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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年末繁忙,这是以前写的一个小番外,希望大家喜欢 ...


  •   大宋理宗皇帝开庆元年,是为蒙古大汗蒙哥接位后的第九年,时值二月初春,黄河北岸的风陵渡头扰攘一片,驴鸣马嘶,夹着人声车声,这几日天候乍寒乍暖,黄河先是解了冻,到这日北风一刮,下起雪来,河水重又凝冰。
      水面既不能渡船,冰上又不能行车,许多要渡河南下的客人都给阻在风陵渡口,无法启程。风陵渡上虽有几家客店,但北来行旅源源不绝,不到半天,早已住得满了,后来的客商也无处可以住宿。
      镇上最大的一家客店叫作“安渡老店”,取的是平安过渡的彩头。这家客店客舍宽大,找不到店的商客便都涌来,因此更是分外拥挤。掌柜的费尽唇舌,每一间房中都塞了三四个人,余下的二十来人实在无可安置,只得都在大堂上围坐。店伙搬开桌椅,在堂中生了一堆大火。门外北风呼啸,寒风夹雪,从门缝中挤将进来,吹得火堆时旺时暗。众客人看来明日多半仍不能成行,眉间心头,均含愁意。
      天色渐暗,那雪却是越下越大了起来,忽听得马蹄声响,三骑马急奔而至,停在客店门口。堂上一个老客皱眉道:“又有客人来了。”
      果然听得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说道:“掌柜的,给备两间宽敞干净的上房。”
      掌柜的陪笑道:“对不住您老,小店早已住得满满的,委实腾不出地方来啦。”
      那女子说道:“好罢,那么便一间好了。”那掌柜道:“当真对不住,贵客光临,小店便要请也请不到,可是今儿实在是客人都住满了。”那女子挥动马鞭,拍的一声,在空中虚击一记,叱道:“废话!你开客店的,不备店房,又开甚么店?你叫人家让让不成么?多给你钱便是了。”说着便向堂上闯了进来。
      众人见到这女子,约十六岁,倒是个好容貌,她穿淡绿缎子的皮袄,少女颈中挂着一串明珠,每颗珠子都是一般的小指头大小,发出淡淡光晕,瞧来真是清雅秀丽。
      这女子身后跟着一男一女,,男的浓眉大眼,神情粗豪,女的却让众人眼前一亮,只见她年纪三十有余,杏脸桃腮,容颜端丽,身穿宝蓝色的锦缎皮袄,领口处露出一片貂皮,服饰颇为华贵。
      众客商为这三人气势所慑,本在说话的人都住口不言,呆呆的望着三人。
      店伴躬身陪笑道:“姑娘,你瞧,这些位客官们都是找不到店房的。你三位若是不嫌委屈,小的让大家挪个地方,就在这儿烤烤火,胡乱将就一晚,明儿冰结得实了,说不定就能过河。”
      却是这位年纪小的少女蹙起眉头,好不耐烦的样子,但瞧这情景却也是实情,便不说话了,那年纪大一些的少妇往少女身旁靠拢,竟好似是那年纪小的少女主事,众人心中皆感奇怪。
      坐在火堆旁的一个中年妇人说道:“姑娘,你们就坐到这儿,烤烤火,赶了寒气再说。”那文秀少女道:“好,多谢你啦。”
      坐在那中年妇人身旁的男客赶紧向旁挪移,让出老大一片地方来。
      三人坐下不久,店伙便送上饭菜。菜肴倒也丰盛,鸡肉俱有,另有一大壶白酒。那文秀少女竟酒量甚豪,喝了一碗又是一碗,那少年和那美貌少妇也陪着她喝些,听他三人称呼,乃是姊弟。那少年年纪似较少女为大,却叫她“姊姊”,而那美貌少妇尚未称呼别人,但对少女也颇是尊重,这一发现又令四周众人暗暗称奇,不知三人到底是何原因。
      众人围坐在火堆之旁,听着门外风声虎虎,一时都无睡意。
      一个山西口音的汉子说道:“这天气真是折磨人,一会儿解冻,一会儿结冰,老天爷可真不给人好日子过。”一个湖北口音的矮个子道:“你别怨天怨地啦,咱们在这儿有个热火儿烤,有口安稳饭吃,还争甚么?你只要在我们襄阳围城中住过,天下再苦的地方部变成了安乐窝。”
      那文秀少女听到“襄阳围城”四字,向另外二人望了一眼。
      汉子说起襄阳城的事情,大家话匣子打开了,纷纷议论起来。
      过了一会儿,话题却转到一位大侠身上,原来朝廷无能,尽出庸臣和贪官,要害死大宋的忠诚将军,江南却出了一位大侠惩恶扬善,他们只觉襄阳战事越说越苦,说着说着便要沉默。
      忽然有人说起有一位大侠在救苦救难,乱世里的人们渴望希望,情绪当即高涨,放弃议论襄阳如何,竟热烈讨论起来这位侠客了。
      一人道:“我不知这位侠客的姓名,只是见他少了一条右臂,相貌……相貌也很奇特,他骑一匹马,牵一匹马,另外那匹马上带着一头模样希奇古怪的大鸟……”他话未说完,一个神情粗豪的汉子大声说道:“不错,这便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神雕侠’!”
      那文秀少女突然插口道:“你也是大侠,我也是大侠,哼,大侠也未免太多啦。”
      那四川人凛然道,“这位姑娘说哪里话来?江湖上的事儿小人虽然不懂,但那位神雕大侠为了救王将军之命,从江西赶到临安,四日四夜,目不交睫,没睡上半个时辰。他和王将军素不相识,只是怜他尽忠报国,却被奸臣陷害,便这等奋不顾身的干冒大险,为王将军伸冤存孤,你说该不该称他一声大侠呢?”
      那少女神色颇为娇蛮,哼了一声,待要驳斥,她身旁的美貌少妇却说道:“姊姊,这位英雄如此作为,那也当得起称一声‘大侠’了。”她语音银铃似的,一入耳中,人人都觉说不出的舒服好听。
      但众人心头却更觉得怪异了,怎么这年纪大一些的少妇反而要叫这少女为姐姐,众人又想,也许是依从辈分罢,年纪小、辈分却大的事情,这也是常有的,但众人还是觉得这一幕甚是怪异。
      那少女道:“你懂得甚么?”转头向那四川人道:“你怎能知道得这般清楚?还不是道听途说?江湖上的传闻,十成中倒有九成靠不住。”
      那四川人沉吟半晌,正色道,“小人姓王,王惟忠王将军便是先父。小人的性命是神雕大侠所救。小人身为钦犯,朝廷颁下海捕文书,要小人颈上的脑袋。但既涉及救命恩人的名声,小人可不敢贪生怕死,隐瞒不说。”
      众人听他这么说,都是一呆。那广东人大拇指一翘,大声道:“小王将军,你是个好汉子,有哪个不要脸的胆敢去向官府出首告密,大伙儿给他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众人轰然称是。那少女听他如此说,也已不能反驳。
      那美貌少妇望着忽明忽暗的火光,悠然出神,轻轻的道:“神雕大侠,神雕大侠……”转头向小王将军道:“王大叔,这位神雕大侠武功既然这等高强,又怎地会少了一条手臂?”那文秀少女竟神色大变,嘴唇微动,似要说话,却又忍住。小王将军摇头道:“我连神雕大侠的姓名也问不到,他老人家的身世是更加不知了。”那文秀少女哼了一声,道:“你自然不知。”
      无人再理会文秀少女,他们都盼着再多说一些神雕侠的事迹,好打发这漫漫长夜。
      那临安少年道:“神雕侠诛杀奸臣,是小王将军亲眼目睹,那么自然不是天神天将所为了。但奸臣丁大全一夜之间面皮变青。却必是上天施罚之故。”那广东人道:“他怎么一夜之间面皮变青?这可真奇了。”那临安少年道:“从前临安人都叫丁大全为丁犬全,但现今却叫作‘丁青皮’。他本来白净脸皮,忽然一夜之间变成了青色,而且从此不褪,凭他多么高明的大夫也医冶不了。听说皇上也曾问起,那奸臣奏道:他一心一意为皇上效力,忧心国事,数晚不睡,以致脸色发育。可是临安城中个个都说,这奸相祸国殃民,玉皇大帝遣神将把他的脸皮打青了。”那广东人笑着摇头,道:“这可愈说愈奇了。”
      那神情粗豪的汉子突然哈哈大笑,拍腿叫道:“这件事也是神雕侠干的,嘿嘿,痛快痛快。”众人忙问:“怎么也是神雕侠干的?”那大汉只是大笑,连称:“痛快,痛快。”那广东客人欲知详情,命店小二打来两斤白干,请那大汉喝酒。
      那大汉喝了一大碗白干,意兴更豪,大声说道:“这件事不是兄弟吹牛,兄弟也有一点小小功劳。那天晚上神雕侠突然来到临安,叫我带领伙伴,把临安钱塘县衙门中的孔目差役一起绑了,剥下他们的衣服,让众伙伴乔扮官役。大伙儿又惊又喜,不知神雕侠何以如此吩咐,但想来必有好戏,自然遵命办理。到得三更过后,神雕侠到了钱塘县衙门,他老人家穿起县官服色,坐上正堂,惊堂木一拍,喝道:‘带犯官丁大全!’”他说到这里,口沫横飞,喝了一大口酒。
      那广东客人道:“老兄那时在临安作何营生?”那汉子横了他一眼,大声道:“作甚么营生?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秤分金,做的是没本钱买卖。”
      那广东客人吃了一惊,不敢再问。
      那大汉又道:“那时我听到‘丁大全’三字,心中一怔,寻思:‘丁大全这狗官是当朝宰相啊,神雕侠怎地将他拿来了?’只见神雕侠又是一拍惊堂木,两名汉子果然把一个身穿大臣服色的家伙揪了上来。早一年丁大全到佑圣观烧香,我在道观外见过他的面目,这时一看,可不是丁大全是谁?他吓得浑身发抖,想跪又不想跪。一名兄弟在他的膝弯里踢了一脚,他扑地便跪倒了,哈哈,痛快,痛快!神雕侠问道:‘丁大全,你知罪了么?’丁大全道:‘不知。’神雕侠喝道:‘你营私舞弊,屈杀忠良,残害百姓,通敌误国,种种奸恶情事,快快给我招来。’丁大全道:‘你到底是甚么人?劫侮大臣,可不知王法么?’神雕侠道:‘你还知道王法?左右,打他四十大板再说!’大伙儿素来恨这奸臣,这时候下板子时加倍出力,只打得这奸相晕去数次,连连求饶。神雕侠问他一句,他便答一句,再也不敢倔强。神雕侠命取过纸笔,叫他写供状。他稍一迟疑,神雕侠便喝令我们打他屁股,掌他嘴巴。”
      那美貌少妇噗哧一笑,低声道:“有趣,有趣!”神情天真浪漫,倒似一位豆蔻少女一般。
      那大汉咕嘟喝了一大口酒,笑道:“是啊,原本有趣得很。那丁大全吃打不过,只得亲笔招供,可是他拖拖挨挨,写得极慢,神雕侠连声催促,他总是不肯写快。不久天色将明,衙门外人声喧哗,到了大批军马,想是风声泄漏了出去。神雕侠怒起上来,喝道:‘把他脑袋砍了!’跟着向我使个眼色。我知神雕侠轻易不肯伤人性命,于是找出钢刀,在丁大全颈中刷的一刀,这一刀下去时,钢刀在半空中转了个圈儿,砍在头颈中的不是刀锋,而是刀背。但这一下丁大全可吓破了胆,只见他脸色突然转蓝,晕了过去。神雕侠哈哈一笑,说道:‘这也够他受的了,咱们不用杀他,要朝廷将他明正典刑。’叫我们便穿着衙役衣服,从边门溜走,各自回家。他老人家亲自断后,也没交锋打仗,大伙儿平平安安的退走。听说神雕侠第二天亲入皇宫,把丁大全的供状交给皇帝老儿。但不知丁大全如何花言巧语,皇帝老儿竟信了他的,还是叫他做宰相做下去。”
      小王将军叹道:“主上若不昏庸无道,奸臣便不能作恶。去了个秦桧,来个韩侂胄;去了韩侂胄,来个史弥远;去了史弥远,又来丁大全。眼见贾似道日渐得势,这又是个祸国殃民之徒。唉,奸臣一个接着一个,我大宋江山,眼见难保呢。”那大汉道:“除非请神雕侠做宰相,那才能打退鞑子,天下太平。”
      那文秀少女插口道:“哼,他也配做宰相?”那大汉怒道:“他不配难道你配?”那少女怒气上冲,喝道:“你是甚么东西,胆敢对我无礼?”眼见那大汉手中执着根拨火铁棒,随手从地下抬起一段木柴,在拨火棒上一敲。
      那大汉手臂一震,只觉半身酸麻,当的一声,火棒脱手落在地下,火堆中火星溅了起来,烧焦了他数十根胡子。众人失声惊叫。那大汉性子虽躁,但领教了她如此武功,吃了亏竟是不敢发作,只是咕咕哝哝的摸着胡子,连酒也不想喝了。
      那美貌少妇道:“姊姊,人家说那神雕侠说得好好地,你干么老是不爱听?”她转头向那大汉嫣然微笑,道:“大叔,你别见怪。”那大汉本来满腔怒气,但见她这么甜甜一笑,宛如玫瑰绽放,怒火登时消于无形,裂着大口报以一笑,想说句客气话,却不知如何措词才好。
      那少妇道:“大叔,那神雕侠你是怎么认得他的?”那大汉向少妇望了一眼,迟疑着不说。那少妇道:“你说好啦,只要不得罪我姊妹便成。神雕侠多大年纪啦?他的神雕好不好看?”语气竟有些轻浮,哪里像是出家的妇人。
      不等大汉回答,转头向那少女道:“姊姊,不知他那头神雕跟咱们一对白雕儿比起来又怎样?”
      那少女昂然道:“跟咱们的双雕比?天下哪有甚么雕儿鹰儿,能比得上咱们的双雕。”那少妇道:“那也不见得。爹爹常说:学武之人须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决计不可自满。人既如此,比咱们的雕儿更好的禽鸟,想来也是有的。”那少女道:“你小小年纪,懂得甚么。咱们出来之时,爹妈叫你听我的话,你不记得了么?”那少妇笑道:“那也得瞧你说得对不对啊。弟弟,你说我的话对,还是姊姊的话对?”
      这番话再次让众人摸不着头脑,怎么瞧来,两人竟是一对父母的孩子,但怎么年纪大的反而要叫年纪小的做姐姐呢?
      她身旁那少男虽然生得高大壮实,却是满脸稚气,迟疑了一会,道:“我不知道。爹爹说咱两个该听大姊姊的话,叫你别跟大姊姊顶嘴。”那文秀少女甚是得意,眉眼间容色娇美,笑道:“可不是么?”那少妇见弟弟帮着大姊,也不生气,笑道,“你甚么也不懂的。”回头又向那粗豪汉子道:“大叔,你再说神雕侠的故事罢!”
      那大汉道:”好,既然奶奶要听,我便说说,我姓宋的虽然本事低微,可也是个响当当的汉子,生平说一是一,决没半句虚言。奶奶若是不信,那便不用听了。”
      那少妇听到这称呼,皱了皱眉头,但未说话,提起酒壶给他斟了一碗酒,笑道:“我怎会不信?快点儿讲罢!”
      又叫道:“店小二,再打十斤酒,切二十斤牛肉,我姊姊请众位伯伯叔叔喝酒,驱驱寒气。”店小二连声答应,吆喝着吩咐下去。众人笑逐颜开,齐声道谢。过不多时,三名店伴将酒肉送了上来。
      那文秀少女沉脸道:“我便是要请客,也不请胡说八道之人。店小二,这酒肉的钱可不能开在我帐上。”店小二一楞,望望少女,又望望少妇,不知如何是好。那少妇从头上拔下一枚金钗,递给店小二,说道:“这是真金的钗儿,值得十几两银子罢。你拿去给我换了。再打十斤酒,切二十斤羊肉。”
      那少女怒道:“妹妹,你定要跟我睹气,是不是?单是钗头这颗明珠,总值得百多两银子,你死赖活赖的跟朱伯伯要来,却这么随随便便的请人喝酒。瞧你回到襄阳时,妈问起来时怎么交代?”
      那少妇伸伸舌头,尽显调皮,笑道:“我说在道上掉了,找来找去找不到。”那少女道:“我才不跟你圆谎呢。”那少妇伸筷夹了一块牛肉,放在口中吃了,说道:“吃也吃过了,难道还能退么?各位请啊,不用客气。”
      众人见她姊妹二人斗气,都觉有趣,心中均喜那少妇天真潇洒,便是不能喝酒之人也部端起酒碗喝了几口,暗中帮那少妇,想要气那刁蛮少女。那少女睹气闭上眼睛,伸手塞住耳朵。
      那少妇笑道:“宋大叔,我姊姊睡着了,你大声说也不妨,吵不醒她的。”
      那少女睁开眼来,怒道:“我几时睡着了?”那少妇道:“那更好啦,越发不会吵着你啦。”那少女大声道:“襄儿,我跟你说,你再跟我抬杠,明儿我不要你跟我一块走。”那少妇道:“我也不怕,我自和三弟同行便是。”
      那少女道:“三弟跟着我。”那少妇道:“三弟,你说跟谁一起走?”
      那少男左右做人难,帮了大姊,二姊要恼,帮了二姊,大姊又要生气,嗫嚅着道:”妈妈说的,咱们三人一块儿走,不可失散了。”那少女向妹子瞪了一眼,恨恨的道:“早知你这般不听话,你小时候给坏人掳了去,我才不着急要找你回来呢。”
      那少妇听她这般说,心肠软了,搂着少女的肩膀,央求道:“好姊姊,别生气啦,算是我错了。”那少女气鼓鼓的不理,那少妇道:“你不笑,我可要呵你痒了。”那少女反而更转过头去。
      众人早有诧异,只愣愣看着。
      那少妇突伸右手,向少女背后袭到她的腋底。那少女头也不回,左手向后掠出。那少妇出左手拿她手腕,右手继续向前。那少女右肘微沉,压向妹子的臂弯。那少妇手掌转个圆圈,避开了她的一压,姿式好看之极。顷刻之间,两人你来我去的拆解了七八招,使的都是巧妙的“小擒拿手法”。那少妇固然呵不到姊姊腋底,那少女也抓不着妹子手腕。
      突然屋角有人低低喝了声:“好俊功夫!”姊妹俩同时住手,向屋角望去,只见一人蜷成一团,脑袋埋在双膝之间,正自沉沉大睡。姊妹俩在火堆旁坐下之时即便见他如此睡着,始终没动过一动,旁人固然瞧不见他脸孔,他也见不到姊妹俩的玩闹,看来这一声喝彩不是他所发。
      那少男道:“大姊、二姊,爹爹叫咱们不要随便显露功夫。”那少妇微笑道:“小老头儿,少年老成,算你说得对。”转头向那粗豪大汉道:“宋大叔……哦不对,宋大哥,对不起,咱姊妹俩忙着斗嘴,忘了听你讲故事,你请快说罢。”
      那姓宋的大汉道:“我可不是讲故事,那是千真万确的经历。”那少妇道:“是啦,你宋大叔……宋大哥说的,自然千真万确。”
      那大汉喝了口酒,笑道:“吃了奶奶这许多酒肉,要不说也不成的啦。
      若不是昨晚三粒骰子上输了个干干净净,我也真该请还奶奶才是。你大哥长,大哥短……咳咳,说到我怎样识得神雕侠,我跟这位小王将军差不多,也是神雕侠救了我的性命。不过这一次他倒不是使武功,却是出钱去买的。”那少妇笑道:“咦,这倒奇了,他出钱买你?你值多少银子一斤啊!”
      那大汉呵呵大笑,说道:“我姓宋的这身贱肉,比牛肉猪肉可贵得多了,神雕侠居然出到二千两银子。五年多前,我在山东济南府打抱不平,杀了一个地痞,杀人偿命,判了个斩决,那也没话好说。哪知道过了几天,历城县的县官审讯一个无恶不作的土豪,又将我提上堂去一顿拷打,说那土豪谋财害命,掳人勒赎、强抢民女,包娼包赌的事都是我做的,当堂将那土豪放了。
      后来牢头跟我说,原来那土豪送了一千两银子给县官,县官便把他的罪名都加在我身上。反正犯一条死罪是杀头,十条死罪也是杀头,这叫作两人作事一人当。我一听之下冤气冲天,在狱中大喊大叫,痛骂赃官,可是那又有甚么用?
      “过了几天,赃官又提堂再审,那土豪又是跟我并排跪着。我破口大骂:‘贼赃官,你贪赃枉法,日后不得好死!’那赃官笑嘻嘻的道:‘宋五,你不用这般火爆,本官已查得清清楚楚,你是冤枉的。那地痞非你所杀,全是该犯所为!’说着向那土豪一指,命衙役重重责打,又上夹棍,逼他招认杀那地痞,跟着便将我放了出来。这一下我可摸不着头脑了,那地痞明明是我所杀,怎地又去算在别人的帐上?”
      那少妇听到这里,格的一声笑,说道:“这县官可真算得是胡涂透顶。”
      宋五道:“他才不胡涂呢。我回到家里,我老娘才跟我说,原来我判了死罪之后,我娘天天在街上痛哭,这天适逢神雕侠经过,问起原因。神雕侠再去一打听,明白了其中道理,他老人家说他有事在身,这当儿没空去跟这赃官算帐,他给了我娘二千两银子,将我买了出来。过了三个月,县中沸沸扬扬的传说,说县官大发脾气,气得呕血,原来有一晚被盗四千两银子。我知道定是神雕侠所为,不敢再在原籍居住了,便搬去江南临安府。过了一年多,有人跟我说,海边有一位断了臂的相公,带着一头大怪鸟,呆呆的望着海潮,一连数天都是如此。我连忙赶去,果然见到他老人家,这才能向他磕头道谢呢。”
      那少女忽道:“你谢甚么?他付出二千两,收进四千两,还净赚二千两银子呢。这姓杨的岂肯做赔本之事?”那少妇道:“姓杨的,神雕侠姓杨么?”
      那少女说:“我不知道,我又没说他姓杨。”那少妇道:“我明明听见你说的。”那少女道:“定是你听错了。”
      那少妇道:“好罢!我不跟你争,那位神雕侠就算赚了二千两银子,也必是用来救困济贫,他是个慷慨潇洒的大侠,难道还会自己贪图财物?”众人齐声喝彩,都道:“姑娘说得是!”
      那少妇问道:“宋大叔……宋大哥,神雕侠望着大海干么?他在等人吗?”宋五摇头道:“这个我可不知道了,这种事我们是不敢问的。”
      那少妇拿起两根木柴投在火里,望着火光由暗转红,轻轻的道:“那神雕侠虽然急人之难,解人之困,说不定他自己却有一件为难的心事呢?他为甚么要呆呆的望着海潮?”
      坐在西首角里的一个中年妇人突然说道:“小妇人有个表妹,有缘见过神雕侠,她也曾见神雕侠呆望大海,神色奇怪,因而亲口问过他。神雕侠说道:‘我的结发妻子在大海彼岸,不能相见。’”众人不约而同的“哦”了一声。
      那美貌少妇道:“原来他有妻子的,不知道为甚么会在大海彼岸。他本领这样高强,干么不渡海去找她啊?”那中年妇人道:“我表妹也这般问过他。他说道:‘大海茫茫,不知到何处方能得见。’”那少妇轻轻叹道:“我料想这样的人物,必是生具至性至情,果然不错。”又问:“你表妹生得很俊罢?她心中暗暗的喜欢神雕侠,是不是?”那文秀少女喝道:“二妹,你又在异想天开啦!”
      这一次众人已不再去想她们称呼上的怪异了。
      那中年妇人道:“我表妹的相貌,原也可算是个美人。神雕侠救了她母亲,杀了他父亲。我表妹是不是暗中喜欢神雕侠,旁人可没法知道,现下她嫁了一个忠厚老实的庄稼人。神雕侠给了她一大笔钱,日子过得挺不错呢。”
      那少妇道:“神雕侠救了她母亲,杀了他父亲,这事可真奇了。”
      那文秀少女道:“这人脾气古怪得很,好起来救人性命,恶起来挥剑杀人。是啊,他从小便是这样。”那少妇道:“他从小便是这样?你怎知道?”
      那少女道:“我知道的。”众人暗暗打量她,瞧她年纪也不大,难道竟认识神雕侠?
      那少妇连连追问原因,那少女总是不说。那少妇道:“好,你不说便不说,我才不希罕听呢!反正你便说了,我也未必就信。”转头向那中年妇人道:“大嫂,把你表妹的事说给我听,好不好?”
      那妇人道:“好啊。我表妹和我是姑表姊妹,我二人年纪差了十七岁,她妈妈是我的姑母……”那少妇笑道:“她爹爹便是你的姑丈了。”那妇人笑道:“你瞧,我啰里啰唆的,莫怪奶奶不耐烦了。我姑丈是河南人,那一年蒙古鞑子打到内黄,把我姑丈掳去了当奴隶。我姑母带了我表妹,沿路讨饭,从河南寻到山东,又从山东寻到山西,寻访我姑丈的下落。”小王将军叹道:“万里寻夫,那可是难得之极啊。”那妇人道:“只因我姑母和表妹容貌不错,在道上奔波加倍的不易。两人用污泥涂黑了脸,以免坏人见色起意……”
      那少妇问道:“甚么见色起意?”火堆旁围坐的众人中倒有一半笑了起来,笑这妇女被养得太过无知。那文秀少女愠道:“二妹,你不懂便别瞎说,这不教人笑话吗?”那少妇咕哝道:“我不懂才问啊,懂了还问甚么?”
      那中年妇人微笑道:“这些难听话,奶奶不懂才好。哦,我姑母和表妹足足寻了四年,皇天不负苦心人,终于在淮北寻到了姑丈,原来他是在一个蒙古千户手下为奴。那千户凶恶得紧,我姑母见到我姑丈之时,他刚给千户打折了一条左腿。我姑母自是万分心痛,求那千户释放回家。那千户哪肯答应,说道这奴才是用一百两银子买来的,除非有五百两银子来赎,否则宁可打死,也不能放。我姑母连五两银子也拿不出,哪里有五百两银子?左思右想,只得做起那不要脸的勾当,将自己和女儿都卖入了勾栏……”
      那少妇又不懂了,只是适才一句问话惹起了许多人的哄笑,这时不敢再问,听那妇人续道:“这样过了数年,母女俩虽略有积蓄,但要贮足五百两银子,那谈何容易?幸好客人子弟们知道了她母女这番赎夫救父的苦心,给钱时往往多给了些。母女俩挨尽辛苦屈辱,这年大年晚,终于凑足了五百两银子。两人捧到千户的府中,交给了千户的帐房,心想一家人从此可以团聚,欢欢喜喜的过新年了。”
      那少妇听到这里,也代那母女两人欢喜。却听那妇人说道:“那蒙古千户收了五百两银子,便叫姑丈出来,让他夫妻父女相见。我姑丈一家三口,向那千户磕头辞别。怎知道那千户见了我表妹,忽起歹心,说道:‘好,你们来赎这奴才,那是再好不过,五百两银子兑上来罢!’我姑母大吃一惊,五百两银子早已交给了千户的帐房收下,怎么还兑银子?那千户脸色一变,喝过:‘我是堂堂蒙古的千户老爷,难道还会混赖奴才们的银子?’我姑母又是害怕又是伤心,当下在厅堂上放声大哭起来。那千户道:‘也罢,今日大年夜晚,我便开恩让你们夫妻团聚,但怕这奴才一去不归,且把你们的闺女抵押在这里。’我姑母知他不怀好意,怎肯答应?那千户呼喝军健,将我姑丈姑母赶出府去。
      “我姑母舍不得女儿,在千户府前呼天抢地的号哭。众百姓明知她受了冤屈,但这淮北之地已不是我大宋所有,蒙古官兵杀个汉人便如践踏蝼蚁,有谁敢出来说句公道活?我姑丈却反而说道:‘千户老爷既然瞧上咱们闺女,那是旁人前生修不到的福份,你哭甚么?’原来他做奴才做得久了,竟是染上了一身奴才气。他接着问那五百两银子从何而来。我姑母初时不肯说,但被逼得紧了。终于说了出来。我姑丈大怒,说我姑母败坏名节,不守妇道,竟然自甘堕落,去做这般低贱之事,当即写了一纸休书,把我姑母休了。”
      众人齐声叹息,都说她姑母一生遭际实是不幸到了极处。
      那中年妇人道:“我姑母千辛万苦的熬了七八年,落得这等下场,实在不想活了。便到树林中解下腰带上了吊。皇天有眼,那位神雕侠正好经过,救了她下来,问明原委,只听得他怒气冲天。当晚便跳进千户府中,只见那千户正在逼迫我表妹,我姑丈居然在旁劝我表妹依从,说道她在勾栏里这些年,又不是良家闺女,难道还想起甚么贞节牌坊么?神雕侠一拳打死了我姑丈,抓起那千户投入淮河之中,把我表妹救了出来。他说我姑母卖身救夫,可比一般贞女节妇更加令人起敬。他又说生平最恨的便是负心薄幸之人、奴颜事敌之辈,我姑丈两者齐犯,他下手可不能容情了。”
      那少妇听得悠然神往,随手端起酒碗,喝了一大口,轻轻说道:“你们许多人都见过神雕侠,我却没福见过。若能见他一面,能听他说几句话,我……我又可比甚么都欢喜。”
      众人皆惊讶的看着她,时下女子最重名节,瞧她也是嫁过人了,怎么如此……如此轻佻?
      那少女怒瞪少妇一眼,大声道:“这人武功自然是好的,但跟爹爹相比,可又差得远啦。
      你小娃儿不知世事,让人家加油添酱的一说,便道这人如何如何了不起。其实这人你也见过的,他还抱过你呢。”那少妇红晕双颊,啐道:“你做姊姊的,说话也这般颠三倒四,有谁信你的?”那少女道:“你不信也由得你,这个甚么神雕侠姓杨名过,小时候在咱们桃花岛住过的。他那条手臂,便是……便是……嗯,你生下来没到一天,他就抱过你了。”
      众人心下想,难道神雕侠已六七十岁了,否则如何能在少妇幼时抱过她呢?又想这少女说话嘴上也没个把门的,甚么事情也在外面说。
      这文秀少女便是郭芙,那美貌少妇是她妹妹郭襄,那少男则是郭襄的孪生兄弟郭破虏。
      这话说来奇怪,郭芙十六年前已有十五岁,为何如今反而是一位少女呢,其妹妹郭襄年不过十六,又如何做了少妇呢?
      原来匆匆十余年,郭芙早已与耶律齐成婚,郭襄和郭破虏也都已长大了。姊弟三人奉父母之命,前赴晋阳邀请全真教耆宿长春子丘处机至襄阳主持英雄大会。
      姐弟三人途中遇见歹徒,真是好一番恶斗,郭芙和郭襄身为姐姐,自是挡在弟弟身前抗敌,但敌人凶恶,三人奋战下虽杀死匪徒,但已身上挂彩。
      一匪徒装死蒙混,乘三人大意之时,扑向郭襄,郭芙急忙上前护住妹妹,两人身后恰是一处斜坡,顿时从山坡上滚落下去。
      待再次醒来,姐姐竟成了妹妹,妹妹竟成了姐姐,郭芙原是一位美貌少妇,竟变成了郭襄的模样,郭襄则是郭芙的样貌。‘
      这样仿佛借尸还魂,却又还错身体的诡异经历让三人恐慌不已,郭芙道:“先回家找爹爹妈妈,瞧瞧是什么问题。”三人这才赶路回家。
      这一日三姊弟从晋阳南归,却被冰雪阻于风陵渡口,听了众人一番夜话。
      郭襄满脸喜色,低声自言自语:“我生下来没到一天,他便已抱过我了。”
      转头对郭芙道:“姊姊,那神雕侠小时候真在咱们桃花岛住过么?怎地我没听爹妈说起过?”郭芙道:“你知道甚么?爹妈没跟你说过的事多着呢。”
      原来杨过断臂、小龙女中毒,全因郭芙行事莽撞而起。每当提及此事,郭靖便要大怒,女儿虽已出嫁,他仍要厉声呵责,不给女儿女婿留何情面,因此郭家大小对此事绝口不提,郭襄和郭破虏始终没听人说起过杨过之事。
      郭襄道:“这么说来,他跟咱们家很有交情啊,怎地一直没来往?哦,三月十五襄阳城英雄大会,他定是要来与会的了。”郭芙道:“这人行事怪僻,性格儿又高傲得紧,他多半不会来。”郭襄道:“姊姊,咱们怎生想法儿送个请帖给他才好。”转头向宋五道:“宋五叔……宋五哥,你能想法子带个信给神雕侠么?”宋五摇头道:“神雕侠云游天下,行踪无定。他有事用得着兄弟们,便有话吩咐下来。我们要去找他,却是一辈子也未必找得着。”
      郭襄好生失望,她听各人说及杨过如何救王惟忠子裔、诛陈大方、审丁大全、赎宋五、杀人父而救人母的种种豪侠义举,不由得悠然神往,听姊姊说自己幼时曾得他抱过,更是心中火热,恨不得能见他一面,待听说他多半不会来参与英雄大会,忍不住叹了口气,说道:“英雄会上的人物不见得都是英雄,真正的大英雄大豪杰,却又未必肯去。”
      突然间波的一声响,屋角中一人翻身站起,便是一直蜷缩成团、呼呼大睡那人。众人耳边厢但听得轰轰声响,原来是那人开口说话:“奶奶要见神雕侠却也不难,今晚我领你去见他就是。”众人听了那说话之声先已失惊,再看他形貌时,更是大为诧异。但见他身长不到四尺,躯体也甚瘦削,但大头、长臂、大手掌、大脚板,却又比平常人长大了许多,这副手脚和脑袋,便是安在寻常人身上也已极不相称,他身子矮小,更是诡奇。
      郭襄大喜,说道:“好啊,只是我跟神雕侠素不相识,贸然求见,未免冒昧,又不知他见是不见。”那矮子轰然道:“你今日若不见他,只怕日后再也见不到了。”郭襄奇道:“为甚么?”
      郭芙站起身来,向那矮子道:“请问尊驾高性大名。”那矮子冷笑道:“天下似我这等丑陋之人,岂有第二人?你既不识,回去一问你爹爹妈妈便知。”
      就在此时,远处缓缓传来一缕游丝般的声音,低声叫道:“西山一窟鬼,十者到其九,大头鬼,大头鬼!此时不至,更待何时?”这话声若断若续,有气无力,充满着森森鬼气,但一字一句,人人都听得明明白白。
      那大头矮子一怔,一声大喝,突然砰的一声响,火光一暗,那矮子已然不知去向。众人齐吃一惊,见大门已然撞穿,原来那矮子竟是破门跃出。撞破门板不奇,奇在一撞即穿,此人跟着一撞之势而出。
      郭破虏道:“大姊,这矮子这等厉害!”郭芙跟着父母,武林中人物见过不少,但这矮子却从未听父母说过,一时呆呆的说不出话来。郭襄却道:“爹爹的授艺恩师江南七怪之中,便有一位矮个子的马王神韩爷爷。三弟,你乱叫人家矮子,爹爹知道了可要不依呢。你该称他一声前辈才是。”郭靖对江南七怪的恩德一生念念不忘,推恩移爱,对任何盲人、矮子均是礼敬有加,平素便如此教训子女。
      郭破虏尚未回答,忽听得呼的一声响,那大头矮子又已站在身前,北风夹雪,从破门中直吹进来,火堆中火星乱爆。郭芙怕那矮子出手伤了弟妹,抢上一步,挡在郭襄与郭破虏的身前。
      那矮子大头一摆,从郭芙腰旁探头过去,对郭襄说道:“奶奶,你要见神雕侠,便同我去。”郭襄道:“好!大姊、三弟,咱们一块去罢。”郭芙道:“神雕侠有甚么好见?你也别去。咱们和这位尊驾又是素不相识。”
      郭襄道:“我去一会儿就回来,你们在这儿等我罢。”宋五突然站起身来,说道:“奶奶,千万去不得。这人是……是西山一窟鬼中的……中的人物,你去了……去了凶多吉少。”那矮子裂嘴狞笑,说道:“你知道西山一窟鬼?
      知道我们不是好人?”左掌突然劈出,打在宋五肩头。砰的一声,宋五向后飞出,撞在墙上,登时晕了过去。
      郭芙大怒,大声说道:“尊驾请便罢!我妹妹年幼无知,岂能随着你黑夜里到处乱闯?”转头向妹子厉声喝道:“别胡闹。不能去!”
      就在止时,那游丝般的声音又送了过来:“西山一窟鬼,十者到其九,大头鬼,大头鬼,阴魂不至,累人久候!”这声音一时似乎远隔数里,一时却又近在咫尺,忽前忽后,忽东忽西,只听得人人毛骨竦然。
      郭襄心意已决:“今晚纵然撞到妖魔鬼怪,我也要见那神雕侠一见。”说道:“前辈,请你带我去!”说着双足一点,从那矮子撞破的大门中穿了出去。郭芙急叫:“你干甚么?”伸手没抓到妹子手臂。忙飞身跃起,要从大门中追出。
      哪知她身子将要穿门而出,门洞倏然不见,郭芙忙在半空中身子一沉,硬将这一冲之势阻住,双脚落地,脚尖离门已不到一尺,待得看清,险些失声惊叫,原来那矮子的身躯正挡在门口,自己和他相距不过数寸,他的鼻尖几乎要碰到自己的胸口,教她如何不惊?当下急忙后跃,一阵寒风裹着雪花吹到身上,大头矮子已然隐没。郭芙大叫:“二妹,回来!”跃出门去,只听得远处轰轰大笑,哪里有郭襄的影子?
      那矮子将郭芙吓退,转身跃入雪地,说道:“好,奶奶有胆子。”抓住郭襄手腕,向前纵跃。他所使的不同于寻常轻身功夫,却如一只大青蛙,一跃跟着一跃的向前,身子虽矮,每一下纵跃都是出去了老远。
      郭襄左腕被他拉着,有如被箍在一只铁圈之中,彻骨生疼,心中怦怦乱跳,不知这矮子要拉自己到甚么地方。她自幼得郭靖和黄蓉亲传,武功已颇有些根底,但初时纵跃还可以跟得上那矮子,到得后来,全仗他一拉一提,方得和他同起同落。
      这般跃出里许,山后突然有人说道:“大头鬼,怎地来得这般迟?哈哈,还带着个好美貌的少妇!”那矮子道:“她是郭靖、黄蓉的女儿,想见见神雕侠,我便带了她来。”矮子虽奇怪郭芙等人称呼,但他曾见过这位桃花岛大小姐一次,自然明白她身份。
      那人一愣,道:“郭靖、黄蓉的女儿?”山后另一人阴声阴气的道:“快三更天啦,赶紧上路!”只听得蹄声杂沓、山背后转出数十匹马来。
      这时大雪兀自下个不停,地下白雪反光之中,郭襄见数十匹马上高高矮矮的一共骑着九人,倒有大半数的马匹鞍上无人。那矮子过去牵过两匹马来,将一匹马的缰绳交给了郭襄,自己骑上了一匹,喝道:“走罢!”一声呼哨,数十匹马忽喇喇的便向西北方奔驰而去。
      郭襄瞧那九人时,其中两个是女子,一个老态龙钟,是个老妇,另一个身穿大红衣裙,全身如火一般红,在雪地中显得甚是刺眼。其余七人的面目瞧不清楚。郭襄寻思:“听先前那人呼叫,说甚么西山一窟鬼,十者到其九。
      眼前正是十个人,想来这群人便是西山一窟鬼了。宋五叔只说一句我跟他去凶多吉少,那人一掌便将宋五叔击得昏晕,瞧来确是凶横得紧。但他说带我去见神雕侠,总不会骗我。他们既和神雕侠相识,定然不是歹人。”
      转眼之间,已驰出十余里,当先一人“得儿”一声叫,数十匹马一齐停了下来。当先那人纵马驰上一个小丘,回过马来。郭襄一见他的形貌,又是一惊,又是好笑,原来这人也是个矮子,坐在马背上的上身也不过两尺,胡子却有三尺来长,垂过马腹,满脸皱纹,双眉紧锁,生相愁苦不堪。
      只听他说道:“此去倒马坪已不到三十里路,江湖上都说那神雕侠武功实在了得,咱们先行计议一下,可不能折了西山一窟鬼的锐气。”那老妇道:“便请大哥下令。”那长胡子道:“咱们跟他车轮大战呢,还是一拥而上?”
      郭襄吃了一惊:“听他口气,他们是要和神雕侠为敌。”
      那老妇道:“神雕侠的本领到底怎样?七弟,你且说说明白。”一个身如铁塔的大汉说道:“我虽见过他,可也没怎么跟他动手,我瞧……我瞧……他很有点儿邪门。”
      那红衣红裙的少妇说道:“七哥,你到底为何跟神雕侠结仇,这会儿该当说个清楚了。待会儿动起手来大家也好心中有数。你老是吞吞吐吐的,说半句,瞒三句。”那大汉怒道:“西山一窟鬼同生同死,这人既然找上门来,咱们还有退缩的吗?”一个身形高瘦的人阴声阴气的道:“谁说退缩了?但便是九妹不问,我也要问。咱们又没得罪他。他为甚么说要将西山一窟鬼赶出山西?”那大汉怒道:“你们大家瞧瞧,他割了我一对耳朵。这口气不出,还说甚么好兄弟、好姊妹?”说着除下头顶的毡帽,淡淡雪光之下,果见他脑袋两侧光秃秃的少了双耳。西山一窟鬼其余九人一齐大怒,有的连声咒骂,有的咆哮如雷,都说要和神雕侠决一死战。
      红衣少妇道:“七哥,他又为甚么割你耳朵?你犯着甚么了?你又在调戏良家妇女了,是不是?”一个满脸笑容的人怒道:“七哥便是调戏良家妇女,也用不着旁人来硬出头。”这人生相甚是奇特,虽在发怒,脸上笑容丝毫不减。郭襄凝目看去,原来他嘴角上翘,双眼眯拢,多半便是伤心哭泣之时,在旁人看来也是笑逐颜开。
      那大汉道:“不是,不是!这一日我的婆娘和四个小妾为了鸡毛蒜皮的事争吵,大家动起刀子来。偏生这个甚么神雕侠经过见到了,这人生来多管闲事,竟出言相劝,我第三个小妾不争气,居然向他笑了一笑……”那红衣少妇道:“哈,我知道啦,七哥便喝起醋来,不许她笑。”那大汉道:“甚么喝醋?我是不许旁人来管我的家事。我一拳便将我小妾打落了三个门牙,叫那断了胳臂的杂种快滚。”
      郭襄听到这里,忍不住说道:“他好意相劝,你何以出言无礼?那便是你的不是了。”众人一齐转头望着她,他们只当这少妇是被劫掠而来,想不到这个少妇竟敢如此大胆。
      那大汉果然怒气勃发,喝道:“连你这小东西也敢管起老子来!五哥,这女人是你的人么?”那大头矮子道:“她要见神雕侠,我便带她去瞧瞧,别的我甚么都不管。”那大汉道:“好,那我教训教训她。”马鞭扬起,拍的一响,便往郭襄头上击落。
      郭襄举起马鞭一格,双鞭相交,两条马鞭卷在一起。那大汉回臂里夺,郭襄只觉一股大力拉扯过去,再也把握不住,只得放手,手掌心已擦得甚是疼痛。那大汉夺过马鞭,又要挥鞭击落,那长须老翁喝道:“七弟,时候不早了,快说完了赶路,怎地跟小孩子家一般见识?”那大汉的马鞭举在半空,便不击下来。
      那长须老翁冷笑道:“西山一窟鬼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郭靖和黄蓉的名头再响,也吓不到咱们。小女娃娃,你再多说多话,马上便将你宰了。”
      他侧过头来,说道:“七弟,大丈夫跌得倒爬得起,我长胡鬼的长胡子,当年就曾给敌人剪断过。你的双耳到底是怎样割了的?”
      那大汉道:“我叫神雕侠快滚,他倒笑了笑,转身便走。都是我第三个小妾不好,她又哭叫起来,说她是被我霸占强娶的,当时心中便不甘愿,现下又给大妇欺侮;还说我娶了她之后,又娶第四个小妾,好没良心。那神雕侠回过头来,脸色大变,问我:‘这女人说话可真?’我道:‘真便怎样?
      假便怎样?老子外号叫作煞神鬼,向来杀人不眨眼,你可知道么?’他沉着脸道:‘你倘若欢喜她,为何娶了她又娶别个?要是不欢喜她,当初又何必娶她?’我哈哈大笑,说道:‘我起初欢喜,玩厌了就不欢喜。男子汉三妻四妾,有何希奇?老子还想再娶四个呢。’他道:‘如你这般无情无义之徒世上多生几个,岂不教天下女子心寒?’突然间欺近身来,拨出我腰间匕首,便将我两只耳朵都割了,跟着将匕首对准我的胸口,喝道:‘挖出你的心肝瞧瞧,到底是甚么颜色!’”
      郭襄只听得眉飞色舞,忍不住便要喝彩,但见西山一窟鬼个个脸色阴沉、貌相凶恶、终于把唇边的一个“好”字缩了回去。
      那大汉续道:“那时我的婆娘和四个小妾一齐跪下求情,第三、第四小妾还大声哭了起来,他妈的还说宁可杀了她们,不可杀我,要是我死了,她们要自杀殉夫,他奶奶的,肉麻得不得了。嘿,真是丢脸,真是丢脸!我大怒喝骂:“快快下手!你杀了我!西山一窟鬼自会缠你个阴魂不散!’他皱起眉头,向我五个女人道:‘这般无情无义之辈,你们还为他求情?’我五个女人只是磕头。他问我第三小妾道:‘你说是给他霸占的,心中很不愿意。
      我给你杀了他岂不是好?’我那小妾道:‘当时不愿意,后来就愿意了。你千万杀他不得。’我怒道:‘你杀好了,杀了我一个,我们还有九个。’他道:‘好!今日已不杀你。西山一窟鬼那便怎样?月尽之夜,我在倒马坪相候,你去把一窟鬼尽数邀来见我。若是不敢,西山一窟鬼都给我滚出山西,永远不许回来。’”
      众人听他说完,都是半晌不语。隔了一阵,那老妇道:‘他使甚么兵刃?
      武功是哪一派的家数?”那大汉道:“他只有一条右臂,空手不使兵刃。武功嘛……我倒瞧不出来。”那老妇道:‘大哥,这人一出手便制住了七弟,想是手脚十分灵便,武功也有点邪门。咱们倚多为胜,你带头,我和五弟从旁相助,以三对一,一上去便宰了他,不容他施展功夫。”
      那长须老翁低头沉思片刻,抬起头来,说道:“这神雕侠名头甚大,十余年来栽在他手下的人着实不少,料来必有惊人艺业。今日这一战实是非同小可。我和二妹正面迎击,三弟四弟近身搏击,攻他下盘,五弟六弟从后突击,七弟八弟以长兵器在外恻游斗,扰乱他的心神,九妹发射暗器,十弟施放毒雾。西山一窟鬼结拜以来,从没十人齐上动手,今日是第一次,倘若再宰他不了,教咱们个个自假鬼变成为真鬼!”
      那大头矮子道:“大哥,咱们十人打他一人,胜之不武,倘若传扬了出去,也教江湖上好汉笑话。”那老妇道:“咱们把神雕侠宰了,除了这小娃儿,今晚之事还有谁人知道?”一言甫毕,手臂微扬。那大头矮子左袖急挥,挡在郭襄身前,跟着从衣袖上拈起一枚细针说道:“二姊,是我带了她来的,不能伤她性命。”回头对郭襄道:“这位奶奶,你若要去见神雕侠,今晚之事不可对任何人说起,否则你快快回去罢。”
      郭襄又是惊惧,又是愤怒,心想:“这老太婆出手好生阴毒,若非矮叔叔相救,我已给她这枚无影无踪、无声无息的细针刺死。”于是说道:“我不说就是。”跟着又补上一句:“你们有十兄弟,难道他就没帮手么?”
      那大头矮子哈哈大笑,说道:“神雕侠出没江湖十余年,倒没听说他有甚么帮手。他便是有一头不会说话的大鸟相伴。”说着一提马缰,大声喝道:“走罢!”众人奔出一阵,那矮子对郭襄道:“待会动手之时,你莫离开我的身边。”郭襄点点头,她知道西山一窟鬼中颇多心狠手辣之辈,这大头矮子有心照顾,以防同伙中有人对她突下毒手,只是他嗓门极粗,虽然低声说话,其余九人却没一个不听见。
      郭襄骑在马上随着众人奔驰,眼见这一窟鬼个个身怀绝技,神雕侠武功再强,如何能以一敌十?心想:“倘若爹爹妈妈在这儿就好了,他们决不能袖手旁观。”
      正行之间,前面黑沉沉的一座大树林中忽然传出几声虎吼,几匹马惊嘶起来,有的站定不动,有的转头想逃。那瘦长汉子马鞭连挥,当先冲进树林。
      那老妇骂道:“不中用的畜生,还怕小野猫子吃了你们么?”马群被各人一阵驱赶,都奔入树林。众人驰出数十丈,忽听得前面一人厉声喝道:“甚么人胆大妄为,深夜中擅闯万兽山庄?”
      西山一窟鬼一齐勒马,只见当路站着一人,身旁各蹲着一头猛虎。马群听到双虎呜呜发威之声,又惊扰起来。长须老翁在马上一拱手,说道:“西山一窟鬼道经贵地,没登门拜访,乞恕无礼。”对面那人哦了一声,道:“是西山一窟鬼么?阁下是长须鬼樊爷了?”长须老翁道:“正是。我们有事赶赴倒马坪,回头再行上门谢罪。”他知万兽山庄的人物很不好惹,此刻又正要全力对付神雕侠,不愿旁生枝节,因此说话很是谦抑。
      对面那人道,“各位少候。”提高声音叫道:“大哥,是西山一窟鬼去倒马坪,说回头上门谢罪。”群鬼一听,都是怫然不悦,心想:“我们说回头上门谢罪,只是一句客气话。难道西山一窟鬼还真能对人低头了?”西山十鬼个个都有惊人的艺业,各人在结义相聚之前便都已闯下不小的万儿,待得十人聚义,更是声势大盛,近年来在晋陕一带横冲直撞,武林中人人都对他们忌惮三分。若不是今晚与神雕侠有约在先,单凭对面那人这一句话,便要出手打个落花流水了。
      却听得树林深处有人大刺刺地道:“谢罪是不用了,让他们绕过林子走路罢。”
      群鬼一听此言,登时大怒。那高瘦如竹竿之人冷笑道:“西山一窟鬼行路向来不会绕弯儿!”一提马缰,向站在路中那人迎面冲去。
      那人左手一扬,身旁双虎立即扑上,瘦子的坐骑受惊,人立起来。那瘦子骑术甚精,身附鞍上,刷的一响,双手已各持一柄□□,向两头猛虎刺去。
      左边的猛虎向旁跃开,右边的猛虎却一掌抓破了他坐骑的肚子,那猛虎跟着一声狂吼,也已中枪受伤。那瘦子纵身下地,喝道:“亮兵刃罢!”左枪高,右枪低,摆个“双龙伏渊势”,却不向前递出。
      对面那人冷冷的道:“你伤我家的守夜猫,便要绕道而过,也由不得你了。无常鬼,手中双枪留下了罢!”无常鬼听他知道自己的外号,说道:”
      尊驾是谁?万兽山庄向在西凉,怎地移到了晋南?你要留我手中双枪,那也容易得紧。”那人道:“万兽山庄要搬家,可不用禀报西山一窟鬼罢?西凉住得厌了,便到晋南来玩玩。我大哥叫你们绕过林子,已是万分客气了。我三哥有病在身,不喜欢外人来骚扰,知不知道?”说到这里,突然间左手伸出,一把抓住了无常鬼右手枪近枪尖处的杆子。无常鬼万没料到他出手如此迅捷,左枪疾刺,右手同时运力里夺。那人右手一探,又已抓住了无常鬼的左手枪。两人力道均大,谁也没能夺得对方兵刃脱手,拍拍两响,却将两条枪杆崩断了。
      这一来,西山一窟鬼群情耸动,那外号叫作“长须鬼”的老翁说道:“尊驾是八手仙猴史爷了?青甲狮王身子不适么?此刻我们有事在身,明日此时,再在此处相会。”
      万兽山庄主人是兄弟五人,大哥白额山君史伯威、二哥管见子史仲猛、三哥青甲狮王史叔刚、四哥大力神史季强、最小一个便是眼前这八手仙猴史孟捷。五兄弟的祖先世代相传以驯兽为生,这五人都生具异禀,不但驯兽的本事出神入化,而且从猛兽纵跃扑击的行动之中悟得了武功的法门。史氏兄弟自幼和猛兽为伍,竟然以兽为师,各自练就了一身本领。史叔刚于二十余岁之时入山捕兽,得遇奇人,又学会了极精深的内功。他回家后转授兄弟。
      五人野兽越养越多,武功也越来越强。万兽山庄的名头渐渐扬于江湖,武林中人给他五兄弟取了个总外号,叫作“虎豹狮象猴”。五人之中,又以青甲狮王史叔刚超逸绝伦。这时长须鬼听说史叔刚有病,心中先自宽了,暗想史氏兄弟纵然厉害,我西山一窟鬼也不畏惧,何况去了“虎豹狮象猴”中的狮王,更加不足道哉,于是订下了明晚决斗的约会。
      八手仙猴史孟捷道:“好,明晚子时,我兄弟在林外相候大驾。”说着双手一拱,噗噗两响,两个折断的枪尖射入长须鬼身旁的树干之中。长须鬼一怔:“他为何定是不让我们穿林而过?史氏兄弟在这林中有何勾当?”当下也拱手说道:“西山十鬼告辞!”双腿一夹,拍马向前。史孟捷大声道:“且慢!我大哥请各位绕道过林,难道各位没生耳朵么?”
      长须鬼一勒马缰,待要答话,只听得树林东北角和西北角同时有人哈哈大笑,跟着浓烟冒起。一个叫道:“你们在树林中捣甚么鬼?这可瞒不了一窟鬼。”另一人叫道:“这叫做捣鬼遇上鬼祖宗了。”原来群鬼中排行第八的丧门鬼和第十的笑脸鬼乘史孟捷和长须鬼说话之际,绕到他身后放起火来。
      火头刚窜起,便听得丧门鬼和笑脸鬼失声惊叫,狂奔而回,气急败坏,神情惶惧已极。长须鬼喝问:“甚么?”丧门鬼叫道:“老虎,老虎!一百头,两百头……”
      史孟捷见林中火起,满脸惊怒,纵身叫道:“大哥,二哥,正事要紧,让群鬼走罢!哪里找他们不到?”
      突然之间,众人眼前一花,一只小狗般的野兽从密林中钻了出来,瞬眼之间便奔到了林外,这野兽身子不大,四条腿极长,周身雪白,尾巴却是漆黑,猫不像猫,狗不像狗。史孟捷大叫:“九尾灵狐出来啦!”飞身追出。
      他这一声叫喊之中,充满着惶急惊恐之情。
      猛听得树林后一声高呼,似虎啸而非虎啸,似狮吼而非狮吼,更加是一人纵声大叫,郭襄一听得这呼号,背上隐隐感到一阵寒意。这一声响过,四下里百兽齐吼,狮子、老虎、豹子,豺狼、大象、猿猴、猩猩……一时也分辨不清,跟着蹄声杂沓,千万头野兽从林中奔将出来。只听得一人叫道:”
      大哥往东北,二哥往西北,四弟赶向西南……”语声正和适才啸声相似。
      郭襄但见几个黑影闪了几闪,已出了密林。她明知危险,但好奇心起,忙也纵马追出树林。那大头鬼叫道:”郭大小姐,不可乱走!”纵马追了上来。
      郭襄一出树林,眼前登时出现一片奇景,只见五个人各率一群野兽,在白雪铺盖的平原上分向五方急奔。这些野兽显是训练有素,互相并不厮打抓咬,成群结队,或东或西,奔跑得毫不杂乱。郭襄又是害怕,又觉好玩。只见五队野兽渐渐接近,围成一个大圆圈。
      陡然间白影一闪,那条小狗似的野兽从兽群中钻了出来,在郭襄面前疾掠而过。身法之快,当真是有如电闪。郭襄吃了一惊,俯身伸手去捉,那小兽早已奔在她身前数丈之外。它一站定,忽地回头望着郭襄,圆圆的眼珠如火般红,骨溜溜地转个不停,黑夜之中,宛如两点火星。
      只听得史氏兄弟叫道:“九尾灵狐,九尾灵狐,在那边,在那边!”跟着群兽便如山崩地裂般冲将过来。
      郭襄催马向旁闪避,但那马见到这许多猛兽,吓得全身酥软,双腿一弯,跪倒在地。郭襄大惊:“群兽向我奔来,可要将我踏成肉泥了!”当即跃马离鞍,斜刺里奔出,鼻管中只闻到阵阵腥风,兽群便如一条大河般从她身边流过,不多时便已远去。
      这时西山一窟鬼也都已驰马出林。长须鬼道:“史氏兄弟武功再强,咱们也不畏惧,只是这许多畜生却不易打发。今晚且不撩拨,留下力气去对付神雕侠,大伙儿走罢!”那老妇道:“好,今晚杀神雕侠,明日再来烧狮子、烤老虎!”说着一提马缰,便欲绕林而行。
      猛听得狮吼虎啸之声大作,群兽分道归来。这一次的吼声并不猛恶,奔跑也不迅捷。长须鬼陡然变色,叫道:“不好,大伙儿快走!”但四面八方都有野兽叫声,各人显已陷入兽群包围之中。长须鬼一声呼哨,十个人一齐跃下马来,分站五个方位,各自抽出兵刃,默不作声的待敌到来。
      大头鬼低声道:“郭大姑娘,你快些回去罢,犯不着在这儿涉险。”郭襄道:“神雕侠呢?你答应带我去见他的。”大头鬼皱眉道:“这许多恶兽你没见到吗?”郭襄道:“你跟野兽的主人说道理啊,便说你们跟神雕侠有约,没功夫多耽搁。”大头鬼皱眉道:“哼,西山一窟鬼向来不跟人说道理。”
      说话之间,史氏兄弟已率领野兽回来。五人都身穿兽皮短袍,离开西山一窟鬼约四五丈站定。仍是五弟史孟捷发话道:“万兽山庄和西山一窟鬼向来没梁子,各位何以林中纵火,赶走了九尾灵狐?”
      郭襄听他说话语音中恨恶愤怒之意极深,心想:“那头小兽固然生得可爱,却也不见得有甚么了不起,何必这么大惊小怪?它明明只有一条尾巴,又怎地叫作九尾灵狐?”
      那穿红衣裙的女子说道:“今日之事,起因在于史氏昆仲。万兽山庄素来在甘凉一带开山立业,突然来到我们山西,黑夜之中,又不许人经过官路大道。似这等横法,还来责怪别人么?”
      白额山君史伯威喝道:“事已如此,还多说甚么?西山一窟鬼一个也不能活着。”大声怒吼,赤手空拳的便向长须鬼扑来,双掌握成虎爪之势,人未到,风先至,便当真是一头猛虎也没这般威风。
      长须鬼一个滑步,向左侧退开丈许,呼的一声,一件长兵刃向史伯威横扫过去。史伯威虎爪伸出,已将长兵刃之端抓在手中,原来是一根鸡蛋粗细的钢杖。他手掌尚未握紧,猛觉得手臂一热,急忙撒手,左掌急运功将钢杖格开,若不是见机得快,胸口已被杖端点中。史伯威心中一惊:“西山一窟鬼近年来声名极响,果非等闲之辈。”当下不敢托大,呛啷啷兵刃出手,却是一对虎头双钩。这对钩右手重十八斤,左手钩重十七斤,实是极沉猛的利器,双钩化作两道黄光,和长须鬼的钢杖恶斗起来。
      这时管见子史仲猛手持烂银点钢管,以一敌二,和催命鬼的地堂刀、丧门鬼的□□相斗。大力神史季强和老妇人吊死鬼手中的一根长索相拚,他力气虽巨,但吊死鬼的长索软绵绵地无着力之处,但听他吼叫连连,空有一身神力,却是无法施展。八手仙猴史孟捷的对于则是使八角铜锤的大头鬼。
      眼见史孟捷的判官双笔招数精奇,大头鬼有些招架不住,红衣红裙的俏鬼提刀上前相助。
      雪地之中,十个人分成四团厮杀,大雪纷纷而下,一时难分胜败。
      西山一窟鬼中尚有四人未曾出手,对方却只青甲狮王一人空手掠阵,但见他靠在一头雄狮身上,病奄奄的有气无力。这一仗一窟鬼以众敌寡,显是占了胜势,但史氏兄弟只要纵声一呼,群兽咆哮而上,一窟鬼不免立时从上风转为下风。
      郭襄见到群兽环伺,心中害怕,又记挂着要见神雕侠,叫道:“大头儿叔叔……大头儿大哥,别打了,你们人多,便胜了也不光彩。是你们得罪了人家,还是赔个不是罢!”但众人哪来睬她?
      十人激斗良久。长须鬼和史伯威始终旗鼓相当。老婆婆吊死鬼的长索招数变化多端,化成一个个大圈小圈,史季强稍不留神,险些给她绳圈套上了项颈,幸好他力大招猛,吊死鬼也有顾忌。大头鬼和俏鬼一刚一柔,相辅相成,但史孟捷出招奇快,常言道一快打三慢,三人团团而斗,史孟捷浑没落了下风。但听得大头鬼雷震般的声音轰轰而吼,俏鬼却是阴声阴气的说笑,意图分散敌人心神。史孟捷充耳不闻,凝神接战。
      这一边催命鬼和丧门鬼却已抵敌不住史仲猛的银管。他那银管较齐眉棍略短而中空,招数甚是古怪,三人斗到分际,丧门鬼挺□□出,史仲猛对准了他枪尖也是挺管刺去,那银管直通过去,竟将枪杆套入了管子之中。丧门鬼大骇,可又不肯撒手放脱兵刃。讨债鬼跃上相助,挥牌砸出,打向史仲猛的银管。史仲猛抽管而退,丧门鬼这才收回了□□。讨债鬼的兵刃似是一块铁牌,其实却是一本用精钢铸成的帐簿,共有五张,每一张可以翻动,薄张之边锋锐比于刀剑,实是一件奇门利器。
      西山十鬼每人本来各有姓名,但自“西山一窟鬼”的名号在江湖上大响以来,十人索性舍却真名,各以一鬼为号。十人的长相行事原本皆有奇特之处,十兄弟相互说道,“江湖上的好汉叫咱们为鬼,咱们便居之不疑,且看是人厉害呢,还是鬼猛恶?”那讨债鬼本使镔铁牌,只因他再细微的怨仇也必报复,从来不肯放过一个小小得罪他之人,武林中送了他一个外号叫作“讨债鬼”,他听了反而欣然,索性将兵刃铸成帐簿之形,在每张铁片上用尖刀划了仇人姓名,务要报仇雪怨之后,帐簿上才一笔勾销。
      烂银点钢管是件奇形兵刃,铁帐簿的形状却更加奇特,五张铁片相互撞击,当当作响。催命、丧门、讨债三鬼合斗史仲猛,情势才渐见有利。
      郭襄站在一旁,眼见一窟鬼和史氏兄弟剧斗不休,心想神雕侠的约会早已过时,只怕他等得不耐烦,自行走了,她越想越是焦急,却又无力阻止各人厮拚。
      千百头猛兽蹲伏在地,围成一个密密的圈子。西山一窟鬼放眼只见黑暗中到处闪烁着一点点绿油油的眼睛,均知纵然将史氏五兄弟尽数打死,要冲出兽圈却也艰难之极。那老妇吊死鬼只想用绳索缠住大力神史季强,但教擒住了他,便能逼令史氏兄弟召回群兽,让出道来。但史季强的武功本在吊死鬼之上,只因她兵刃奇特,占了便宜,才勉强打成平手,想要擒他真是谈何容易?笑脸鬼叫道:“二姊,我来助你。”从腰间抽出兵刃,向史季强扑去。
      史季强正斗得焦躁,见笑脸鬼扑上,正合心意,叫一声:“来得好!”
      青铜杵猛向他头顶盖下。笑脸鬼侧过身子,横过双鞭一挡,噗的一声,双鞭登时折断。笑脸鬼大骇,一个打滚,翻了出去。砰的一响,青铜杵击在地下。
      笑脸鬼伸手入怀,抓了一把毒粉,不待站起,已扬手向史季强撒去。史季强陡见眼前出现一股淡红色的薄雾,心中一怔,脚步摇晃,立时摔倒。吊死鬼长绳卷处,已套住了他的双腿。
      史伯威、史仲猛、史孟捷三人见大力神失手,都是又惊又怒,苦于被群鬼缠住,无法分身来救。郭襄叫道:“你们干甚么?诡计伤人,算甚么好汉?”
      她对交斗双方谁也不帮,但见笑脸鬼这一招太不光明,忍不住出声指斥。
      便在此时,忽听得身旁一声低吼,青甲狮王史叔刚缓缓站起身来,低沉着嗓子喝道:“放下我四弟!”
      史季强昏晕不醒。吊死鬼用长索连他手臂也缚上了,忌惮他力气太大,怕他突然醒转后崩断绳索,又点了他胁下的穴道,叫道:“你驱开畜生让道,我们便放人!”眼见史叔刚双目凹进,满脸蜡黄,走路也摇摇晃晃,显然患病不轻,对他毫不在意。
      郭襄见史叔刚缓缓走向群鬼,觉他手足情深,扶病迎敌,实是个硬汉,忙道:“喂,你有病在身,不可动手。”史叔刚向她点了点头,说道:“多谢!”脚下不停,仍是一步步走向史季强。笑脸鬼向吊死鬼使个眼色,分从左右抢上,要连这痨病鬼一起擒住。
      两人扑到史叔刚身边,四手探出,猛听得史叔刚一声低吼,左手在吊死鬼肩头一拍,右手在笑脸鬼背上一托,两人只觉一股巨力突然压在身上,都是脚步一个踉跄,险些摔倒,急忙提气跃开,幸好史叔刚并未追来。两人相顾骇然,都吓出了一身冷汗,想不到这个痨病鬼竟如此厉害。
      史叔刚俯身解开四弟穴道,轻轻一拉,已将吊死鬼的长索拉得断为数截。
      但史季强中了毒雾,始终不醒。史叔刚皱起眉头,喝道:“取解药来!”笑脸鬼道:“你收回众畜生,我自将解药给你。”
      史叔刚哼了一声,摇摇晃晃的向笑脸鬼走去。笑脸鬼不敢和他正面为敌,快步闪开。史叔刚因身上有病,纵跃不得,仍是有气没力的向他走去。站在一旁的四鬼同时拥上,笑脸鬼也回身而斗。史叔刚出掌甚缓,但掌力甚是沉雄,五鬼团团围住了,你刺一枪,我砍一刀,却不敢近身。笑脸鬼怕毒倒自己兄弟,也不敢再放毒雾。
      郭襄心想:“这大个子中了诡计,甚是可怜!”从地下抓起一团雪,在史季强额头磨擦,又将一团雪塞在他口里。毒雾药力本不能持久,史季强体魄又壮,头上一冷,悠悠醒转,见郭襄兀自以雪团替他擦额,说道:“多谢!”猛地翻身站起,用手背揉了揉眼睛,见五鬼围攻史叔刚,大声叫道:“三哥退开!”伸手便去扭笑脸鬼的头颈。
      史伯威急舞双钩和长须鬼的钢杖斗得正紧,眼见史季强醒转,心下大喜,纵声长啸。蹲伏着的猛兽听得啸声,立时都站了起来,作势欲扑。史伯威又是一声大喝,群兽齐声怒吼。
      西山一窟鬼虽然见过不少大阵大仗,当此情景却也不禁胆战心惊。群兽吼声未绝,已纷纷向十鬼扑去。
      郭襄“啊”的一声呼叫,吓得脸色惨白。史叔刚伸手推开一头扑向郭襄的猛虎,除下自己头上皮帽,戴在郭襄的头上。群兽久经训练,一见她戴上皮帽,便不向她扑咬,转头攻击十鬼。猛虎、豺狼、豹子、狮子、人猿、黑熊……诸般猛兽对十鬼或抓或咬。西山十鬼奋力杀毙了七八头恶兽,但一来史氏兄弟从旁牵制,二来猛兽实在太多,片刻之间,十鬼人人受伤,衣衫碎裂,鲜血淋漓,眼见立时便要命丧当地,无一能逃出猛兽的爪牙。
      郭襄见三头雄狮向大头鬼一人围攻,他手中的八角铜锤已掉在地下,右臂被一头雄狮咬住不放,全仗左手运掌成风,勉强支撑,抵挡着另外两头雄狮。郭襄想起他带自己出来,见他如此狼狈,心中不忍,当下不加思索,除下皮帽,扬手挥出,安在他的头上,头大帽小,形相极其好笑,而且摇摇欲坠,戴不安稳。史氏兄弟操练群兽之时,头上均戴这种特制的皮帽,畜生无知,哪里分得清友敌,一见大头鬼戴上了皮帽,登时转身走开。这边厢四头花豹却已将郭襄围住。
      郭襄惊叫一声,软倒在地,只见猛兽一涌而上,这时史叔刚正在抢夺长须鬼手中的钢杖,免得他伤兽太多,听得郭襄呼救,回头一看,不禁一惊,只因相距甚远,不及过去解救。
      眼见郭襄不可幸免,却忽有一道灰影宛如大鸟般扑过去,不待落地,回身便击出一掌,打出一股猛烈无比的劲风,四只恶兽被疾风一卷,站不住脚,踉踉跄跄的跌开。
      又一狮一虎怒吼扑上,他又是一掌击出,直有千斤巨力,一狮一虎同时被它扫了个筋斗。
      群兽见此人如此威猛,谁也不敢上前,都是远远蹲着,呜呜低吼。
      这人却转过身,急忙扶起郭襄,叫道:“芙妹,你没事吧,哪里受伤了么?”
      郭襄愣愣瞧着面前这人,不由得机伶伶打个冷战,这人身穿灰布长袍,右袖束在腰带之中,果是断了一臂,只见他脸色焦黄,木僵枯槁,哪里是个活人?实是一个僵尸。
      郭襄未见他之时,小姑娘的心中将他想象得风流儒雅、英俊潇洒,此时一见,不禁大失所望,心道,“世上竟有如此相貌奇丑之人!”
      这便是天下闻名的神雕侠么?郭襄想起自己如今是郭芙的样貌,又想,瞧他说话,当真跟姐姐认识,但为何自己不认识呢?
      忍不住再向他望了一眼,却见他一双眸子精光四射,英气逼人。那闪电般的眼光注视着她,温柔而关切,似乎生怕她受到了什么伤害。郭襄心口一阵发热,不由自主的晕生双颊,低下头来,隐隐约约的觉得,这神雕侠倒也不怎么丑陋了。
      这神雕侠却不肯放过她,虽不便接触郭襄身子,却也将她上下打量一番,才大大松了一口气,叹道:“好在我早些来了,这地方实在危险,你怎么能跑到这里来了?”
      又好似想起什么,怒道:“是山西一窟鬼劫持了你吗?你别怕,跟我说,我绝不饶他们!”
      郭襄瞧着他吓人的神色,不自禁缓缓退了退,这人原来是姐姐的好友,郭襄心中却不知为何,极不是滋味,当下便侧过头去,闷声道:“这位神雕侠大叔,我并不认识你,你是认错人了。”
      郭襄心想,我这话也不算说谎,我如今虽是姐姐的模样,却真的不认识什么神雕侠。
      这神雕侠却呆住了,他的眼神忽然剧烈颤抖,连身子都摇晃起来,仿佛要站立不住了,他颤巍巍的道:“不认识了?不认识了?”
      又蓦然大笑起来,笑声却显得那样凄厉痛苦,神雕侠恶狠狠道:“郭姑娘,连你的大仇人都忘了吗?看看这只胳膊,可是你亲手砍下了的,如今你却连人都不认识了?”
      原来此人竟是杨过,当年被郭芙砍下手臂的杨过,杨过与郭芙诸多恩怨早已了结在绝情谷内,十余年来再不联系,因此郭襄也没有机会认识杨过。
      郭襄大吃一惊,连连后退,脚下不知绊到了什么,跌坐在地,惊道:“你……你,你是姐姐……你是……仇人么?”
      ”大叔?“杨过神色狰狞时,又突然想起郭襄对他的称呼,忙低头看了自己衣服,见衣服灰尘扑扑,手指触及头发,头发也随风而扬,枯黄杂乱,再一看面前美貌更胜当年的女子,疯狂的仇恨和愤怒宛如狂风席卷了他整个世界,杨过大声道:“我自然是不如郭大小姐过得好了,可我到底为何沦落至此,难道不是全拜你郭大小姐所赐?”
      杨过逼近郭襄,笑得森然而仇恨,说道:“郭大小姐这些年过得真是极好,杨某就算在江南,也听说了郭大小姐成亲之时是多么隆重轰动,但郭大小姐却忘了,有一个人被你害的多么惨了。”
      其余西山一窟鬼和万兽山庄的人惊得呆了,史叔刚感激郭襄适才关心,让万兽山庄忙止住了野兽,众人都惊愕瞧着这边,人人心里满腹疑窦,却因不知情由,而不敢出声询问。
      杨过却不管什么礼教、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他这会神志昏乱,眼里满是煞气,不断靠近郭襄,仿佛一个地狱的恶鬼,要拖着郭襄一起下地狱去。
      郭襄见杨过靠近,他的眼睛布满血丝,像一柄钢刀一样刺向她,郭襄害怕得拼命向后挣,双手不断挥舞,叫道:“你不要靠近我,走开,走开啊。”
      她到这时才真是害怕极了,悔恨不该不听姐姐的话,执意要出来瞧瞧这位神雕侠,心里又隐约有几份埋怨,姐姐她为何不早些说清楚她与神雕侠有仇,害她如今被神雕侠寻仇了。
      慌乱之中,手指掠过杨过脸颊,竟抓取下一张面具。
      郭襄眼前登时现出一张清癯俊秀的脸孔,剑眉入鬓,凤眼生威,只是脸色苍白,颇形憔悴。
      神雕侠看见她手上的面具,神志终于回归原位,猛地往后一缩,神色好似被雷电劈中,喃喃道:“难怪你认不出我?难怪你认不出我?对……对不起,我忘了我脸上还戴着人、皮、面、具了,我刚刚不是要对你发脾气,你别生气……我没有记恨你的意思……我……我只是……”语气甚是悔恨和抱歉。
      郭襄恍惚看着他,过了一会儿,小心道:“那你……还要找我报仇吗?”神雕侠忙摇摇头,道:“自然不会的,来,快起来。”
      郭襄怕他又发疯,急忙道:“我……我自己起身就好。”连忙站起来,心道:“他跟姐姐到底有什么关系,他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
      杨过甚是抱歉的看了她一眼,转过头,神情又变得凶恶,喝道:“是什么人将她带过来的,给我出来?”
      西山一窟鬼和万兽山庄的人面面相觑,大头鬼适才见识到杨过掌击野兽,自知远不是对手,但大丈夫做事,自己做了,自己就得担着,当即出声道:“神雕侠,是我带她来的,你要出手,只管找我一个人。”
      急煞鬼叫道:“神雕侠,你是冲我来的,跟我兄弟没什么关系。”其余一窟鬼却叫道:“西山一窟鬼难道是贪生怕死之徒,你神雕侠有什么本事,尽管使出来,我们奉陪到底。”
      杨过嘿嘿冷笑两声,转头对郭襄温声道:“芙……郭姑娘,将耳朵捂上。”
      郭襄不明其意,但依言按耳,只见他纵口长呼,龙吟般的啸声直上天际。郭襄虽已塞住了耳朵,仍然震得她心旌摇荡,如痴如醉,脚步站立不稳。郭襄如今用是是郭芙的身子,幸好郭芙自幼便修习父亲的玄门正宗内功,内功的根基扎得甚为坚实,远胜于一般武林中的好手,听了杨过这么一啸,总算没有摔倒。
      啸声悠悠不绝,只听得人人变色,群兽纷纷摔倒,接着西山十鬼、史氏兄弟先后跌倒,只有十余头大象、史叔刚和郭襄两人勉强直立。而神雕昂首环顾,甚有傲色。
      郭襄先前只瞧见杨过,这才看见那只传闻中的神雕,却是一头硕大无朋却又丑陋不堪的巨雕,但却不敢丝毫小看这雕。
      杨过心想郭芙这丫头内力尚浅,我若再催啸声,硬生生将她摔倒,只怕她要受剧烈内伤,当下长袖一挥,住口停啸。
      了片刻,众人和群兽才慢慢站起。豺狼等小兽竟有被他啸声震晕不醒的,雪地中遍地都是群兽吓出来的屎尿。群兽不等史氏兄弟呼喝,纷纷夹着尾巴逃入了树林深处,连回头瞧一眼也都不敢。
      史氏兄弟和西山一窟鬼平生哪里见过这等威势?呆呆站着,竟不知说甚么好。
      半响,大头鬼叹了一口气,说道:“神雕侠,我这条命你拿去吧。”其余一窟鬼道:“要死一起死,我们怎会不讲义气,让你一人受死。”
      杨过见此,微微一愣,心道:“这些人倒是讲义气,难道我是错怪人了,但以芙妹的性子,如何能半夜跟一群乱七八糟的人到处跑,是有什么缘由吗?难道是襄阳城出了什么变故?”
      郭襄也瞧明白了,知道这神雕侠要给她做主,但她是自愿跟来的,怎么能连累别人,便说道:“神雕侠,我是自愿跟他们来的,我在风陵渡口听人说起你的侠义事迹,心下好生钦佩,很想见你一面,除此别无他意。”
      杨过心头一震,低下头,目光痴痴望着她的脸,柔声道:“你是想来见我,才跟他们来的么?怎么……怎么你叫我神雕侠,我算什么侠客,你还是……还是叫我……叫以前的称呼罢。”
      郭襄语结,不知如何说了,杨过接着道:“其实这些年我也回过襄阳,只是怕你们还记恨我,我……我这才一直没有回去,郭伯伯、郭伯母他们还好么,我听说襄阳城困难得紧,你过得还好么?”
      郭襄心知他是在问郭芙,但她什么也不知道,也不知道什么从前的称呼,也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一时竟不愿解释自己不是郭芙,而是郭芙的妹妹郭襄,她低下头道:“爹爹妈妈他们都好。”
      杨过温声道:“待我处理了今晚的事情,就跟你一起回襄阳去,你好好呆在这,等我解决他们的纷争,我们便一起回去。”
      郭襄听他如此温柔说话,不禁红了脸颊,点点头,补充道:“那个大头鬼叔叔不是坏人,你别伤他。”
      杨过点头道:“好,我不杀他。”西山一窟鬼听他的话,虽是不会要大头鬼性命,迁怒却免不了,不由心里大恨,大头鬼是哪里请来这么一位姑奶奶,早说她跟神雕侠相识不就好了,这下却害苦了他们。
      他们却不知道真正和神雕侠相识的郭大小姐,郭芙已安置好弟弟,正骑着红马飞速往这边赶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0章 年末繁忙,这是以前写的一个小番外,希望大家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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