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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张圭入鸡笼山 ...

  •   张留孙笔尖一顿,一滴墨水砸在宣纸上。他抬头问:“什么意思?”
      张圭说:“我去鸡笼山住一段时间。”
      “鸡笼山?”张留孙放下毛笔,认真地看他。
      张圭解释:“我爹在鸡笼山修的别苑,一直空着,我搬进去住住。”
      张留孙一听他轻描淡写的语气就觉得不对劲,又瞧他一脸坚定,不像开玩笑。凤羽车转到张圭跟前的功夫,张留孙想到昨晚的吻,他试探地问:“张府住腻了?还是——谁惹你不舒服?”
      张圭摇头:“这里一切都好,义父、聂桢和流清,都好。”
      张留孙沉默半天,反复琢磨,觉得自己不必阻拦。张圭少年心性,性子来得快去得也快,说不定几天就回来。身子一歪,手肘托住脑袋,慢悠悠地说:“也好,出去散散心。”
      张圭嘴巴一张一合,憋了半天,话头在嘴巴里绕了又绕。末了说道:“义父,春日将至,天气尤寒。你要保重自己。”
      张留孙这下端坐身子,皱着眉头问:“你这话说的,怎么像一辈子不回来似的?”
      张圭说:“少则三年,多则……谁知道呢?”
      张留孙认真了:“听你这意思,在等禁足令取消?”
      张圭说:“我身上带着这道限制,出不了建康,练不了兵马。既然如此,练练我自己。”
      张留孙问:“怎么练?”
      “义父常说我眼光不好。”张圭道,“你说得对,我看人太浅。轻信惠宁,高估郑丰礼。我见识得太少,也太看轻自己。只要看到那人一点优点,便觉得他一切都好,将他的优点当作全部性格。我这次出府,不仅要自力更生,更要睁开眼睛,看看世界到底是个什么样。”
      张留孙原本应该放心些,这对张圭来说,是必须的历练。可突然心里七抓八挠,问:“仅此而已?”
      张圭眉毛一拧,反问:“义父觉得还有别的什么?”
      张留孙说:“我想没有。”
      张圭欲言又止,过了半晌,应了一声“好”。转身走出房门,一只脚刚跨过门槛,突然握着拳头,双眼通红地回头。他闷得透不过气,胸腔剧烈起伏。
      张留孙眼神一滞,预感到什么,说:“我们……”
      张圭以一声轻笑打断张留孙,听起来像自嘲,像自卑。他长呼一口气,问:“义父,你是不是知道,我喜欢你。”
      既是陈述句,也是反问句。
      张留孙说:“之前只是猜测,直到昨晚,我才确定。”
      张圭逼近一步,声音发颤:“你……怎么想?”
      张留孙神色一凛,转而又恢复散漫态度:“没怎么想,你这个年纪,正是春心萌动的时候。哪儿分得清好感和爱情?不过恰好被我撞上,倘若没有我,也会有其他人。等时间过去,你再大一些,这些事儿全成过眼云烟。”
      张圭阴了脸色,一字一字地说:“既然撞上的是你,那便是你。”
      张留孙说:“撞了南墙还有回头的,你既碰上我,难保不会遇上更好的。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
      张圭听出拒绝的意思,仍不甘心:“你害怕?”
      张留孙密不透风的城堡,已经快被张圭凿出裂缝。他变得有攻击性了,冷笑一声:“我什么时候怕过?张圭,我很认得清自己,看不清楚形势的是你。十四岁,年少轻狂的年纪,发个疯没什么。你觉得自己爱我?不过是幻觉。就像你和惠宁接触没多久,就将他看成活菩萨;也像你单凭郑丰礼的诗,将他视作十全十美的文士。我若和你在一起,总有一天,你也会发现,自己曾经那么喜欢的人,不过如此。”
      张圭红着眼说:“我不是张利民,不是你娘,更不是上灵泉寺捧你的那帮俗人。我喜欢你,不因为你是张宗师,也不因为你是丹蒙身边的大红人。我对你从来没有期待,所以,你做的一切都令我喜出望外。或许,我年轻,没有力量,不够强大。或许,你现在不喜欢我,或只当朋友和亲人来喜欢。没关系。你等我,希望将来某一天,我们面对面,可以平等地谈谈这份感情。到时候,你若愿意,便在一起;你若不愿,照旧是我唯一的义父。”
      说完,张圭转身便走。
      张留孙感到自己坚固的防线,被一根微不足道的绵针戳穿,透进来细密的光线。光线越来越强,裂缝越来越大。他拼命去堵,于事无补。猛然抬头,他下意识伸手去抓张圭衣角,捞了个空。等反应过来,张圭早已走远。
      张留孙慌乱间,站起去追,身子一直,还没站稳,马上扑倒在地。顾不得体面,他扯开嗓子,放出沙哑而撕心的呼号:“张圭!”
      流清闻声赶来。
      张留孙拂开流清搀扶的手,叫道:“张圭呢?!”
      流清说:“他背着包袱出府了。”
      张留孙喊道:“让他回来!”
      流清握住张留孙手肘:“来不及啦,上马车了!”
      张留孙双手一软,脑袋一垂,突然笑道:“好,好,真是好!让他走!永远别回来才好!反正我一个人自在惯了,缺他一个算什么!”
      另一头,聂桢架马车,带张圭前往鸡笼山。
      “少爷,走这么急?”聂桢问。
      张圭看窗外景致:“反正要走,择日不如撞日。”放下帘子,说:“对了,你有空的时候,替玲玲物色间私塾。”
      聂桢点头,说:“我会照看着。倒是少爷你,鸡笼山一穷二白的,比西郊村好不了多少。要不要差个管家照料着?”
      张圭心不在焉地摇摇头。
      聂桢又问:“银子够用吗?你平常都不管府上开销,不懂市面上的油盐价格。鸡笼山那儿没雇小厮,只有个年过半百的老佣人,叫什么来着?”一拍脑袋:“哦!李仓,你管他叫仓叔就行。仓叔是张将军的旧部,早年打仗时伤了眼,年纪一大眼神越来越不好。他不怎么下鸡笼山,种地浇花在行,油盐酱醋可应付不来。”
      他长叹一气:“诶,越说越不放心。少爷,要不别去了?”
      张圭听聂桢讲了一长串,只听进去最后一句话。他又想到张留孙,不禁红了眼眶,强忍眼泪,闷声说:“聂哥,我不在,你要照顾好义父。流清一个人,难免照顾不过来,义父腿脚不好,万一磕碰着,做凤羽车的时间又要延长。他那么爱动的一个人……”说着不声响了。
      聂桢弯腰低头,贴近张圭:“少爷,哭了?”
      张圭双手捂住脸颊,弯起膝盖,把头埋在肘间,哭得身子发颤。
      聂桢第一回见张圭这样,慌得手无足措,抬着手臂在虚空中乱转,不知该降落在哪里。
      张圭抽搭了一会儿,停了,依旧埋着头:“我爱他。”
      聂桢不着头脑:“谁?”
      张圭抬头,一抹眼泪:“我爹。”
      到了鸡笼山,张圭背好包袱,上山。聂桢跟在他后头。
      张圭伸出右掌,在空中一顿:“就送到这儿。”
      聂桢眉毛往两边一拉,是个疑惑的模样。
      张圭说:“我一个人可以。管家不必来,银子不必送。仓叔怎么过,我怎么过。”
      聂桢急了:“少爷!李仓不靠谱!你从小不愁吃喝,这一下突然成了半个农民,怎么过下去?!”
      张圭说:“我有脑子,也有双手,怎么活不下去?”
      聂桢见他坚定,不再劝阻。
      张圭走到半山腰,听身后有窸窸窣窣声。他站定身子:“聂哥,再过几里就到别苑,不用再跟。你放心,我会顾好自己。你——”后头的话没说出口——也要照顾好自己。
      依聂桢的性子,要是张圭后半句话出口,必定心软。到时候心一横,怎么着也得把张圭架回张府。
      聂桢从一棵树后跳出来,叫:“少爷!想家了就回来!”
      张圭头也不回地上了山。
      鸡笼山顶有一片小湖,名叫存冰湖,传说湖底有千年寒冰。冬夏秋冬,无论刮风下雪、烈日骄阳,湖水始终冰冷清凉。一座木屋临水而建,便是张弘范的别苑。
      一个老人拎着水壶,正在浇花。
      张圭上前,问:“仓叔?”
      李仓耳背,恍惚听见有人声。转过头,眯眼细看,只见一个高瘦轮廓。他一年多没看见外人,初见张圭,以为是哪个迷路的。转回头,继续干活,语气生硬地说:“下山往右。”
      张圭上前一步,说:“仓叔,我是张弘范的儿子,张圭。”
      李仓听到“张弘范”三字,放下家伙,走近来人,上下一阵打量,末了犹犹豫豫地问:“段安?”没等回答,他一掌拍上张圭胸脯,仰头笑道:“是了!是了!是段安!”
      张圭问:“仓叔认得我?”
      李仓搂住他半个身子,说:“那可不!我还抱过你呢!将军还没走的时候,我一直在府上做事。”说着手舞足蹈地比划,“莲花池!里头的鲤鱼,我养的!”
      张圭反复追忆,始终想不起这么个人。张弘范常年奔波在外,在张府住的日子,林林总总没超过一个月。手下旧部又多,他哪能都记住?
      李仓挽着张圭进屋,问:“少爷怎么突然来了?”
      张圭道:“在张府住久了,换换新鲜空气。”
      李仓问:“张府还好吗?”
      “挺好。”张圭答。
      李仓抿起嘴巴,陷入回忆,说:“当年将军在建康城,那可叫一个威风,多少人巴巴地贴上来。谁知道一夜之间,人说没就没。”叹口气,“没法子啊,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我还记得,那天晚上风特别大,将军房间的窗子噼里啪啦响个不停。一个太监突然闯进来,拿着块令牌,说是奉了圣旨。正好那天我闲来无事,在莲花池喂鱼,一时好奇,就扒门口听了听。”
      张圭只知道张弘范的死和丹蒙有关,却不明详情,故而追问:“说什么?”
      李仓说:“太监姓娄,将军喊他娄公公。娄公公对将军说,”他拧起眉毛,仔细追忆:“他说将军的任务已经完成,平定江南,他功不可没。如今事业已成,将军不如卸甲归田。后来又说,即便卸甲归田,单凭将军的声望,一声吆喝便能颠覆半个江南。为了让皇帝安心,将军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我通过门缝一看,姓娄的给了将军一个药瓶。我心里咯噔一下,肯定是毒药啊!”
      “然后呢?”张圭问。
      李仓说:“我胆小,不敢直接冲进去。正想喊人,谁知道将军劈手夺过,一口饮尽。诶哟,这吓得我哟!时间过去好一会儿,将军没异常,照旧身姿笔挺地站着。这可就纳了闷。这时,姓娄的说,刚才是测将军的忠心。还说什么,既然将军过了这次考验,来日必定飞黄腾达。说完裹上披风走了。”
      张圭问:“他没杀我爹?”
      李仓摇头:“那不会!否则就邪门了!药瓶里不是毒药,将军怎么会死?”
      张圭说:“你不是看见我爹喝完好好的吗?”
      李仓摸着胡须,咂摸道:“是啊!我也奇了怪了,难道是因为药性?过上几个时辰才发作?”
      张圭说:“不会,宫中毒药向来以见效快、用量狠出名。况且,姓娄的既然要杀我爹,绕这么个大弯,完全没必要。”
      李仓摇头:“不对不对,只可能是姓娄的。否则将军怎么会在当天夜里就死了?后来我不放心,在将军门口守了一夜,没人来过。姓娄的一定是凶手!”
      张圭凝眉沉思。
      李仓“诶”了一声,拍拍张圭肩膀:“逝者已逝,咱们还得好好活啊。”
      张圭被他拍得一颤,回过神,恍惚地点点头。
      李仓虽耳不聪目不明,身子倒还矫健。他站起身,一拉张圭,竟差点拎得张圭临空。这么半架半挽的,两人出门,来到一处田埂边。
      李仓手一指:“这片地儿就是别苑唯一的产业。马上快插秧了,到时候你跟我一起下地。既然来了,就安安心心,咱俩一起过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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