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人折》问西来意

5、醉美人与萤火

　　玉垒仙城的好酒很多，有松露、玉关、鱼泉……它们大多来自各城的供奉。
　　温寄愁喜欢烈酒，酒入喉中，如一股灼烧的火焰，又像是一柄利刃，将身躯彻底劈开。

　　沈竹桐离开后，明光院中再无其他的人影。
　　温寄愁一身白衣落拓，在门前盘膝而坐，地上数坛尘封了百年的老酒。她觑着一双醉眼，伸手拔下了发上的金钗，敲击在酒坛上，长歌痛饮。
　　“我有长剑扫不平，我有美酒对影倾……”

　　幼年时便跟着老道人四处流浪亡命，老道人的道术并不高明，堪堪到筑基，却数次手刃金丹修士。在他的指导下，自己引气入体，可他们不是自由自在的天上仙，他们手中握着的是一击毙命的杀人剑。

　　不敬天不敬地，杯中美酒只敬自己。不求天不求仙，只让手中长剑断不平。
　　后来，老道人终于身陨。再后来，她被带回了温家，他们逼着她以温眉为参照，当一个能声动仙域的仙子，琴是柔的，剑是软的，就像是一个屈辱的玩物。他们要折了她的傲骨，妄图断了她的仙途！

　　可悲！可笑！她不要温家的怜悯，她不要温家的剑了！
　　温寄愁醉得厉害，她披头散发枕着酒坛，往石板地上一躺，便醉死了过去。仙府很静，入了夜的仙府更是冷清。翠绿的竹之间的萤火点点浮动，围绕着温寄愁，时不时俯身亲在她的法衣上。

　　沈竹桐悄无声息地走入了屋中，她提着一盏惨白色的纸灯，似是要与暗夜融为一体。萤火们怕沈竹桐，下一刻便向四面奔逃，而沈竹桐双眸跃动着红焰，她讥诮一笑，袖子一荡，便又将这群萤火拘禁起，使其继续围绕在了温寄愁的周身。

　　沈竹桐掀了掀眼皮子，并没有打量温寄愁太久。她的手指屈起，轻轻地扣在那一盏像是随时都要熄灭的纸灯上，一片黑雾逐渐地笼罩了整个校园，只有光芒微弱的灯以及温寄愁周身萤火的光。沈竹桐像是行走在夜间的鬼魅，随着诡谲的节拍响起，她整个人没入了那团黑色的瘴雾，直至消失不见。

　　瘴雾之路很漫长，一直往地下延伸，直至一个简陋的暗室。
　　暗室中水池占了大半的地方，在水池上则是一座如刀剑冷硬的假山，似是高耸出云的崚嶒高山被镇压在此处，上方则是千年玄铁打造的锁链，此刻正密密麻麻地缠绕在一个高冠博带的俊美道人身上。

　　细看来，道人的面容与沈竹桐有几成相似。
　　在烛火的光芒飘来时，道人已经醒来了。他忽然间怒睁双目，死死地瞪着沈竹桐，又是痛恨又是后悔。“沈竹桐，你大逆不道！”他的嗓音嘶哑，不似他的面容，而像是一个迟暮的老人。

　　“父亲在这镇守仙城大阵，不好吗？”沈竹桐将纸灯放在一侧，唇角勾起了一抹充满了恶意的笑容。此人正是沈源，他一身修为被剥开了，通过此处的大阵蔓延到仙城的各处，成为仙城大阵的一部分。不是千年玄铁困着他，而是一座仙城、是他自己的修为困着他！

　　“逆女！”沈源咬牙切齿，气得几欲吐血，“化神期的修为你吞不下！”
　　沈竹桐闻言则是浅浅一笑，她朝着沈源一眨眼，状若天真地问道：“父亲，我为何要吞？我……嫌脏。”不轻不重的两个字裹挟着恶意冲撞着沈源，激得他气血沸腾，死命想要撞开玄铁锁链。在他的动作下，锁链哗啦啦大响，紧接着便是那涌动的阵力，尽数压在了他的身上。鲜血自七窍中流出，他的气息更是衰落了几分。

　　“对了，我此回是为了给您报信，两件喜事呢。”沈竹桐眸光暗沉，她抚了抚腕上的舍利子，知道沈源此刻连答话的气力都没有了。她自顾自说道，“一是仙城的新娘我接回来了，二嘛，沈汉陵死了，我仙域子民会记住他的牺牲。”

　　“你、你——”沈源气血激涌。
　　“那是一座城，是我仙域的城！”沈竹桐忽然间拔高了声音，她的眉眼间满是戾气，舍利子碰撞发出了琳琅清响，似乎想要拉回沈竹桐的理智。沈竹桐扣着长刀，她的语气渐渐地平复了下来，可面容和眼神更显阴森可怕，她道，“您提醒我了，一个沈汉陵不够，还要整个谢家陪葬！”

　　“谢、谢——”
　　“谢春风么？”沈竹桐猜出了沈源想说什么，她悠悠一笑，“她会死。”
　　所有欠了她娘亲的，都会死。
　　“父亲，你少年时发愿庇护仙域，此事成为您的心结，而此刻，女儿不是替您做到了么？”

　　锁链被拉扯得哗啦哗啦作响，沈竹桐仰头大笑。她提着那盏薄薄的纸灯，像一道黑雾。
　　明光院中，温寄愁已经醒来，她终于察觉到那道幽暗的、无声无息的鬼魅身影。

　　“少城主来做什么？”温寄愁眸光融着三分迷蒙。
　　沈竹桐原本打算离去，可是在看到酒醉初醒的温寄愁后又改变了主意，她掠到了温寄愁的身侧，左手轻轻挑起了她的下巴，指腹擦着她的红唇。
　　她的手指冰凉，如她整个人一般，没有丝毫生气。

　　温寄愁被冰得打了个寒颤，神思游离片刻，忽听得沈竹桐在耳畔道：“无他，看醉客耳。”
　　她似乎还在醉着，并不甚清醒。温寄愁抚了抚额，她对上了沈竹桐如同一蓬幽火般的眸子，并不开口。沈竹桐则是大笑，提着那一盏纸灯踏入了雾中。不知何时起了风，吹散了萤火，同时也吹散了明光院中的浓雾。

　　谢春风在逃亡。
　　她在玉垒仙城中并没有受伤，可此刻的姿态着实狼狈。撕裂的传送卷轴将她带到了妖鬼出没的地方，他们是生死之敌，要么她将妖鬼斩成碎片，要么就是被妖鬼彻底撕碎，献上自己一身的血肉。剑光掠动，野林子里回荡着凄厉的哀歌。

　　鲜血顺着谢春风的眉骨往下流淌，给她那一张柔媚的面庞笼上了一层煞气。
　　她的运气不好，遇上了元婴巅峰期的森然鬼物。

　　鬼面森森，一截截白骨落在地面化作了白骨军团，扭着咯吱咯吱的胳膊往前爬动。阴风擦面，谢春风提着剑，眉眼中满是戾气。她不想葬送在此处。
　　可是长时间的战斗让她力竭，她仰望着天际升起的那一轮瑰丽的大日，赤色的焰火在厚重的云层燃烧，然而却对鬼物没有丝毫的影响。

　　“啧。”妖媚的嗤声从暗处传来，无数道白色的丝线如同蛛网缠着那庞大的骨架，白丝上莹绿色流淌，瞬间便将白骨染成了幽绿色。鬼物双眸中的幽火跳了跳，他仰头咆哮了一声，扯断了蛛丝，扭头就往另一个方向去。

　　蛛丝，是鬼目毒蛛的蛛丝。
　　谢春风骤然转身，她死死地盯着一身黑袍的妖媚女人，怒声道：“香罗，是你这个毒妇。”
　　被称为香罗的女人娇笑了一声道：“可就是我这个毒妇救了你呢，姐姐。”她的语气如荡漾的风，却是如她的本体一般，带着那顷刻间就令人毙命的毒！

　　人族修道士与妖族往来不多，尤其是大家族，心中总有一种高高在上的孤傲，自然不屑与妖类为伍。谢春风认识香罗妖王这只毒蛛是个偶然，有段时间沈源茶饭不思，几乎夜不归宿，她自然不会以为沈源会留在仙府，留在巫洛那女人的身边，顺着蛛丝马迹一查，竟然发现沈源有这么一个妖族的情人。他们之间还生了一个子嗣，谢春风自然是又妒又恨！

　　她设计使得香罗暴露在修士跟前，逼着沈源主持大义，斩灭妖物——后面香罗逃走了，其儿子一直留在仙府之中，直至长成。等到香罗回来的时候，她已经修至元婴，成为一方妖王。

　　“听说你的儿子为救一城百姓牺牲了？”香罗笑吟吟地望着谢春风，故意戳谢春风的痛处。死的是沈汉陵，不是她的儿子，她自然是无比痛快。她恨沈源，恨沈家所有人，她恨不得整个玉垒都天翻地覆，所有负心人都不得好死。

　　谢春风听闻此语后立马发疯拔剑，只是她已经有伤在身，怎么可能会是香罗妖王的对手？灵剑上纠缠着蛛丝，她厉声道：“是那个贱人的女儿杀人！我儿死了，你的儿子难道能够幸免？！”

　　香罗妖王不为所动，她仍旧是挂着妖媚的笑，眨着眼蛊惑谢春风。
　　“你难道不想报仇？你知道你的儿子为什么死么？他不过是杀了灯城的几个贱民，这又怎么样，是吧？”顿了顿，香罗又道，“灯城，算起来是你们谢家的属城吧？”

　　谢春风倏忽一僵，赤红的双眸转动着，眼神定定地落在香罗的身上。她知道沈竹桐杀人，却不知道她是为什么杀人！那个贱人的女儿就是个疯子，是一个恶鬼，可偏偏沈源从不重视她的话！对了，沈源呢？他又在扮演什么角色？

　　谢春风哑着嗓子问出声。
　　香罗眯着眼，眼眸翻动着，泛出了一抹凄厉与憎恨。
　　“沈源？他要登仙，他要我们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