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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一生桓度 ...

  •   广陵此世,乃扬州一书生,姓桓名度,少而聪颖,敏而好学。
      十年寒窗,金榜题名,高中榜首,可谓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殿试过后,国君设下琼林宴,款待新科进士二十余人。酒过三巡,君王于席间问曰:“诸爱卿青年才俊,将来必为我栋梁之才,何不各言其志?”
      一人说:“愿助君王治国,必当鞠躬尽瘁。”
      或言:“愿海清河晏,四邦咸宁。”
      或说:“修身齐家平天下。”
      总之是豪情万丈,赤诚四宇。
      国君见桓度久久不曾言语,特为问询:“桓状元以为如何?”
      觥筹交错,四壁生辉。桓度轻转酒盏,眉目含笑:“只愿等一人白发,携手同归。”
      四座观其雅姿,皆赞其神采。君王亦言:“桓卿有潘岳之姿。”
      潘岳即潘安,晋朝美男子也。曾作《金谷诗》,有“白首同所归”之语,恰与桓度相同。二者雅韵,可相成趣。
      不消一日,这偌大个京城,坊间巷里口耳相传,竟是给他安了个“携手同归郎”的浑名。城中女子,每每听到此话,脑海里无不浮现那日他榜首高中,策马风流状;心下又暗自期待,携手同归郎等的那人正是自己。
      秋日月夜,集宴过半。
      桓度起身离席,凭栏而倚,远眺是一汪江水孤月轮。
      却正巧,对面楼上,亦有人朝这边闲看。
      说是闲看,却又像是故意盯着自己似的,眼中含笑,眸底生光。
      桓度看着对面那人,对面人也看着他。
      桓度没有说话,只像是陷入与此人的对视中一般,相看不厌。
      还是那人先败下阵来:“同归郎,你再这样看着我,我可忍不住了。”语毕,却见他足尖一点,从楼前轻轻腾起,悄然落在桓度身侧。
      桓度见此奇景,惊诧道:“好功法!”
      皓微笑说:“不是功法,是仙术。”
      桓度双手交叠,轻哼一声:“不信。”
      皓微于掌间燃起一团赤色的火球,火焰渐渐化为一朵金莲,莲开二度,又变成一方温润的玉珏。
      他将这块玉珏置于桓度手心:“戴着它,随时都可唤我。”
      按理说桓度大可把这人当做江湖骗子,只管报官将其拿下。
      但当这块温热的玉触在手上时,桓度脑中飞快地闪过了许多个画面。
      他恍惚看见某座仙山上住着两位神仙,其中一位喝醉了,吵着嚷着要看莲花开谢。是时正值冬雪飘零,另一位仙君取下腰间玉珏,往池子里一扔,登时赤火连绵融去冰雪,绽一朵金莲。
      彼时情景,一如亲历。
      桓度握住他递玉珏的手,颤巍巍说:“皓微?”
      听他说出自己名讳,皓微大喜过望:“你都记起来了?”
      桓度头痛不已,靠在栏杆上深吸了一口气:“记起?你误会了。我不知道你是谁,也不明白谁是皓微,我只是… 只是看到了一些画面,记得这个名字。”
      皓微稍稍俯身,将玉珏挂在他腰间:“没关系,我记得。”
      桓度侧首看他:“皓微仙君?”
      皓微低低笑说:“恩,是我。”
      ***
      桓度自从见了皓微,就开始做奇奇怪怪的梦。
      梦的内容,大多是关于一个叫广陵的神仙。
      这位神仙,随性恣意,仙界人间好不逍遥,向来是独与天地精神往来。但不知从何时开始,身边多了个游伴,正是那皓微仙君。
      这日广陵突发奇想,要去赴凡间的元宵灯会。皓微在仙界尚有余事未了,广陵先行出发,两人约好在洛阳相会。
      元宵佳节,洛阳自是熙熙攘攘。各色灯饰,在夜幕下显得璀璨非凡。广陵看前面聚了一大堆人猜灯谜,也挤过去凑个热闹。只见掌谜人吆喝道:“各位看官,听好咯!庆中空,凌有耳……”
      话音未落,就有人起哄道:“广陵!这题说的是广陵仙君!”
      又有人说:“好像好久没听见广陵仙君的新传闻了,上回在长安还有人见着他了。”
      旁边妹子插嘴道:“我表哥当年可是亲眼见过的,据说是仪容俊美,翩翩有礼。”
      另有姑娘说:“才貌上佳,心系凡尘。”
      广陵听得那是一个飘飘然,兴致上来了就想喝酒。
      先是泡在酒肆喝了两盅,想等皓微来了再一同对酌。久候不至,广陵觉得皓微大抵是忘了这事,遂拎着两壶酒驾云而上,正欲返回青城山。
      这边他刚刚腾到半空,远远看见灯树下站着一人,痴迷地盯着某个带着谜语的灯花。不是皓微,又是哪个?
      广陵玩闹之心顿起,登时捏了个仙诀,化为一风姿婀娜的妙龄少女,上前搭话道:“好俊俏的郎君呀,怎个独自来逛灯会?”
      皓微本是看着灯花入迷,见此佳人,唇边带笑:“那姑娘,为何亦是独自一人?”
      广陵听见他说“姑娘”,心下好笑,玩心更重,胡诌道:“我本与官人相约,无奈遭薄幸郎相负,久候不至,孤苦伶仃,遂至于斯。”
      皓微暗笑。
      广陵见他笑颜,遂变本加厉,倾身往前,将他抵在灯树下,又单手挑着他的下巴,戏谑说:“如此良辰美景,郎君且珍惜,莫要辜负好时光。”
      灯火星星,倒映在他黑的眸子里,皓微婉言:“多谢姑娘美意,只是在下,已然心有所属。”
      广陵心猛地一跳,皓微什么时候喜欢上什么人了?自己怎么不知道?
      出神间,皓微稍稍用了力道,两人就轻易交换了位置。他附在广陵耳边轻轻说道:“我心所属,正在灯花内。”
      广陵好奇,探着脑袋去看那灯花上的字,不觉触上了皓微的唇。
      心忽像是被蛰了般灼热。
      再看灯上的字,热流变得愈发滚烫。
      佳节夜,灯下人,一切渐渐变得模糊。
      桓度忽的从梦中惊醒。
      皓微守在床前,对他笑道:“醒了?”
      桓度仍沉浸在梦里,心跳的厉害。一见皓微,想起梦中场景,脸有些烧红。
      皓微问:“很热吗?”
      桓度心虚道:“有点。”
      皓微倒了杯水递给他,而后说:“我去开窗。”
      桓度喝了水,情绪平复了些,问:“皓微仙君,你为何几次三番在我面前现身?”
      皓微站在窗旁:“你我有缘。”
      桓度问:“哦,那我两是什么关系?”
      皓微顾自笑了,又顿了那么一会儿,说:“交情很深的关系。”
      桓度盯着茶水看了一阵,问:“广陵是谁?”
      皓微看着他:“你啊。”
      桓度反驳道:“胡说,广陵明明是个神仙。”
      皓微声音温柔而低沉,一字一句道:“怎样都是你,我不会认错。”
      ***
      桓度登第之后,授职翰林院编修,负责编撰当朝实况及中原诸国的过往。
      皓微的事情,他原先并不放在心上,只当是此生殊遇,不失为一段雅趣。再说皓微也并不是日日相伴,有时数月见一次也是常事。
      桓度在编修史书时,无意中看见一段关于太微国的描述。
      太微国国祚两百七十余年,明君有之,昏君有之,奇就奇在有位遁入山林求道的世子,名讳正是皓微。
      桓度将这一段细细研读,发现竟与自己梦中所见一般无二。
      莫非自己,真的是那广陵仙君不成?
      夜间独酌时,皓微不期而至。
      他像是急匆匆赶来的,衣襟有些皱痕。
      桓度给他添酒,笑说:“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
      皓微整了整衣袖,低叹一声:“仙界尘世时间有异,来回穿梭,实在不易,你休要取笑我了。”
      桓度眸底笑意深深,口中却道:“岂敢岂敢。诶对了,皓微仙君,我带你去个地方。”
      半刻钟后,两人站在了风月名场紫香楼的门前,桓度觉得他身边这位仙君的气场顿时变得有点不太对劲。
      怎么说呢,在他面前,皓微从来也是温良有礼,谦润体贴的性子,这一瞬之间,竟变得清冷孤寒,让人有些畏惧。
      桓度特意轻咳了一声:“皓微仙君,你身体不舒服吗?”
      皓微语气带着几分威胁之意:“桓郎此世,真是足够风流啊。”
      桓度被他的气势压的难受:“恩,你误会了,我是来听琴的。”
      皓微皱眉:“听琴?他人琴音,不是向来入不了你的耳吗?”
      桓度不解:“你的意思是,我会抚琴?”
      皓微答:“琴画双绝。”
      桓度莞尔:“皓微仙君,你肯定记错了。我书画尚可,于琴则一窍不通。”
      皓微心下暗恼,好个司命,自己只是叫他把广陵的姻缘线给剪掉,没让他把广陵的才华给抹去啊。转念又想,广陵此生运势极佳,若又才华太盛,实在过于招摇。
      忽地天地置换,两人恍而处于一间雅室。
      皓微膝上枕琴,语气轻柔:“想听什么?”
      桓度没想到,这仙人的情绪竟也这么忽冷忽热,难以琢磨:“就听你最擅长的那首吧。”
      皓微垂眸抚琴,琴音悠远低沉,扣人心弦。
      琴曲之间,桓度又看见了许多画面。
      皓微初学琴,广陵亲点拨,无数个日日夜夜的音律相习。
      广陵不无骄傲地说:“皓微,你可欠我份大大的情谊了。要知这仙界上下,想找我学琴的人,直接从青城山排到了南天门,我向来都是不理的。作为我唯一的亲传弟子,可不要使为师脸上无光呀!”
      广陵怒道:“皓微,你这里弹错了!一指之失,全曲灵气尽断,就好似如花似玉的大姑娘突变老叟,我真是被你气死!”
      广陵意气风发:“不错!虽然比起我还差的远呢,不过已然远远超出仙界的普通水平,这回我总算可以带你出去见人啦~”
      一曲琴音幽幽毕,两行清泪无端下。
      桓度拍了拍脸,泪眼摩挲地看着皓微:“恩?我怎么哭了?”
      皓微化出一方绸帕,为他轻轻拭去泪水:“以后想听琴了,不要去找别人,记住了吗?”
      ***
      自从那日听琴过后,皓微来的愈发勤快了。
      无论桓度是上朝办事,还是下朝喝酒,皓微都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身边。虽然他常常隐去身形,寻常人看不见,但桓度知道,他就在自己目光可及之处。
      这天国君大寿,广宴群臣。
      酒席之间,行飞花令以助兴。
      这规矩却与寻常飞花有些不同,着令每人各选一个字,写在字牌之上,国君随意翻牌,翻到哪个字,该字的题字者就要说出一句含此字的诗句来。
      群臣题字完毕,国君信手一翻,只见木牌之上,端的是个清秀的“皓”字。
      国君垂目看向桓度:“桓卿,恭喜拔得头筹。”
      桓度颔首致礼,遂吟诗曰:“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余音未落,皓微现身席上,落坐在桓度身旁,笑意盈盈看着他。
      桓度知道别人看不见他,低语道:“怎么?我不可以用皓字吗?”
      皓微只是笑:“可以。”
      眼看侍从打乱了字牌,国君拿起翻开,又是“皓”字。
      桓度言:“回想芦叶滩头,蓼花汀畔,皓月空凝碧。”
      第三次,还是“皓”。
      桓度从容应答:“幸对清风皓月,苔茵展、云幕高张。”
      第四次,众人已经可以预见结果了。
      桓度吟诵是:“皓月流春城,华露积芳草。”
      第五次,就连国君也有些怀疑,字牌究竟是不是被做了手脚。
      桓度对曰:“念多情,但有当时皓月,向人依旧。”
      皓微看起来很开心,桓度无奈道:“仙君大人,好玩吗?”
      皓微眨眨眼:“桓郎饱读诗书,这点游戏自当不在话下。”
      桓度还待回他,却忽有一阵清风徐来,皓微忽而消逝不见了。
      “皓微?”
      那厢国君第六次翻牌,终于不是“皓”字,宴席继续,欢笑绵绵,桓度却忽而觉得心里空落落。
      皓微是真的不见了。
      平时只消他敲敲玉珏就出来的人,现在却是怎样也叫不应了。
      桓度不明白自己怎么了。
      他将这玉珏捏在手里反反复复看了许多遍,难道,难道这样就缘分尽了?
      ***
      皓微本在凡间陪着桓度,王母却突然将他急召。
      是以上一刻还在席间,与他展眸轻笑,下一秒就对上了王母略显焦急的脸庞。
      皓微问:“王母所召何事?”
      王母说:“皓微,广陵的仙寿,究竟还有多少?”
      皓微答:“照他所言,应是俱足,无需担忧。”
      王母轻叹:“怕就怕他是有意隐瞒。”
      皓微屏住呼吸:“此话怎讲?”
      王母挥手就绘了一副星图,指着其中一颗暗淡的小星说:“广陵的命星,已有隐退之兆。”
      皓微目光也随之暗了下去;“可有解救之法?”
      王母收起星图:“此事需问东华帝君。”
      ***
      天上一日是地下一年。
      桓度拎着两壶小酒,夜宿听风阁,怅对那江枫渔火。
      夏夜,徐风舒朗,他醉眼迷朦,恍惚间见一锦衣少年。
      像是从梦里,从画里,从那回忆里走出,悄然向自己靠近。
      每一步都似踩在自己的心尖上,那样清晰的触感,明了的悸动。
      皓微走近,桓度扔下酒瓶,将头枕在他肩上:“皓微,你可算来了…”
      皓微将他搂住,在耳边轻声道:“抱歉,让你久等了。”
      桓度深深吸了口气,任皓微周身的清香将自己萦绕:“我要跟你修道。”
      一千三百多年前,世子皓得广陵仙君点拨而入道。
      一千三百多年后,广陵对皓微说:“我要随你入道。”
      ***
      桓度辞官,随皓微在青城山住下。
      桓度觉得这青城山里里外外,每一处都很熟悉。他向皓微这样说的时候,皓微笑的很轻:“这是你家,你自然觉得眼熟。”
      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岁月等闲过,桓度在修道一事上也日益精进。
      在皓微神君无微不至的指导下,桓度以十年修为,硬是筑基结丹,已有小成。
      春夏之交,山间多雨。
      这次的雨似乎比往常更为可怕些。
      只因天边沉沉的压着好些黑云,紫电般的雷霆若隐若现。
      桓度好奇道:“不知是哪位道友渡劫?声势竟这般浩大。”
      皓微站在他身侧,轻叹一声:“没想到这么快。”
      桓度问:“恩?什么这么快?”
      皓微低头,将他抵在柱子上:“闭上眼。”
      桓度心忽而一跳:“闭眼做什么?”
      皓微暗笑:“你就听我一回,可好?”
      桓度喔一声,乖乖闭上眼睛。
      皓微指腹按住了他的太阳穴,紧接着桓度只觉得一道利刃游走在他的血脉之中,将什么东西给剜了出去。
      金丹。
      桓度猛地睁眼,身子靠在木柱上,大口喘息着:“皓微,你这是做什么?”
      忽的乍雷劈下,闪现出两位天将,身着铠甲,一黄一白。
      黄铠甲那位说:“皓微神君,您私分命星,已触犯天条,请速与我回天庭受审。”
      这是…什么情况?
      皓微搂着桓度,在他发间轻轻落下一吻:“等我。”
      桓度扯着他衣袖,声音颤颤悠悠:“别走。”
      皓微失笑:“听话。”
      桓度从他怀里探出脑袋,冲两位天兵说:“不如将我也抓了去。”
      白铠甲那位说:“广陵仙君,这次的事情虽然也和您有关,但过不在您。您还是好好历劫,他日返回仙界,自有您的说法。”
      桓度眼睁睁看着这两人将皓微带走,齐齐消失在天幕之上。
      瓢泼大雨倾泻而下,沾湿了他的衣襟,雨水溅到脸上,像极了泪行。
      桓度踱步进内室,取下墙上利剑。
      如果自己是广陵仙君。
      如果自己是来此历劫。
      那么——
      他拔剑出鞘,顾自说道:“若能回仙界,又何惧一死?”
      ***
      桓度自刎,历劫提前结束,广陵重返仙界。
      一路上,他总听见有人窃窃私语,说的内容不是关于他就是关于皓微神君。
      他紧赶慢赶,终于赶到了那天庭之上,而堂下受审之人,正是皓微。
      座首是王母,金阙帝君及东华帝君;侧边又列了司赏,司罚,司命几位仙君;四周围坐着百十来号仙家,俨然是一派肃穆庄严。
      广陵腾云而至,由于赶路而将脸憋的通红:“王母,帝君,诸位仙君,稍安勿躁,请容我一禀!”
      他行至皓微身侧,脑中飞快打着主意,怎样用自己这三寸不烂之舌去帮皓微解决这个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由来的案子。
      皓微望向广陵,浅笑说:“你怎么来了?我的事你无需…”
      忽而响起阵阵仙乐,凤鸟远来,花瓣漫天。
      乐曲愈发激扬,广陵却渐渐变得透明。
      凤鸟长鸣,天边一颗命星悄然陨落。
      广陵说:“皓微,我命数已至…抱歉,本不想瞒你,可惜…”
      琴音毕,花瓣落,斯人无。
      一曲广陵绝响尽,世间再无广陵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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