘风街左入青云巷口，再往深里进个百步，就能看见一座绿瓦的府邸，虽无宅姓牌匾，门前依偎着左右两串灯笼却书了“姬”字，拥梧立时认住位置所在，只是已不见佳人倩影。
　　她空落落在姬府门外转了几个来回，又不好直接上门叨扰，想起二哥生气起来凶神恶煞，只能先一步三回头地回了营帐，任由着了魔一样心生向往，自先按下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