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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牧仁之死 ...

  •   第二天早上,张圭弓着腰,一手敲腿弯,一手推开房门。未及踏出门槛,呼听耳侧一声嘹亮的“少爷!”他一个激灵,猛然回头看向卧榻,张留孙皱着眉头翻个身,眼睛依旧安详地闭着。他一步跨出房间,两手往背后一带,关上房门。再一个转身,捂住聂桢嘴巴,把这恼人的大嗓门带出院子。
      聂桢挣开张圭,撩起他裤腿一看,膝盖竟乌青的。眼珠子慌乱地一飘,问:“少爷,你和臭道士昨晚干嘛了?”
      张圭拂开他的手:“你想什么?义父左腿筋脉淤滞,我跪在床边,替他按摩了一会儿。”
      聂桢声音一提:“就一会儿?”说着愤愤地喷出一个气音:“你为了臭道士,好事做尽了!”
      张圭朝他怀里的包袱一扬下巴:“聂哥,大早上的找我,是不是因为这个?”
      聂桢没料到他转变话题这样快,瞪着眼睛“啊”了一下,反应过来:“哦!对!”
      张圭凑上前问:“什么?”
      聂桢骄傲地一提嘴角,双手抱牢包袱,郑重地放在桌上,朝张圭招招手,示意他坐下。
      张圭配合地坐在他身侧,好奇地探头。
      聂桢解开包袱,露出一个酒壶,锃亮的青瓷闪闪发光。一拍桌子,叫道:“少爷!今天是你三年之后第一次上任,得有个好彩头。”嘴巴朝酒壶一努:“我自个儿酿的黄酒,去之前干一杯!”
      张圭拿两个小杯,替自己和聂桢满上:“干!”
      傍晚,张圭拖着脚步,蔫蔫地回张府。绕过影壁,正见张留孙倒在一把藤椅上,半闭着眼睛,刷花棍似的挥着手杖。他轻轻踱到藤椅后头,手指搭上张留孙的太阳穴,缓缓按压。
      张留孙嘴角一弯,说:“回来了?”
      一个疲惫的声音在他上方响起:“义父……”然后没了动静。张留孙眼皮一撩,再仰头看,正见张圭俯身下来,手臂在他胸前一绕,把脑袋埋进他肩窝。
      张留孙抬手搭住他脖子,侧头说:“累了?”
      张圭闷闷地“嗯”了一声。
      张留孙说:“行院那帮人不好对付吧?没关系,慢慢来,刚开始总是艰难的。”
      张圭热气喷在他耳侧:“我知道。”闭上眼睛,在张留孙脖颈靠了会儿,然后起身抻了个大大的懒腰:“舒服了!”
      这时,门口传来一声“少爷”,接着是一阵急促的跑步声。聂桢拎着壶酒,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在影壁前立定:“少爷!我刚刚去买酒,听街上闹哄哄的,你猜怎么着?牧仁被发现死在自己家里!”
      张留孙手撑椅臂,猛然坐起,与张圭对望一眼:“行院的牧仁万户?”
      聂桢点点头,伸出拇指对着脖子一划:“听说被勒死的,人还吊着呢!”
      三人赶往大功坊的牧仁府邸,见高高的横梁上垂着一具死尸,舌头外伸、眼白上翻,极为瘆人。按察使司的小兵绕着台阶站了一圈,一个偏着头,抱着死尸往下拽,一个站在木凳上,伸着手臂解绳子。为首的钱捕头立在石狮子旁,一脸凝重地看手下人忙活,身边站着行院的另外两名万户——格尔泰和阿古拉。
      钱捕头不认识张圭,却认得他身上的官服,隔着老远便一拱手。张圭走上前,瞥了一眼站在一起的格尔泰和阿古拉,朝钱捕头问:“怎么回事?”
      钱捕头道:“谁知道呢?我早提醒过牧仁万户,大功坊这地儿不安全,离城南墓园不过三里地,白天倒还好,天色一黑真是,没几颗人。这种地方,最适合抢劫杀人。牧仁呢,还不听我的,愣不肯搬。说什么风水先生算过,他这辈子阳气太旺,就得找个极阴的地方镇着。这不出事了?”说着转头向格尔泰:“格万户,你说是吧?”
      格尔泰一吹胡子,意味深长地盯了眼张圭,答道:“可不是嘛。”
      张圭受了他阴阳怪气的一眼,当下便有些不痛快:“格尔泰,你有话直说。”
      格尔泰眼珠子一转,和阿古拉对上视线,耸耸肩膀不说话。阿古拉是个实诚的,看出张圭和格尔泰的暗潮涌动,认为是白天的误会导致的。严肃的脸颊一松,他开了口:“张副使,牧仁的死与你无关,不用介怀。”
      张留孙在一旁看着这出闹剧,见阿古拉无意一句,竟白白将了张圭一军。原先没有人把牧仁的死和张圭联系在一起,如今倒好,现场无数双眼睛一齐射向张圭。他笑着走向格尔泰:“大商人,丹蒙交给你的银子周转回来了?”
      格尔泰见张留孙款款从人群中走出,精神一振,五官都为之一提:“张宗师!什么风把你给刮来了?”
      张留孙手杖在地上一敲:“我嘛,闲散人一个,什么风都刮得来。”说着转向阿古拉:“这位想必是阿古拉万户?”
      阿古拉扯起一个笑,拱手道:“正是。”
      张留孙道:“阿古拉万户,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你刚刚讲得不明不白,只怕冤枉了好人。”
      阿古拉四下一望,反应过来,摆摆手道:“啊,是这样。白天张副使和牧仁发生点误会,后来牧仁回家便遭杀害。我怕张万户多想,于是自作主张,解释了一句。”
      不说还好,越说越乱。阿古拉话一出口,全场镇静。张留孙抬手抚眉,心道真服了丹蒙,招的都是些什么二愣子。估计这阿古拉真如传闻所言,除了去教堂礼拜,什么都不懂。
      张留孙抱歉地看向张圭:“段安,你自己解释吧。”
      张圭便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原先当万户的时候,张圭就没去过几回行院,后来又三年不碰兵马,突然来了个他自己都意想不到的升迁。早早来到衙署,忐忑的跨进大门,他在公事房内枯坐了半个时辰,始终不见有人来,便先在行院内逛了一圈。
      行院所在的位置,原来是建康府衙,年久失修的,不怎么威风。周坤锐上任后,十分看不惯,加上手里有些闲钱和人脉,就联合建康乡绅重新建了一个。搬迁那段时间,正好江南不太平,丹蒙下令在建康搞了个行枢密院镇着,简称行院。行院刚开始没有具体办公地,是一批随军奔走的营帐,除了睡觉,将士的吃喝拉撒全露天解决。周坤锐看这批人影响市容,大手一挥,把旧府衙送了行院。故而行院的内部构造和一般衙署极相似。
      张圭的办事处在大门右手边,万户的办公地在左手边,两排房屋中间隔着一大块空地。往里走是大堂,然后依次为二堂和三堂,连起来是府衙的中轴线。三个堂往右各圈着一个校场,大马袋似的垂着,衬得整个行院布局失了衡,右边沉甸甸地坠着鳞次栉比的办公房,左边呢,就空荡荡三个大校场。
      这行院里的兵就跟衙署布局一样——不伦不类。倒不是说战斗力有多差,而是都各行其是,只听自个儿主子的话。张圭没升迁之前,行院里四个万户——他自己、格尔泰、牧仁和阿古拉,两支步军——张圭和牧仁,一支骑军——格尔泰,再加上江南唯一一支火统军——阿古拉。四人貌合神离,各自领兵,单独出战,个个是好手。但一组合成正规军,哪哪儿都不和谐,尽出幺蛾子。
      张圭逛了一圈,心下便有了宏大目标,要把行院军队团结起来。回到公事房,坐在办公凳上,他支着手肘,各种设想在脑子里飘来飘去。胡思乱想了一会儿,他猛地摇摇头,一跺脚,定下心,决定首要任务是认清形势。
      对面的公事房内,阿古拉斜靠在椅子上,手里翻一本外语经书。格尔泰端着算盘,手指翻飞地上下拨弄。牧仁倒在太师椅上,长腿一伸,搭在办公桌上。
      阿古拉看完一章,放下经书道:“听小厮说张圭来了,我们去见见?”
      格尔泰忙着算账,头也不抬地说:“脑子都快炸了,没工夫。前几日丹蒙给了我一笔款子,让我一月之后赚上五分利,连本金交还。那我怎么着也得赚个八分利,自个儿才有利润。昨儿找了同心会下面的钱庄,刚把款放出去。我得随时跟着,省得他们耍滑头。”
      牧仁插嘴道:“你们回回人,个个经商好手,整个京城的王公都找你们放贷。改天我也给你笔款子,帮我赚点酒钱。”
      格尔泰觑他一眼:“别了,跟你比起来,我有什么能耐?你可是阔端赤,江南唯一马政负责人。大伙儿都懂,马是仅次于盐的暴利行业。整个朝廷自上而下,从皇帝到小厮,凡是有丹族人的地方,就有马市。好马重金难求。前几日不还闹了一场?两个丹族人因为抢购鬃马,在建康南郊决斗,结果一死一伤。死者家属不服气,搞到周坤锐那儿,硬要讨个说法。周坤锐呢,管管汉人官司好说,丹族人的破事儿,万一处理不好,极易引出民族矛盾。结果你猜怎么着?最后他自掏腰包,赔偿死者家属一百两白银!”叹了一声:“话说回来,你想想,养马才多少成本,卖马又是什么价格?周坤锐赔的那点钱,真放到马市上,连一匹名马的蹄子都买不起!”
      阿古拉盖上经书,一掀官袍,起身往门口走:“你们有完没完?张圭再名不见经传,也是丹蒙御封的行院副使,去拜会下没坏处。”
      牧仁点点头,放下二郎腿,将格尔泰的算盘一推:“还不走?”
      格尔泰“啊”了一声:“我正算到紧要处!”说着摆摆手:“罢了罢了,去就去。”
      张圭正低头看书,忽然光线一暗,再抬头,眼前赫然立着他的三大万户。四双眼睛,彼此看住了,一概的大眼瞪小眼,丝毫没开口的意思。就三大万户而言,看张圭资历浅,心里压根没把他当上级看,故而背不弯、头不低,只棍子似地杵在地上。张圭这方呢,绞尽脑汁想开场白,每一句话事先在脑子里练一遍,结果越想越乱,怎么都不满意,索性闭上嘴等对方开口。
      四人尴尬地站了会儿。还是阿古拉跨前一步,拱手道:“张副使……”话音一顿,没下文了。牧仁和格尔泰跟着他,不情不愿地拱了拱手。
      张圭点点头。他原先不懂,为什么新官上任三把火,如今轮到自己可算明白了,这新官上任,要是不放把火烧一烧,就无事可做。挺直身板,轻咳一声,他说:“走,练兵去。”
      眼前的三张脸同时一愣,异口同声地问:“什么兵?”
      张圭答:“骑兵。”说着一推椅子,拔腿朝骑兵校场走。眼神一瞥后头三人,安静地杵在原地,没一点跟着动身的意思。他偏头道:“还不走?”
      阿古拉和格尔泰看向牧仁。牧仁扬着头,稳稳地开了口:“副使,江南行院三大兵种,皇上最放心的便是我手下的骑兵。原先刘丰其在位时,从未干涉过我如何练兵。我说句实话,张副使,以你的资历,当万户都勉强,何况副使。我不知道皇上怎么想的,但是我们将士,不管你什么背景,只看能力。请副使自己掂量掂量,有没有本事、有没有资格管我们,再插手干涉不迟。”
      张圭脚步一顿,退回房间,垂了头。双手握拳地站在原地,脸颊涨得通红,忽然他脑袋一扬,声音一提:“我不管刘丰其什么做法,现在我才是行院副使。以前的规矩是以前,现在换了人,有新的规矩。江南行院的骑兵的确精良,不过牧仁万户可知,骄兵必败,越是强大,越要不断更新。我今儿不是针对你,也不是为了提高自己的威望来压低你们。行院各支独立部队虽然抗打,组合起来却是一滩烂泥。要想有一支拿的出手的组合军,就得反复操练,首要的便是骑兵。”
      阿古拉瞅了瞅剑拔弩张的二位,决定站在有理的一方:“张副使说得有理。牧仁,不就是练兵嘛,你拿手的活儿。正好让大家看看,你江南第一骑兵万户不是白叫的。”
      牧仁从鼻子里“哼”了一气,一掀官袍,气势汹汹地朝校场走。
      到了校场,张圭在前,阿古拉和格尔泰站在他后头。
      牧仁为首,跨在高头大马上,领着骑兵摆几个阵势、吆喝几声便算完事。下了马,他风风火火地走向张圭,不屑地问:“张副使满意吗?”
      张圭望向整列的骑兵,问:“全在这儿了?”
      牧仁一愣,支吾道:“全在这儿。”
      张圭说:“册子上写行院有两千骑兵,可我看这些兵,就算加上喂马的杂役,撑死了也不满一千五。”逼近一步:“剩下的兵呢?”
      牧仁板着脸,不说话。格尔泰抱着手臂,在一旁看热闹。阿古拉走上前说:“张副使,兴许牧仁万户留了一手,操练而已,带上全部的兵做什么。大家看个过瘾就行了。”
      张圭撇下阿古拉这个和事佬,目光射向牧仁,再问:“兵呢?”
      牧仁见瞒不过去,索性坦白承认:“剩下的兵被我派到别处去了。”
      张圭脸色一凛:“哪儿?”
      牧仁轻蔑地“哼”了一声:“刘丰其都不敢管,你一羽毛未满的雏儿,敢管我?”
      张圭嗤笑一声,抬手一招:“来人!”对着前面的马队一指:“扣押所有马匹,在牧仁万户不说出士兵去处之前,谁都不得动用!”
      牧仁不甘示弱,朝骑兵队喊道:“都给我管住自己的马!谁要是敢让步兵牵走,明年今天就是他的忌日!”
      骑兵队抓紧缰绳,朝胸前一拢。步兵把长矛往地上一插,只等张圭一下令,动手硬抢。
      张圭和牧仁剑拔弩张地对立,谁也不肯让步。忽然,张圭解开佩剑,朝地上猛地一掼,再脱下官袍,左腿一迈,做出格斗姿势。他板正脸色,直直地盯住牧仁:“既在行院,就用行院的方式解决。”
      牧仁一甩佩刀,摆好动作:“来!”话音未落,朝张圭面颊砸出一拳。张圭脑袋一偏,同时一个弯腰,右腿向前一大步,一拳顶向牧仁肋间。牧仁痛哼一声,嘴角立即洇出一道血流。他轻笑一声,一抹嘴角,朝地上啐一口,然后弓身蓄势,突然像头牛似的朝张圭猛冲!一头撞在张圭腹部,两人一齐撞向校场边的战鼓。
      张圭的脑袋砸向鼓面,发出震人心魄的一声“咚”。他轻哼一声,抬起双肘,狠狠凿向牧仁背部。随后抬腿弯起膝盖,对准同个伤处狠命一撞。见他身子一软,又一鼓作气,大喊一声,抱住牧仁腰腹,使出全力将他举得凌空,朝地上重重一掼。
      牧仁绻着身子倒在地上,无声地笑了会儿,坦然道:“我输了。”
      张圭居高临下地看向他:“兵在哪儿?”
      牧仁答:“城东北,望西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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