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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1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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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鹿儿传奇
我的名字是梅鹿儿。
这是一小本关于我的故事。不太传奇。
毕竟,我所处的这个时代是如此地波澜壮丽,它孕育了最灿烂的文化,最美的诗歌,最倾城的佳人,最惊世的才子,最传奇的佚记……
唐朝。
在这个时代,梅鹿儿的故事,真的不太精彩,之所以你们能读到,是一些我爱的人在一旁研墨铺纸,掌灯挥扇,只为了——不泯灭一段才女的传奇。我笑不可遏,写出的第一个字歪了。
第一章
若我早生二十年,与人见面不定会这么说:“敝姓梅,即梅大学士那个梅。”这当然是个幻想,我断然不会谄媚,梅鹤衣也没有天大的本事容我提前来人世报到。
是的,梅鹤衣即梅大学士,梅鹤衣即家父。
那是大唐贞观初年。是年中秋,靖乱后第一次开科举士,太宗皇帝御笔卿点,共三十六名大才子入主刚成立的太学馆。父亲的名字列在榜首。太学开馆之日,皇子侍帐,长公主布膳,太宗皇帝,长孙皇后,皇舅无忌及各嫔妃立听第一次课。讲课的,就是父亲。
这一年,我父亲梅鹤衣二十七岁,可谓一朝成名,年少得意。
然而,他的故事并不长,许多人甚至觉得结束得莫名其妙。对这些人来说,自那以后,父亲的生活用一句话便讲的很清楚了:
“开馆后三日,梅鹤衣携妻请辞,欲游于江海。妻死,居余杭,怡情于学至今。”
我想等父亲百年后,把该段文字末一个字改作“殒”,即可印一小传流于世间。
我就是梅鹤衣游于江海时的成果,也是他居于余杭的起因。
我的母亲美丽但娇弱,父亲唯恐自己不留心时,她会受到什么伤害,于是随时让她陪在身边。母亲高兴极了,她明白这种深情的表现足以使世上绝大多数女人眼红。
那一年到余杭,钱塘江海潮盛极一时,娇弱的母亲终因产后体虚,浪起惊栗而病。两日后,永眠在西湖一畔。父亲停下漫游的脚步,带着我在余杭定居,喻示和母亲生死同行。
就这样,我有生以来的记忆从余杭开始。从父亲开始。
梅鹤衣清瘦而挺拔,有一对柔和而深邃的眸子。不多话。
而我自婴儿起,便出奇地安静,乖巧。任沉默的父亲抱着上书坊(父亲唯一的产业),陪他弹琴,,夕阳下望海潮。
想来,那些看潮回来的余晖中,父亲拉着小小的我,慢慢在青砖小道上走,情形是很动人的。——一个斯文而温柔的男人呵护着他的孩子在家人团聚的辰光返回他们没有主妇的家。如此感人的情景赚取了城中主妇的热泪——我很快熟悉了她们拿手的小点心以及她们的厨房。
成长中,许多事情不容忽略。五岁,父亲开始教我读书。永远记得他牵我进书房,荷花盛开的初夏,案前郑重地焚了香。父亲脸上有一种湛然的庄重,领我在书案前站好,对我长揖。
:“学问无长幼尊卑之分,今日领你入门,即为同好,鹿儿,多指教。”
也许是这庄重,也许是这熏香的气息,也许仅因为我是梅鹿儿,是梅鹤衣纯粹的血脉。我照着父亲的样子回他一揖,用五岁孩童稚气的嗓音说:“梅鹤衣,请指教。”
与书为友,其乐无穷。
这句话不全对。该是与书共梅鹤衣为友,其乐无穷。余杭是西子湖旁一个小城,饱受南朝疏旷不羁的遗风影响。我和父亲亦师亦友的关系引不起惊世骇俗的轰动。何况,唐初隐者之风正盛,宁静的小城多的是卓世人才。
家后院有小小一处园林,正对西湖,夜色犹美。黄昏过后,父亲喜欢和我在那儿闲坐,谈谈一天所学的心得。有时什么也不说,只烹茶听风,煮酒观月。这夜晚是静的。这种宁静时常被不请自来的熟人们打破,他们一来,皆视抢我到手为己任,抢到后,牵到小亭子里拼命灌输其得意所学。抢不到的呢,叹着气和父亲下棋,喝茶,吹箫。他们任何一个都是响当当的大才子,但为抢我吵嘴时,透着十足的孩童本色。真到了一对一传授学问时,他们——残暴之至。十二分的之至。
我过着学习的生活。父亲摇头,正色道:“不仅学习,还要举一反三,推陈出新。”
推陈出新?
:“鹿儿,我评点的逍遥游如何,说小声一点啊,不要被你老爹听到。”
:“鹿儿,这几页是我新拓集的上古甲文,你看看……有心得告诉我。”
:“鹿儿,看这具新制的琴,梧桐焦尾,我用向阴的木……”
或者仅仅是——
:“鹿儿,快快过来,我嘴皮子发痒,吵一架聊以解馋。”
……
老朋友们有没有想过他们费尽心思教导我的后果是什么?我不知道。不可否认,我被教得很好。一个暖暖的夏夜,父亲捧出春日酿下的梅子酒与众友共饮,我有生以来破头儿啜了一口,没尝出什么味道,人已醉了。据说(这个据说很值得商榷)我跳到桌上,俾睨四顾,决意挑战才子父亲和一竿子才子长辈,要做一名惊世绝艳的大才女。
真实也罢,被陷害也罢,自那以后,他们一副要笑不笑的表情面对我,只差伸手到鼻子下要债了。
:“愿清泉濯我足兮……”哼,果真和我叫板,谁怕谁呀。心里暗下决心,嘴里念得更大声:“亮自躬耕隆中,唯先帝三顾之恩,不敢或忘……”
父亲大奇,问:“忧愤疾世的屈大夫同卧龙先生有关系么?奇哉,一个疏放博才,一个修得济世之学,沾不上边呀。咦,不对,史载诸葛羽扇纶巾,举止狂放开合,听来颇有楚风,我且看看……。”
我把书卷覆在脸上,老天,有的时候梅鹤衣岂一个迂字能形容。看来,他不找出屈原同诸葛孔明的关系,今天是不会睡觉了。也好,我正好计划一番,要摆脱将近九年的“学习”生活一定要想个好办法。以其之矛,攻其之盾,好像不错喔。
我承认,那年我度过了最艰苦的一个冬天 ,但这个冬天同来年的春天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
夏天来了。
这个夏天到时,我就十四岁了。端午过后,父亲同几位朋友去了洞庭,昨日才回来。近年来,他出门游历的次数逐年增加,十天半月算短的了。今天晚上,父亲同他的朋友们都在,真是天赐良机。
我洗了澡,用浸过茉莉花的皂液洗过长发。这种皂液是奶娘做的,据说我的母亲就一直用它,味道好极了。宽大的长袍罩在纤细的身躯上,有点好笑,我只有把腰带扎紧弥补它的长度。拿起三尺的羽扇,对镜扇了几下,我满意极了,转身瞪了奶娘一眼,道:“有这么好笑么?”
她笑得咳嗽:“好小姐,你平时男孩儿装束也罢了,今天这袍子,这长扇子……”她继续咳嗽,我只得认命地出门,看来先生也是不好当的。宠辱不惊就是第一关。
他们见到我没有笑。从头到脚看我一遍,个个脸上露出惊讶之色。
:“如果我没料错的话,你要给我们一个惊喜罗?”其中一个说。
:“我觉得是惊大于喜呢。”另一个说。
:“鹿儿长大了。”有一个声音忽然冒了出来,他们怔住,然后以一种崭新的眼光看我,我微笑不语,任他们围着大转。父亲站在不远处的柳树下,我们的目光交汇时,他的眼中有灿烂的星光,是骄傲吧,犹带几分酸楚的意味。
七嘴八舌告一段落,我摇动长扇,问:“明日各位得闲么?”
:“得闲。”事实上,他们哪一天不得闲,自是点头如捣蒜。
:“那好。”我从袖中拿出准备好的一盒桨糊,眨眼间把一张帛纸贴到亭柱上,趁他们围看时,我摇扇离去,临走时,不忘回给父亲一个微笑。父亲眼中的星光更亮,终于在我转身的刹那,星光如泪坠地。
明日午时一刻 授琴说
后日午时一刻 授甲文考
授业者 梅鹿儿
附记 不如意者,欢迎逃学。
我终于尝到了父亲当年在太学的风光感觉。过后,在日记里郑重写下一笔:
梅鹿儿十四岁,开馆授课。六月艳阳,堂下学生无一缺席。
我想,这一生都忘不了以梅鹤衣为首的一干大才子立身于堂下,汗流浃背的模样,真是过瘾极了。
梅鹤衣又走了。这次是去余阳。开课一事后,我成功地摆脱了一干人等的唠叨烦扰,才发觉院子空得可怕。这时,我伟大的奶娘接手了我的教育。我想,她等这一天足足十四年了吧。裁衣、着衫、调脂、梳头、还有……走路!微笑!谈话时脸的角度!我大叫,她便说:
“你娘就是这么学过来的。”
我哑口。空着也是空着。由她去吧。
一个月后,我的变化显出来了。在奶娘的督导下,各色新缝制的衣衫装满了我的衣柜。每日黄昏,用茉莉香油沐浴后,梳一个松软的发髻,换一件新衫,从花园后门出去,到书坊逛上一会,成了例行之事。这时辰,更夫老伯才在青砖路上洒过水,木屐的咳咳声分外清脆。六月的天气,我可以光着一双足,欣赏它在拖曳的纱裙下时隐时现的样子。真凉快啊,我看着双足笑起来,一抬头,又见几个路人下巴脱落的呆样。
:“这……这……是谁家的女孩儿,像仙女一样!”
:“就是梅先生的闺女呀,大牛,你认不出了?
:“小鹿儿?!哎呀,换上衫裙我走眼啦!”
:“小丫头大了,再过两年,就是大美人罗。”
十四岁那年夏天的雨水很少,几乎每天都是晴日。我暗自盼着父亲在某个清朗的日子踏进家门,看看他的鹿儿,大大地吓他一跳。
这是父亲出门后一月又十二日,照例是灿烂的阳光。云淡风轻的近午时分,庭院里静悄悄的。奶娘、厨师歇下了,连蝶儿也停翅不飞。我缓缓地穿过回廊,一边走,一边取下发簪,披垂的发丝有茉莉的清香,静静地萦绕在空气里。走到后院授课的小亭,我把袖中的琴取出放好。这是我两天前从放置母亲遗物的小屋中找出来的宝贝,花了不少功夫擦试干净,我心急地调好弦,要试试音色如何。
小亭的一边植满柳树,如幕如丝的垂叶遮住了阳光,却挡不住飘来的早桂香气。气氛安静祥和,我闭目沉浸其中,然后击弦两声,唱道:“上邪我欲与君长相知……”
歌尽曲止,我禁不住粲然一笑。用母亲的琴,唱她最喜欢的曲子,心中有奇异的亲近感。不过,母亲应比我唱得好的多吧。
忽然一股莫名的感觉袭上心头,紧得胸口发疼,我用手掐住琴弦,目光一扫,啊,是父亲,是父亲!
第二章
这是一张我从未见过的,甚至从未想象过的父亲的脸。涕泪纵横,须发无风自动。我们对视的瞬间,悲凉无助如潮水般自他眼中汹涌而来,将我颠灭在哀痛的浪中。无边的,伤逝的哀痛。这种刻骨的感受超过了我所能承受的极限,我终于叫出来,然后在泉涌的泪水里,看到父亲转身而去,那背影抖如秋叶。
我在阳光明媚的下午,哭倒在小亭里,只觉这个世界风云变色,已不复我熟知的模样了。
奶娘跑出来,她吓坏了,又不知出了什么事。(我又何尝知道)把我搂在怀里,摇晃着,哄我进屋。我一直哭泣,从号啕到抽泣,因害怕而颤抖。我自知做了一件大错事,但不明白错的根由。也许父亲知道,也许他也不清楚,我哭泣着,睡去。
当夜,大雨倾盆,狂风更助雨势。。院子一夜间就花木萧肃。连柳叶儿也泛起黄丝,秋天在一天之内到了。
我把母亲的琴放回了小屋,锁好。再去告诉奶娘不再做衫裙了。然后恍恍忽忽地挪回房间,落门闩,呆坐着。直觉知道,我的转变同父亲的痛苦有直接的关系。
真是漫长的三天,我活在对未来的恐惧里,深夜竭力睡下,清晨喝令自己起来。去年冬天为突破自己养成的坚决性情装备了我。我照常读书,留意书坊的经营,只是脸色有点苍白。奶娘炖汤,我拿起就喝,唯怕她多唠叨一句就突破了我的自制。我真的很怕,但怕又能怎样,那浩如烟海的艰涩经书不会因此减少一本,我早被学习的苦痛教会了面对现实。
三天后,父亲出现在我面前。他脸容憔悴,呼吸里有淡淡的酒味。身上的衣服换过了,很干净。我青衣短裙,是他熟悉的装束。
他看来很平静,对我微微一笑,柔声道:“小囡,陪爹去看海潮好不好。”
小囡!父亲自我五岁入学后再没这么叫过我。父女俩去看潮也是许久没有的事了。心里知道命中的变化即将到来,我恨自己不肯逃避,嘴里慢慢应道:“好”
钱塘江口。
秋潮浪盛,气逐云天。
父亲领我在江堤上熟悉的测水石旁盘膝坐下,我们的面前就是惊浪逐天的胜景。
好个秋潮。
一阵铺天盖地的高浪退去后,父亲的声音响起,语音惯常温和:
“鹿儿,我一生中最美妙的事,其一有你母亲为妻,其二,有你为女。当年我和你娘欲畅游江海,作一世神仙眷属。只是天不从人,一场美梦罢了。你娘去时,我大恸三月,痛得恨自己为何要生于世间”
“小囡,幸而有小小的你。真是奇特的小宝贝,不哭不闹,静静地听我吹箫,一看到书册就欢喜叫唤。爹惊讶你的聪明,决心做一个雕琢美玉的良师,事实上,爹也做到了。我很骄傲。”
“你慢慢长大了,越来越美丽。这美丽使我恐惧,怕引起当年那份痛苦。于是自私底剥夺了你做女孩儿的许多乐趣。但天性岂是人力所能阻挡的,爹太不自量力了。”
父亲捋起胡须,忽然笑道:“鹿儿,那天你着宽袍长裙,似美玉出匣,令人目眩呢!”
我一怔,随即被他夸张的口吻引得破颜一笑。喔,父亲,他在安慰我。
又一阵潮水涌来,极目所视一道巨屏自天而降,在震耳的隆隆声中,水雾扑上面颊。咸咸的,我不想拭去,潮水还会来的,何必呢。
:“三天来,我想了很多事,犹如大梦初醒。鹿儿,你爹一世专于学识,痴于诗书,却看不透人生本就是一本转移不尽的书。我执着于眼前的一页,却不愿翻开下一页,这种执着已太久了。回想种种怯懦与固执,我梅鹤衣莫非要沦落成尖刻的蝇虫小辈,只汲汲于寸土自封,甚至罔顾女儿的痛苦,这不是我,不是!”
父亲长身而起,几步跨到江边。飒飒秋风中,他的身形峻立挺拔,恍惚使我看到少年时的他,那个与母亲初识时意气风发的他,那个谈古论今,风雅豪迈的梅鹤衣。他迎风朗笑着,笑声穿透阴霾的云层,向远方飞跃。
:“鹿儿,我多想跨越心目中的天地啊,去南诏,去夷州,去大漠楼兰,去海外日出之国。当年你母亲和我梦想要去的地方,我要一一走到!记得南华经么,记得逍遥游么,记得那只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的大鹏么!”
父亲跳过来,拉住我叫。我点头,用力地点头,用我的全部心力回应他。我知道的,父亲。我懂的,父亲。
十四年困于一念,那颗自由的心痛苦了很久,一旦枷锁破去,任谁也阻止不了他的翱翔。
:“鹿儿,我想……。”父亲看到我的脸,语调一下子和缓了,原来咸涩的是我流下的眼泪啊,我笑一笑,并不想止住涌出的泪意。
:“我知道,你要走了。”放眼望去,江的尽头是海洋,海洋的尽头呢?
:“你属于无垠的天地。当年长安的繁华留不住梅鹤衣,小小的余杭也不能。”
:“鹿儿,你是我最疼爱的宝贝!”父亲激动的喊,意图说明什么。
:“你也是我最爱的父亲呀。”我叫起来,含泪的眼和他对视,
;“你以为我会哭诉你的弃女不顾吗。别妄想了。远离你的残暴督学我才抚额称庆呢!不过,你若不常捎信,讲你游历的趣事,可万万不行。记住,咱们有间书坊,刊印你的游记方便之至。”
父亲以手抚额,前仰后合地笑出泪来,然后搂我入怀,父女俩面江而坐。我放任自己,如婴儿般蜷在他的胸怀里,再做一次小孩子吧,鹿儿,此情此景,不长了。心中叹息着,抬眼望去,惊涛之上,有残阳如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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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怜的梅鹤衣,离家居然得漏夜出逃。
奶娘这辈子都会记恨父亲“离家弃子”这档子是吧。家中众人不谅解的情况下,我的伤寒又病得太过及时,一项项罪名全扣在千里之外的他头上。不知父亲游山历水时,耳根子是否发烧?替他长叹一声,我还是睡罢,但愿这一觉醒后,雨歇天青,我的身体也好起来。
第二日,奶娘把我摇醒,懒懒地睁开眼睛,我立刻笑了:“雨停了。”
:“小姐,快点,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奶娘抱着衣裙堆到床前,手忙脚乱地往我身上套。她的指尖发冷,神色兴奋。
:“翠色罗裙很漂亮,穿这条好了,对了,丝帛,应该披帛的……在这儿,快披上。”
:“喔,小姐。”奶娘猛地抱住我,险些使罗裙掉地“长安的贵人来接你啦,哎呀,多好。”
:“什么?!”
门被推开,厨师的女儿,一个八岁的小丫头冲进来:“马车……好大的马车已经到门口了!”她喘着气喊完,如旋风般又冲出去。奶娘尖叫一声,将骨梳扎在我的头皮上,老天,痛极了。
我在做梦。这个梦真好笑。我居然梦到奶娘提过的母亲的姻亲,长安张家遣人来余杭了。全宅子的人为了迎接他们乱成一团,我还穿了最耀眼的衣服出迎。
阶前凉风轻袭,吹得我微闭双目,这个梦太真实了吧……就在我闭目的刹那,众人一声喊:“来了!”奶娘抓住我的手腕,一下子得死紧:“小姐!”她颤抖地叫了一声,而我只觉冷汗浸出,神清气爽之余,终于彻底清醒了。
那辆马车不是梦。驾车的两匹高头大马浑身黑的发亮,只额前一团白色短毛。它们昂首碎步的身躯雄伟极了。这么庞大的动物,踏步间却没有点泥泞溅到它们腿上。高傲的马儿行到门口,恍若有无声的命令,止步不前。我们赞叹的目光流连过它们饰银的辔头,红会木雕制的驾具,一匹绣工精细的朱红锦缎披在高过人身的马背上,坠饰的流苏带动无数的小铜铃,叮当,叮当,马车车厢四周衔灯铜鸟下方也有四个。大铜铃,叮当,叮当。我入迷的听着,直到一个人笑道:“你若喜欢,这辆车就送给你罢。”
幕帘撩开,香气萦绕处,一团珠光宝气,花团锦簇。我目瞪口呆地企图在珠饰和黄金环绕中看清说话人的脸,结果徒劳。
金灿灿的衣袖拂动,说话人伸袖一招:“来。”
车后跳下青衣仆童,手抱毡布在泥地上一铺,伸延至我足下。
他伸手再招:“来。”
我的心忽然不再急跳,慢慢踏着青绿色的毡布走到马车跟前。
:“鹿儿?”
我点头,香气馥郁极了,我有醉酒的熏然,要开口真得费点劲呢。
她轻笑了一声,雪白的手指从袖中伸出,抓住几串鬓边垂下的珠串,使劲往后一甩,叭。这些东西一定够沉,我想。
虽然她托帘的手上仍有指环在闪光,但我终于能看清她的脸。
我见到了此生所见最美丽的一张脸。她迎着我的视线,嫣然一笑,顿时她满头满身的光华灿然化为尘土,无可遁形的阳光亦成虚无。
美丽有很多种,沉静的、温柔的、热烈的、妩媚的、纯洁的……她的美不可归于任何一类。这美是极限。
:“来。”这美丽不可方物的人儿第三次说。我毫不犹豫跳上车辕,她伸手牵我入内,我不管,左掌经自抚上她的面颊。
温软滑润。我惊喜得喊:“你是真的,不是我脑中幻化出来的!”
珠玉琳琳声中,她放声大笑,我锗然相应。
她真是美,太美了。
跪坐在软榻上,我眼睛不肯稍离,死盯住不放。
:“鹿儿,我是……”
:“嘘……。”我以手掩唇,目光凝于她面上:“我在看你一会儿,就一会儿,那时我就能听你说话了,现在不行。”
丽人再笑,我虽有准备,仍是目眩不已。她果真不再开口,掩好幕帘,做起一件在她看来很平常,但让我再吃一惊的事情。
璴金的外袍,缀满蝶形白玉的长裙眨眼间脱离了她的身体,露出白底粉花的丝质及膝中衣,颌下纶发的丝带脱落,只一摇,大大小小各式头饰滑进手中,再随手弃在外袍上。缕空的金质嵌宝芙蓉花下,衔垂至胸前的珠串由于过长,勾住了一缕发丝,低呼中,她拔掉云鬓后的两对碧玉长簪,长发如雨泻下之际,捧下了金芙蓉花冠,弃与足边,满足地仰首吸口气。
一对金风嵌宝镯,一对白玉镯,三个指环(金、翡翠、蓝田玉各一)再加一条系着小香囊的宝石链子。这些是她最后卸下的东西。
所有的物事在她脚下堆成一座小山,这无疑是座让绝大多数女人眼红的漂亮小山。但他摆脱加诸于身的装饰后,变得更美。我不得不延后开口说话的时间,只因她的美丽再次冲破了我刚设的极限。
终于 ,在她披起一袭淡青色缎袍后,我的魂魄回复躯体,这才看见车窗外往后移去的景物。马车居然走到了江南河(运河在杭州的一段)边的河道旁,出城最少也十里有余。我居然连马车的震动都未察觉半点。唉,真是美色贻事,红颜祸水。几个字在脑中一闪,我笑出声。
:“对不住,我分神了,请问您是?”
皓腕轻举,慢慢挽起脑后的长发,丽人的语气轻松地如同体系发的动作道:“我叫兰霓,夫家姓高,你应该叫我,唔,表姊。”
:“表姊?”这般绝色佳人是我表姊?我幸有荣焉笑得更欢。兰霓挽好长发,接着道:“是呀。我母亲是你娘的大姊,我又长你三岁,自然是你表姊罗。”
:“表姊长得像你娘么?”我突兀地问。
兰霓一怔,而后伸手握住我的:“不完全,我娘在世时常说我是仙女转世,漂亮着呢。”
我笑出了泪,开口唤道:“兰表姊。”
:“唉”她顺势碰一下我的发髻:“鹿儿。”
:“兰表姊。”
:“唉?鹿儿?”
一顿,我再唤:“兰表姊。”
她笑了,道:“要见面礼么?马车喜不喜欢?要不,回长安后,我陪你再选。”
:“表姊,鹿儿第一次有个姐姐,只想叫唤顺口些,哪是讨礼?”我叫道,心里慢慢将她的话再想一遍,顾不得在马车里,跳起来道:“回长安?会长安!”
兰霓微笑道:“姨父写信到长安,故而我来接你。”
我父亲?惊愕自我呆问:“为什么?”
她扬眉,道:“我顺道啊,回途还有运粮府兵护送,很安全。”
我又跳起来,道:“不是这个!我父亲为何要我去长安,他从来不曾向我透露半点,至少问问我的意愿。”
:“鹿儿。”兰霓柔声唤我,不知从何处取来垂有白纱罗的幕鬲套在我头上,一边系着丝带,一边在耳际絮说:“我们两个是你世上仅存的亲人,姨父远游在即,自是要知会。我昼夜不歇地赶来,你忍心让我失望?再说,你的意愿——”
兰霓粉色的舌尖舔了一下贝齿,牵着被蛊惑的我下车,笑吟吟,柔细之至德说完:“你不是毫无异议地跳上马车跟我走了吗?”
第三章
世事若白云,或为苍狗,或成潜龙。其实只看的方式不同而已,白云还是白云,永远不是狗,也不是龙。
正如梅鹿儿是梅鹿儿,不是高夫人一般道理。
高夫人,十二卫之七赐武威大将军高鸿远之妻张氏。名门淑秀,温良大方,以纤纤女流之身,不远万里跋涉江南,代夫祭祖,同时巡看天子赐给高家的田宅。兵部尚书大人感其精神,令押解军粮拆冲府都尉沿途关照,以全其孝烈,更慰西域正与西突厥交战的高大将军拳拳报国之心耳。
——以上是《孝烈高李氏传》中一页的正面,即可雕版刊印的那一种。若表姊兰霓能用玉指翻到这一页的背面,我乐于写下以下的话:
张兰霓,贞观太宗朝礼部侍郎之女,容色无俦,狡性千变,年十三配于七卫大将军高鸿远;好逸乐,善伪装,性情刚烈,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贞观十六年与逸士梅鹤衣合谋,假孝烈之名,于高氏祖宅飨客之际,将孤女梅鹿儿协骗至京。
弃车登船,如行梦里。舱里放着我整齐的行李,奶娘正兴奋不已地擦着眼角,二十年后终于能重返长安,兰表姊是她的观世音菩萨。
而我愣愣坐在舱房里,瞪着手中一笺纸。父亲的笔迹灵动得似跃出纸面。
卞氏欲归蓝田,鹿儿可入宝山。
就是这张素笺让我上了船。也许梅鹤衣很疏旷,很狂放,很浪迹成性,但陷害自己唯一的女儿还做不出来。
我心中的惊奇不言而喻。梅鹤衣当年避之不及的繁华都市何时变成我的宝山了?
以前我对长安的印象来自父亲的描述,得出的结论是长安不好。
有一点我与父亲最相近——懒与人交际。父亲临走前几天,与我闲谈,我把这种思想暴露无疑。他问及今后打算,我说无所谓,困于书城罢了,他一笑,道:“长城已成,徒搬砖乎。”当时未在意,现在想来,那笑容诡秘得过分。
然后他向我谈起了长安,一一种从未有过的角度谈起长安。
:“我治史为本,兼修其他。少年时我的清高是过分得很的,直将华盖云集,繁红万丈看作浊气一团的污地。那年方迷上老庄,在楼宇雕栏下看清虚无为,分辨我与非我的界线,惊恐万状地维持自以为的洁净不及,哪有兴趣一窥长安面貌。若非曲江春游时与你母亲相遇,我早等不及科举之日,便掩首而逃。少年的轻狂,哈,好笑。”
:“你爹是个避世的人,离权力中心远些,看得反而清晰。当年尚有几分迟疑,今日大可断言,盛世将至,盛在大唐。鹿儿,自黄巾过后数百年,天下终得大统长宁,你我得其时,幸甚。”
我感到新奇。政治一向不是我们的话题。难得见到父亲侃侃而谈到兴头。我们交换了对时局的看法,父亲是对的。
贞观以来,气象一新,隋末迷散萎靡的朝纲被涤荡得清新纯朴。民气同无私的大地一样,只要给予滋养的时间,便会焕发出崭新的光彩,虽不能立竿见影,但十余年后,我眼中所见的江南,已比初到时富足了许多。若大江南北皆是如此,唐确是将走向盛世。父亲修史尤甚先人,他随兴接道:“百川归于大海,盛世中,文化亦会有新的辉煌,听说前朝战乱时归隐的仕人皆有弟子出山,汇于长安。此时长安非彼时长安也。鹿儿,若我非我,与友会猎于兹,亦会心动呢!”
我们大笑,父亲那句“我非我”说得极对,父亲学识虽高妙,但偏于固执,略逊于采众家之长。而我涉猎极广,平生喜辩。眼光敏锐,针砭确切,父亲等常呼不及。
忆及前事,我终于笑起来。父亲,父亲,你狡诈至此。在你的谋划下,我如今也作了汇入长安的一滴水,不知将来汇入大海,还是蒸腾入云。
这时,门帘掀处,一位美绝的丽人笑吟吟立于面前,我起身折笺道:“高夫人何事?”
:“鹿儿,你生我气了,怎不唤我表姊?”兰霓眸光一转,盈盈珠泪已现。又来了,我叹气,真是红颜祸水。父亲选的妙人,若非她,谁能把我弄到长安去。
明知道她是演戏,我仍不由自主放柔了语气,说:“难道你不是高夫人么?一个称呼而已,表姊可以了吧。”
兰霓看来认为“可以了”,大眼睛一眨,泪水无影无踪。她笑逐颜开地拉我坐在床上,伸手递给我一本帛书:“给你。”
我不看书,看她道:“什么?”
张兰霓甜腻的嗓音清亮如歌:“喏,女诫,当今贤德无双的长孙皇后所著。长安的仕女人手一本。这是我的,你忠心的奶娘担心姨父没给你这方面的训诫。”
女诫?我平生第一次拿到一本书有大笑的冲动,忍得辛苦,过了好一会才道:“多谢表姊关心,我会用心钻研的。”
人的行动被限定在一只船上,多少有些局促感。但船行在江南河上,身边又有个兰表姊,这船坐起来就是享受。长江以南,京口至杭州,运河流淌在柔美如画的江南田陌间。田间间或有桑林,叶绿得滴出水,丝毫不受气候影响。黍和稻米都收尽了,干净的田的在秋阳下有种纯冽的美。然而延河仍有不少荒地,长草过人,每每经过时,鸦鸣分外凄凉。我常在荒草丛中发现残破的屋椽一类,那场我出生前就已结束的战乱造成的损害远超过我的想象。
押送军粮的府兵首领,也是船队的负责人——都尉杨选明为人朴实稳重,作为江南人,他的感慨犹深。他告诉我,在高祖时,江南的荒地比现在多了十倍不止。白天里,野兽能大摇大摆到码头去喝水,人烟稀少到十里无鸡鸣的地步。江南的丰腴之地被隋末的暴征凌虐到惨不忍睹的状况。若非亲眼见过,你无法想象盛产米粮的江南会有吃人的惨剧发生。而不堪重役和苛捐的揭竿而起后,又卷入杜伏威、刘元进等与隋军的战火中,战争从起义军对隋军,一直进行到大唐军队对各种地方势力的收伏。数以千万计的生命在战火中消失了。留给天下初定的唐帝国,只有无人耕作的一片荒野。
:“这十万余担军粮是长江以南,钱塘江以北的农户自均田开垦荒地后,首次上缴国库的捐粮,这表明江南终于恢复元气了。唉,高祖开国,我大唐二十二年,终有升平之象了。”
我回头看杨选明,道:“你不喜欢战争,为何又从军呢?”
都尉认真地说:“只有家园被毁过的人,才能体会御敌于家门外的重要性。从军就为抗敌,我不要别人的东西,也不能叫别人把自家的东西掳了去。”他说这话时,并不如何高声大气,可这话让我十分震动。我那些老朋友们从未跟我说过这些。
兰表姊对杨选明的态度也很亲切,全不像对一干子官们冷冰冰,爱睬不睬的样儿。只是上路以来,她最大的兴趣是丰富我的行头,常摆得满舱光华灿烂,我双眼被照得发花,他仍兴致勃勃扯住我左戴右试。每到这个时候,船显得那般小。不够我们一追一逃。
:“梅鹿儿,你不试戴,我如何确定这顶锥帽的大小呢?”
:“表姊,到长安再制也赶得及,我的头箍得好痛!”
张兰霓跳过来,一手抓住软尺,一手抓住我。奶娘、仆童、船夫、以及巡船至此的杨选明都在看我们,这类场面已演过好几次,他们仍觉新鲜。
事实证明,不要跟张兰霓斗口,更不能和她动手。待走近太湖时,我已兵败如山倒,从头到脚被兰表姊收拾得面目全非。别看她娇怯怯的样儿,劲儿真大。最气人的是,达到目的的张兰霓斜睨着我,轻描淡写地说:“你身子太弱了,经不起车马颠簸,到江北后,得好好儿学习骑射。长安的官家子弟,都是长在马背上的。”
我不得不相信这话。看她利落身手,比起江南仕女强悍许多。不可否认,兰霓成了我渴望达到的一个目标。
到这个时候,我与离开杭州时已截然不同。小圆领的绫花迤地长衫,外罩夹层小袄。袄衣袖子很窄,口上还用丝线缝了一圈灰兔毛以防秋风侵入。脚上穿上了羊皮小靴,这是我平生第一次穿靴,真是舒服极了。象布鞋一样有柔软性,但行走十分轻巧,而且足踝不易受伤。兰表姊给了我一顶圆盘形的帽子,两边垂有五色彩珠以固定在头顶。我将纱罗缝在帽子四周,戴上后,立在船头保暖又防风。兰表姊对这顶改装的小帽很感兴趣,拿在手上细细地看。
第二天,张兰霓桌案上出现一张带纱罗的小帽图样。与我头上的些许不同,纱罗长度垂直腰际,并绘上五彩花纹。
:“鹿儿,若用点心思在衣饰上,你就能和我抢饭吃了。”兰表姊装模作样地叹气,让我看小帽的图样。我随口问道:“什么抢饭吃?”
:“在长安西市,我开了一间布坊。有些布料的售出,全依赖流行的衣样。所以每一季我总要制几套新式衣物由长安当红的歌伎在歌宴率先推出。倘若能风行开来,布坊的生意也好嘛。”兰表姊笑吟吟的指着图样又道:“京城的女子崇尚体态健美,所以好胡服。骑在马上,上襦趋短,胡裤趋紧方能勾勒出优美的体态。但如此穿行在大街上,容易引人注目,卫道的夫子大力挞斥。这也是胡服流行不广的缘故。”说道此处,她一拍手,兴高采烈宛似孩童:“这下问题解决了。受你启发,我在胡帽四周加上及腰纱罗,并绣上五彩丝线,缓行大街时。纱罗即可遮掩体形,并有华贵端庄的感觉。到郊外放马,纱罗飘飞身后,也能增加美感。”
张兰霓的双眼闪闪发亮,滔滔不绝地往下说:“今秋我趁薄绢折价之际大肆储备,在冬季赶出一批新式胡帽,配着春季曲江之游上市,让那些不敢创新的老古板看着我赚足!哎呀,数量要足才行,即使别人要跟进也会奈何远水解不了近渴……。”
我看她的样子,大感有趣,忍不住道:“那你夏天,明年秋天又怎么办,胡服不能一年穿到头吧。”
兰表姊一怔,目露奇光盯住我,过了一会儿,慢慢地说:“鹿儿,女子中有你头脑清楚的没几个。不错,春游,秋猎以外,大多女子都穿衫裙的。我自己的胡服一年也只制两套。”
她托着腮,迷惑地说:“我有一个模糊的想法,我敢说是个好法子,但得等我想清楚了才行……。”
留下沉思的兰表姊,我戴上胡帽走出船舱。一边想着高禄华屋的大将军夫人热衷经商,这莫非也是长安的一种时尚。
半个时辰后,长长的船队行到了太湖。太湖与运河的汇合处,因船来如梭,已成为一个庞大的运输往来商货的集散地。食盐、麦谷、药草。以及 时令的湖藕、苇席和莲蓬在船坞附近的仓库里堆成座座小山。离船坞半里,已有一艘快船驶过来,双方以牛角为号,互为致礼后,由这艘导引船领着船队缓缓进入停船的码头。听杨都尉说过,象我们这种上京城的专用船队,一路上与大码头行过公文,无论何时都有预留的泊位等候。
船队到了太湖口,每个人都有一种兴奋的神色散发出来。因为航道从此以后便日渐繁华,对于这些驻守江南的府兵来说,若非派到这种护粮北上的工作,鲜会离乡五百里。由于风好,我们比预计早到两日,杨都尉有充裕的时间装上最后一船粮草,于是如大家所料,他下令除轮值守护的人员外,就地休整半日,一时间欢声雷动。
收缆下帆的例行工作神迹般的快速完成。兰表姊的坐船上配有四名侍女,听到她们来回奔跑的急促步履,我信手推开后窗,却看到一个最小的侍女站在船尾,就着夕阳的光线,手拿铜镜偷笑着抹胭脂。我微笑着看了一会儿,轻轻把窗关上,心里忽然快活起来。
我去找兰表姊,说想下船逛一逛。兰表姊宠溺地笑道:“若说繁华,江都才称得上呢,傻鹿儿,湖口乱糟糟的,真要去?”
我将身体倚到她细肩上,连连点头道:“鹿儿想看一下嘛,再说太湖的菱、藕和螃蟹不吃不甘心呢。”
兰表姊双手一拍:“那好!”
掀开衣柜,眨眼功夫检出两双青色布鞋,两件青色素衣。张兰霓解开发髻,熟练地开始编辫子。心中一动,我明白过来,只想笑:“我们扮成婢女混下船,哈,可行吗?”
兰表姊从镜中横了我一眼,手却少不停歇,打好一边辫子道:“”杨都尉太过古板,跟他说要去游湖,准把码头弄得鸡飞狗跳不可。我们只停个一天,干吗没事折腾。再说,偷溜才好玩呢!”
她眨动又长又翘的睫毛低声补充道:“没想到离了长安,也有机会胡混。”
我咭地笑出来。兰表姊太有趣了。我立刻学着她从头到脚把自己改装起来,因为没有上胭脂,我们省了卸装的麻烦。素净的两张脸,光洁的小髻,我们如同一对真正的侍女。
对视间,兰表姊嗤地笑了。我伸手捂住她的嘴,两人偷偷摸摸掩到舱房门后,探头听了一会儿后,她放大声音向下层侍女住的房间唤道:“来人啦”
:“夫人。”一张描过眉的小脸慌慌张张探了出来。
兰表姊温和地说:“你不必上来了,我倦得很,要早睡,你们做完事,要玩就去罢,别落单就成。”我在一旁猛拽她的袖子,兰表姊慢吞吞加了一句:“对了,鹿儿小姐在我房里,知会奶娘一声,让他别找,歇息去吧。”
小脸的主人高兴的应了,咚咚跑去传话,我们在门这边笑得直抖。
兰表姊是个中高手,塞给我几锭细碎银钱,把袖里的手帕也换成白帛制的。上下打量几眼确认无误后,最后给我系上一个小香囊。
:“这可不是装香料的,里头用油布裹着火绒和几管焰火,一旦有事故,焰火一起,救援必到。”
我大感佩服,把玩这应急的小玩艺,问:“那表姊用过这招么?”
兰表姊耸肩:“有一两次。解释可麻烦了。老田是将军的老家人,板着木头脸,在他面前得闭着眼说谎才成。”
我首次发现张兰霓畏惧一个人,大感稀奇。
夕阳更斜了,运河变成红彤彤的一条大缎子。人声喧哗逐渐向码头上的店铺方向移动。我勉强咽了几块点心,竖着耳朵听船夫下去了,使女三两个下船了,又等了一会儿,兰表姊作了个行动的手势,我一跳而起,和她顺着船尾溜到系缆的船舷旁,果然船下留有两条小船作应急用。兰表姊刚想起来,扭头问:“你会划桨吧?”
我轻声笑道:“如果不会呢?”
兰表姊敲我的头:“现在就学。”
幸好我会。
坐在小船上,我熟练的板着摇橹将我们送到船坞后沿湖的小街。在西湖边住了多年,在水平浪静的湖上操舟,我的身手足矣。为自己的性命着想,我再不肯将橹桨交予兰表姊,她方才差点将船板连同我的头敲出一个大洞。南北方的差异显而易见。
灯火近了。身边有许多同我们的船查不多大小的小舟穿梭来去,载着时鲜的鱼,果类招揽生意。这些小舟船头挑这长筒型的灯笼,船尾点着小灯,夜色将沉时,三三两两得好看极了。
:“鹿儿,我们也点上灯笼,好不好!”安静不到半刻钟的兰表姊又叫起来。
:“好呀,靠上去向他们买就是了。”
结果,我们不仅买了灯笼,还有菱角、鲜蟹、莲蓬,外加一个烧得旺旺得细碳小炉。健壮的船娘盛了几把葱末和黄姜,连同小瓦盆递给我们,兰表姊没料到一钱银子这么顶用,连声道谢。船娘摆手说:“姑娘们这几日照顾了许多生意,该谢的是我们才对。两位姑娘可得快点,你们的花舫已离港三刻钟了,若不加紧,担心追不上了。”
兰表姊“呀”了一声,随即道:“是了,不知大姐看到往哪方去的,我都转糊涂了。”
船娘伸手往西一指:“沿湖岸过去,姑娘们快去吧,听说晚上还有焰火,好事的都要去看,只可惜外人不得近前。”
兰表姊应了一声,随即回头,再也掩不住兴奋对我说:“鹿儿,快,沿岸往西走,你不是想看鸣玉坊的歌舞吗,我们的运气太好了。”
小船驶过几丛苇草,远远果有一只大船在缓行。近似园型的船体,被各式烛火照得透亮。正对着我们的船楼共有五层,一匹绚烂的锦缎披垂而下,由楼顶垂入水中。船舱外饰以无数的鲜花,我看呆了。
:“这就是花舫。”兰表姊在耳边轻声说。
:“鸣玉坊是长安倡人最集中的场所。其中的乐舞伎分成三类。下品居蛤吗岭下鸣玉坊舞场内操持日常营生。中品居坊内小楼,需重金方出场应酬。而最出色的伎人统属花舫,他们有绝色容资,并不入官倡之籍,她们可以挑选客人,和鸣玉坊只是合作关系。要请到花舫中人为之献艺,一掷千金方能耳。”
兰表姊的眼睛兴奋得闪闪发光,我的眼睛亮得不亚于她。小船滑入一丛茂密的苇丛,我
甩脱手中的橹桨,附到兰表姊身边。:“太棒了,我还未见到刚钦定的燕乐十部的歌舞呢,兰表姊,花舫的伎女你见过么?”
兰表姊摇头,压低声音说:“花舫的行踪不为外人知,接洽客人有特殊的管道。我曾扮作男子见过鸣玉坊中品的伎女,品质已叫人赞不绝口,可想而知极品的标准。居然能见到花舫,真象做梦一样。”
她兴奋得语无伦次,接着拨开苇草探头观看,道:“花舫停下了,看来今晚不会走,鹿儿,咱们怎生想个法子混上去看看。”
我已剥上莲蓬,人一兴奋,肚子先叫。嘴里含糊不清地说:“我从小跟着奶娘学了标准的长安话,加上此刻的装扮,混在花舫中,应该没有破绽。就是上下船麻烦点。”
:“不错,不错。”张兰霓眼睛亮亮,点头道:“那个船娘把我们错认成花舫的侍女,可见我们的衣着同船上的并无区别,只要上了船就好办了。”
兰表姊说完开始拨亮炭火,汲水煮蟹:“吃点东西,养好精神,我有预感,今天肯定过得十分精彩。”
我再次映证了自己的感觉——跟着张兰霓,永远会有新奇刺激的事发生。正想着,兰表姊侧头看我,说出一句话:“鹿儿,和你一起胡闹,我特别高兴。”
:“为什么?”她的理由肯定不同凡响,果然。
:“唔,你年纪虽小,却少见的有胆量,人又聪明得要死,我捅了天大的漏子也不怕。”
原来张兰霓心中,梅鹿儿是一面又大又厚的挡箭牌。
皓月清风下,倘不能长笑三声,只能长叹了。于是我重重地叹息。
第四章
我们的运气好极了。
圆月初升,一朵大大的焰火从花舫的顶层冲向天空,绽放在湖面上。一直静悄悄的花舫随着焰火的绽放忽然乐声大作,五彩缤纷的焰火不断升腾着,将灯火通明的船体照得更加明亮。一些小船载着彩衣少女,两人一组从花舫划向湖面,一直走到离花舫五十丈处。她们俯身放下栩栩如生的绢花,持手中蜡烛点亮花芯中暗藏的火信,一会儿功夫,湖中星光点点,映着明月,水光,飘在微微散着薄雾的水波上,此情此景,美得如梦幻一般。
兰表姊直吐舌:“老天,五六百盏绢灯,以五尺扎一朵计,一尺十钱,五十钱……啧啧,光这一项就得一百五十多两银子,不知那家店子作花舫的生意,能抢过来就好啦。”
我好笑又好气,看到放灯的一艘小船离我们越来越近,顾不上和她多说,摇橹避开正面,绕到侧边,我的动作虽轻巧,仍惊动了她们,其中一名少女抬头与我看个正着。轻笑一声,我直向她们划过去,一边扬声道:“两位姐姐,还有花灯么?”
她们笑应道:“有啊,干么?”
:“求姐姐分几盏,要不我们要糟糕了。”说罢吐舌作个鬼脸。
她们齐笑起来,丝毫没起疑,拿了绢灯给我道:“每条花灯数目绮娘都点过的,想不到连她也会糊涂。”
另一人接道:“也许太操心,难免疏漏罢,这次的贵客可不得了。”
我接过花灯,盈盈道谢,两条小船即刻分开,她们还殷殷嘱咐道:“两位妹妹快些,要不就错过红姬姑娘的歌舞了。”
我挥手作别,脸上笑意不减,对身后笑得双肩直抖的人儿说:“快把花灯弄好,,要误了最好看的歌舞了。”
兰表姊弯下腰去,好一会儿道:“鹿儿,你这只骗人的小鬼!”
我低声笑:“连鬼都骗,人算什么。”
是呀,那十几只“老鬼”,不骗着他们,早爬到我头上去了,不过,要把来去根由对兰表姊讲清楚,此时此刻不行。我神往多年的燕乐十部歌舞不能错过,万万不能。
燕乐十部其实是承袭前隋炀帝划分的九部乐。炀帝分天下乐曲为清商、西凉、龟兹、天竺、康国、安国、疏勒,高丽、礼毕共九种,除清商和礼毕外,搜罗了异国大量的曲谱,由此延伸的歌舞同六朝时宽群长袖可谓天地之差别。我曾见过父亲收来的一套舞谱,上面绘制的奇特舞装,让人惊叹不已。只是画工再精致也是死物,没乐声,没舞者,我无法象其他见过异域歌舞的人一样,通过画谱来揣摩精髓。这实在是我生平的一大憾事。
老天保佑,花舫的歌舞真的名不虚传。
还有,兰表姊独特的好奇心能控制得好好的。
花舫实在是个很奇特的地方。没有欢场气息倒还罢了,各色绢绫绸缎铺陈出浓郁的女性气质,梁柱桌椅极尽精巧之能事,同简朴大方的世风迥然不同。有些地方美得让人如登仙境。兰表姊啧啧有声地将目光从门廊的酸枝雕花屏风移开,盯到一套羊脂白玉仙鹤咀衔灯上。
:“不错,不错,雍容气派。”但那闪烁的目光分明是“这东西时价多少,五千?可能不止……。”我衷心佩服老天爷的睿智,十全十美的美人恐命不久长,造个“钱美人”搅和人世多活泛。看她恨不能双手各抓一个算盘的模样,凑到她耳边道:“别看了,找到花舫作主的人要紧,你到底要不要探问她们的进货渠道?”
兰表姊立刻执手便走。我猜对了,她果然为这而来。
道不同,各自为政。将花舫转了大概后,我和兰表姊决定分手,一个上三楼的舞廊看红姬的歌舞,一个去船尾花舫管事的居处侍机而行。已是月上中天,回去晚了惊动别人大为不妙,耳听得奇异而高亢的乐声已奏起,我急得拔腿就跑,兰表姊一把拽住:“记住,一个时辰,系船的左舷会面,千万别耽搁了。
我点头,也叮咛道:“你要注意,遇到麻烦随机应变,不行就燃救急焰火,别死撑面子。”
兰表姊嫣然一笑:“放心,我也会骗人的。”
她兴冲冲地转过楼梯,走了。而我,迈步向三楼乐音响处行去。
行于花舫,犹如耳目口鼻享受着盛宴。骨肉均匀,眉目婉约的各色女子不断和我擦肩而过,将我汇入各种不同香料混合而成的奇香中。我绽开笑容,不断颔首为礼。如我所料,以花舫人员流动之大,我未受任何怀疑混在一群奉果的侍女中来到三楼宽敞的露天舞廊。
花舫的布置者不同凡响。他克服了船体本身的空间局限,营造出出奇宽宏的感觉。黄铜制的粗大烛台放置在朱红地毯的四周,焰火烈炙,舞场明亮又温暖。我瞅准了临楼梯那面迎风吹拂的纱漫,慢慢挪到人后,迅速钻进去。乐声顿时响亮起来,定睛一看,简直大喜,不正是乐队吗。
十余个乐者持着各式乐器,或吹或弹,个个闭目摇头,陶醉在其中,正方便我一个个看过去。图谱中描绘的异域乐器重现眼前,我半步也不肯挪动了。
学乐者的样儿,我盘膝坐在一个四方锦垫上,身形被左右长长的两把胡琴(象琴的样儿,但弹奏方式与中土截然不同,我临时起的名)挡住,就算撩纱而入也不易发现。各式声浪便从我全身每个毛孔转进去,远比隔了距离聆听的感觉美妙的多。曲声浓烈妍丽,仿若正一寸寸细致地描绘一位风韵独特的美人。和缓时,我的心沉醉不语,清亮处,我的心欢喜赞叹,正在耳不暇接之时,乐声在热烈的鼓点中嘎然而止。慌忙中,我双手捂唇,以防自己忘情之下喊出声来。
手持胡琴的年轻乐者睁眼发现了我,嘴唇欲动,我连忙端起随手端来的那盘丹橘,递到他胸前道:“吃一个吧,很甜的。”
他摇头,高帽垂下的璎络随之摇动。
我没有收回盘子,:“真的很甜哪,我尝过的。”
高帽乐师看着我的笑脸,伸手拿一个,拨开吃了:“是很甜,谢谢。”
:“曲子真好听,是龟兹的调子吧。”我趁机将丹橘分送给其他乐师,急急回到他身边问道。
:“是龟兹的曲调不错,但经龙和大师改良过,应该称为龟兹新曲。”高帽人对我笑着,神情很愉快。
:“龙和大师是为一个女子所作么?”
高帽人愕道:“想不到你也知道。依珂真的确是名不凡的女子,可惜……。”他摇头没有说下去。
我凝神看他迥异中原的高鼻深目,才发现高帽人是西域人,汉语真是流利。
有些轻巧的足音不断传来,轻柔的女声催促道:“快点,贵客到了,叫红姬快准备。”
我睁大眼睛,不由自主摒住呼吸。忽然高帽人移头轻道:“你来看她跳舞的?”
我望着他,祈求的笑。高帽人叹口气,道:“许多人都想看她,看什么呢?”
彼此无言一会儿,他略举右手,示意乐师们准备。我凑到高帽人耳边轻声道:“多谢先生容我观舞,有机会我想听龙和大师完整的新曲,不要只奏上半段,请先生成全。”
高帽人双目一亮,掩不住惊奇之色瞪住我,但一面皮鼓已随他不由自主放下的左手缓沉地敲动起来,他只能咽下话语,将全副精神投注到乐曲中。
清脆的笛玲加入鼓声,汇成急缓交错的节奏。我往前挪动身体,但因为纱幔前亮着一排明烛,我只能勉强看到十丈远的场景,更远处,全溶在柔和的光线里。
悦耳的萧音奏起,曲中充满欢迎、喜悦的韵味。几个高矮不等的影子映在纱幔上,,轻柔的女声殷勤布座。哪知观舞的客人谦让起来,你来我往说了一大篇,都不肯坐下。算算时间,约定的一个时辰已过了一半,记得我恨不能冲过去把他们摁在几前,好让红姬快快上场。
正想着,只听其中一名苍老的声音说:“各位,别谦让了,老夫提议,既然郑大公子未能出席,干脆首位虚悬,如何?”
众人纷纷称好,一个粗声男子笑道:“宋公这个法子好得很,大伙儿就这么办吧,宋公,这主人位还请您老先。”宋公连声岂敢,撩袍声中,大家终于落座。乐曲适时换成一阕清雅动人的“咏春”。
此后起码又过了好几盏茶的时间,西建的客人仍围着宋公说着阿谀如潮的话,我怀疑这一切没有尽头的时候,门口传来脚步声,一群婢女簇拥着一名中年美妇袅袅入场,向着席前众人敛身一礼。
宋公长身起座,惊道:“杨夫人?!”众人中他的地位极尊,此刻行礼不迭,声音诚惶诚恐。
:“宋公莫要折杀奴家。前尘往事,唉……还请宋公以韵奴相称吧。”
:“不敢,不敢。”宋公延请中年美妇入座,道:“杨……韵奴夫人自上次江都一别,已二十余年吧,今日见面,真是意外之喜。”
韵奴笑道:“宋公常来,就常见了。这只小船是我闲着弄的小玩意儿,恐不入您老的法眼。”
众人啧啧出声,显得既惊奇又称赞。
:“夫人太谦了,难怪花舫的布局和格调,如此华贵脱俗,既是夫人的产业就不足为怪了。想当年……呵呵,夫人小试身手,小试身手。”
听到宋公硬生生截住话头,我大感有趣。冷不防高帽人移开手中琴,凑近低笑道:“我猜你要失望了。”我回首瞪他。
高帽人用下颌一指座前道:“韵奴夫人亲至,红姬准有什么变故,这场舞看来没指望了。”
他的话音刚落,果然韵奴夫人道:“……红儿下午贪吃太湖的秋蟹,不想伤了肠胃,韵奴怕她失了水准,擅作主张,想请各位欣赏萧姑娘的萧艺,不知……。”
我鼓起双颊,恨恨地瞪住高帽人,韵奴夫人再说些什么,一概听不到了。高帽人笑得怡然的很,自顾拨弄琴弦,我气折腾了半夜,却是空欢喜一场,一言不发,起身就走。高帽人在背后唤道:“哎,还要听那首曲子吗?”
:“当然。”我转身抬着下巴说:“等着吧,我总会找到你的。”
语罢撩开纱幔,溜下楼梯,隐隐他的笑声在背后响起。
太湖这夜真是意外得长。
当我顺着楼梯从明亮的舞场向下走时,内心只有懊恨和失望。对外界的动静一时处于不闻不问的状态。
事情来得相当突然。
我已下到船底层的船板上,离我们停靠小船的地方只有几步的距离。夜风使我回神,正借着头上悬着的一只防风灯看兰表姊到了没有。忽觉头上的灯光一闪欲灭,一条艳红的人影直直坠下,就在我眼前坠入湖中。
扑通!落水之声极响,显然是从花舫的高处落下,湖面上一道白线直向湖底探去。
救人。
灵台中只有这两个字。我奔了两步,借助冲势跃向湖中,入水的刹那听到高亢的女子哭声:“红姬姑娘!”
红姬!湖水包围住了我。黑沉沉的水里,冷意沁人,我只能凭着直觉向深处潜去,尽我所能潜下去。
倘若渔家阿伯现场考究我的泅术,必定过关无疑。我将他教我的照术全都用上了,在憋不住气的那一刹那,我的小指勾到一截系腰的软带,赶紧勾住了向水面升去。
她软软地靠在我身上,浸水的红衣变成深红色,衬得颀长的脖颈越发惨白。我大口呼吸久违的空气,一边眨掉睫毛上的水,一边把她看得更清楚,她没有任何呼吸的迹象。难道晚了吗?不。
再上花舫,登船的一隅不复优雅华贵的场面。七八双溢满香气的手从我怀里将落水的女子拽上去,凄苦带泪地喊:“红姬姑娘,红姬姑娘……”
:“红姬你为什么想不开啊……”
:“怎么就这样去了……”
哭喊着还用七八张精致的手帕擦着她脸上的水,间或擦着自己脸上的泪。
一群不分时间、场合乱哭的女人。
秋天的湖水冻掉了我的温柔和文雅,于是我趴着船舷叫着:“她真死了再哭好不好?”
泪眼全转向我,呆蠢的样子令我认命地把手伸得长长。唉,要是还有一丝力气,要是还有上船的力气……她们惊叫着扑上来拉我时,我想着这个假设,其结论为我会将力气用来骂人。
红姬长发纠结地躺在船板上。现在我已确定她就是红姬了。虽然此刻惨不忍睹的模样让我丝毫想象不出她曼妙轻盈的舞姿。叹口气,我挤开人群,蹲在她身边。风灯下,惨白的颊,青紫的唇赫然入目。事不宜迟,我扳住他的肩头,将她的身体转成背向上,面侧贴在木板上,开始有节奏地活动她的四肢,并用膝盖挤压她的背心。
渔家阿伯,你虽然没教过,可我曾亲眼见过你用这法子就过溺水的人,我不会记错吧,一定不会。
心里虽是这样想,可当身下的人发出一声微弱的啜泣时,无与伦比的兴奋和激动让我禁不住哭出声来:“她活过来了!”我含泪说,然后女人们哭得更大声。
:“谢谢你,谢谢你!”一个拉住我的手,另几个企图揽我入怀,我急忙道:“要用温热的酒按摩她的四肢,还要被子。”
两个女子应声去了,我俯身抱起红姬,让她再吐出一些水后,贴背抱在怀里。我们两个一样湿,目前只有如此了。她的身体好冷。
我的身体也冷得可以。当香喷喷的温暖手指触及到我的肩头时,我如梦醒般打个寒战,几乎感激涕零地任由她们把我用轻软的丝被裹成一个大粽子,然后推着走。劳累和疲倦模糊了我的神思,满心想要有一盆热水泡泡我的双足,热水啊热水。
结果我得到的超出我的希望。感谢这群喳喳呼呼的小女人。干爽的丝衣,又大又热的怀炉,,烤得热乎乎的大被子,软软的锦塌,以及甜稠的莲子粥。享受着这一切,我有种人生极乐的感慨。
几个呵欠后,众女退去,我独卧在一间雅致的舱房里,慢吞吞的啜着甜粥,啜着,啜着,一只手夺下粥碗,往几上重重一放,那张焦虑、气愤、又漂亮得不象话的脸让我返回现实。
:“小鬼,你搞什么?!”兰表姊压低了声音,可手劲儿没减少,将我摇得前摇后晃。老天,我将一个时辰的约定忘了,难怪她急成这样。。
:“你的衣服呢?!”兰表姊忽然尖叫起来,声音放大不少。我跃起掩住她的唇,尽力解释:“我掉到湖里……
:“掉到湖里?难怪船上乱糟糟的,你没事吧。”她搂住我,忽又低笑道:“别人在说是红姬落水了,好笑不?“
:“是红姬落水了,我就是为这个耽误了时间,兰表姊,你怎找到这儿的?”
兰表姊轻喘一下,抚着胸口道:“你撞她下湖?还是她下湖救你?”
我睁大眼睛看着她,兰表姊噗哧笑道:“我知道是你救她啦,看你眼睛都直了,哈哈。对了,你后半句说什么?”
叹口气,我掀被下床,道:“我说咱们快走吧。”
:“等等”兰表姊拽住我:“红姬呢?”
我累了,欠一欠腰道:“在内室吧,听说醒后又哭又闹,所有人都去安抚她。”
我仰首打个哈欠。与此同时,隐隐的骚动又传来。兰表姊听得摇头,说:“这么旺盛的气力。居然会跳湖,她的性子可不是一般的烈。”
我淡淡的说:“惊天动地地掉下来,好大的一声。想死,我看不像。”
张兰霓转着眼珠子笑:“鹿儿好像后悔救了她?”
我再打个哈欠,道:“不是,只有点不值罢了。”一顿,我又道:“兰表姊,我预感红姬不会感激我救了她,你要不要赌?”
兰表姊抿嘴道:“不赌,你出再高的价也不赌。不是我信你那预感的鬼话,而是我太清楚其中的原由。”
:“喔。”我含糊地应着,犹豫着再来一个哈欠,不防被兰表姊扯得身子一歪:“好鹿儿,,别困,我带你去见一个人,你一定不会后悔的。”
我没想到这夜还没有结束,实在是太长了。
一切都在梦中。
我知道我在花舫上行走,足下是铺着长毛软毡的木地板,头上是一盏盏悦目的花灯,身边是不断瞪眼的兰表姊。她又瞪眼了。
:“鹿儿,别老靠着我,上楼了,迈腿!”
我闭目靠在她肩头上,喃喃说:“兰表姊,还要上楼呀,可不可以下楼,这样省力一些。”
:“是呀,省我的力。”她咕哝了一句,再接着摇我,拍我脸颊:“鹿儿,还有最后几级了,上完就睡。不对,上完楼梯见过郑拓就可以睡。哎呀,上完再说啦。”
睡意涌出,我禁不住笑,郑拓?他算什么,梅鹿儿一旦要睡觉,天皇老子也没办法。这些年来,梅鹿儿的慷慨赴睡已传喻为至颠不破的真理。手臂传来些微麻木感,事实上兰表姊几乎是连拉带拽拖我上楼,以她的力气,明日手上定会布满淤青,只是现在我丝毫没有痛意。兰表姊若想用痛楚激醒我,注定失败。在欲睡的状态下,我的一切知觉均麻木不仁,她大可用柱子撞我的头。
终于身体不在上升,脸拂上一重又一重的幕帷。恬淡而悠远的熏香侵入肺腑,玉兰花香?莲蕊香?我迟钝的分辩不出,只觉不可否认的好闻。我垂着头,将身体的重量全交给兰表姊。而她要把我带到何处,根本没有想。
有人拦住了路。然后是争执,声音越来越大。忽然兰表姊被猛推一掌,由于太出乎意料,我险些跌下栏杆,兰表姊扶住我,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地说:“你们到底让不让路。”
说句罗嗦的题外话,张兰霓的语气一旦变得如此柔缓而圆润,她即将爆发的怒气只有“可怕”才能形容。我的神志不由清醒了一分,正听到一个娇俏的声音说:“红姬姑娘为见郑大公子,自沉于水尚不可得,凭什么要让你们过去?”
:“郑大公子会见我们的。”
:“万分抱歉,我们姊妹只知道,除非公子亲口吩咐,否则我们不能让任何人进去打搅他。”
完了,张兰霓可怕的怒气要爆发了。
我勉强拉住兰表姊的衣袖,抬头问道:“那郑公子现在何处?”
:“还能在哪里,”兰表姊恨声道:“黑灯瞎火最高的那处,喏,鬼知道他在干什么。”
我迟缓的抬头,飞檐一角,淡淡的月光映着一方窗影,窗内无灯,窗外无幔,湖风自如地浸入黑沉沉的房内。
没有人。
不。心内微微牵动了一下。月色中,忽见小小一个白点一闪没入夜中,啊,那是一支瓷酒樽。
执樽的手呢?执樽的手的主人呢?我想睡去,也想知道。
:“糟糕,下雨了。”卸帘的声音,卷纱幔的声音,然后催促道:“快走吧,反正不成的。”
:“不成的?”兰表姊悠悠地说:“今天我非要见到他不可。”
:“你……”
下雨了?果然,耳边是雨滴到栏上的声音。下雨了,看月的人又看什么呢?从兰表姊的肩际探头望去,白色的酒樽停在窗边,时而划起一道自下而上的小园弧又缓缓落回原位。
其时,身际有繁灯无数,我缘何能清楚的透过灯幕、雨幕看到黑暗的楼上,那一只小小的酒樽?何况,我已困的不可开交。
繁华璀璨的花舫上,却有清冷的高楼,灿然的烟花照亮了一方雨空,却照不到黑沉沉的窗角。我迷糊的想着这些,仿佛又见酒樽举起,不觉迈步而出,反常不要兰表姊的扶携,稳稳地走了几步,站到雨中,仰首大声道:
“独醒寂寞饮小雨。郑拓,凭这句你见我不见?”
有雨密密的淋到我的脸上,我睡了过去。
这夜终于结束了。
独醒寂寞饮小雨。
我欢喜赞叹,旋即皱眉道:“咦,这句如同听过一般。”
兰表姊道:“你、居、然、都、忘、了、么?”
张兰霓难得如此。只是我该记得什么呢?今日醒来已在兰表姊的座船上,连梦也无半个。摇头,先不管这个,我小心拈起桌上的笺纸再看,心中不可名状的感动涌起。
:“这句真的好。再过十余年,或许我会有这种心境,哎,独醒寂寞,独醉微雨,只有此人方知其中真味……咦,好字!”
其实这七个字岂一个好字可以形容,我捧到胸前,仔细欣赏那转折挥洒间展现的多姿笔触,感动莫明,酸涩难耐,我不想放下它。
:“独醒寂寞饮小雨。”我慢慢吟道。此诗此字皆动人心魄。
:“兰表姊,我好喜欢,给我好不好。”
兰表姊怔看着我,转头朝舷窗外喃喃道:“有人欢喜的发了疯,有人一觉醒来却忘得一干二净,阿弥陀佛,善哉。”
我不懂她在嘀咕些什么,唯恐反悔,将纸笺受到袖中,一边说:“那就是答应了。多谢!对了,兰表姊我能认识写诗的人吗?”
兰表姊回头看着我,半晌道:“能!”旋即大笑不止。
我已习惯不以常理看她,听她笑得快活,心里也高兴。何况,秋阳温爽,我们的船儿平稳而快速地直向北方而去。快了,江都。快了,洛阳。快了,长安。
第五章
第一次见到霍小玉,情景实在叫人吃惊。虽说一路行来,跟着张兰霓,我对于隔三岔五出事故,应该见怪不惊了,但仍没有料到,会在这样的情形下见到霍小玉。
这天下午的秋阳暖和极了。
我们从舱房出来,连罗盖也未打,搬过躺椅坐在船头。我享受着阳光,闭目感应静溢中细微气流引起的美妙回旋。船速慢了,鸟儿扑翅的声音多了,忽而有箫声……。
安静祥和的感受真是妙不可言,我不愿睁开眼睛。说实话,以我方兴未艾的好奇心,至少会睁眼找一下箫声的来源的。但确实没有,相反,我翻个身,将书盖在头上,让意识更深的沉浸在曲调里。
我沉醉的那样深。故而张兰霓从我身上一跃而过,大吼大叫停船靠岸时,我从椅上跌了下来,重重的一下。
一个娇丽的女子能叫得如此响亮,不止我,所有的船夫和府兵都敬畏地看着她。而我们的大将军夫人没有让看她的人愣太久,她将纱罗长裙一操,操得袖子也掀开,露出乳白的藕臂,再次大声道:“叫你们靠岸听到没有。”
杨选明第一个“听到了”。只手一挥:“放小艇。!”众兵卫哄然应诺。
我从船板上一撑而起,刚好来得及抓住兰表姊冲过去理论的身子:“楼船太大,靠岸会搁浅。”
兰表姊转颜一笑,兴冲冲摇了一下我的手:“小艇就小艇,鹿儿,我去接她,你等着。”
我只能放手,让尊贵的兰霓夫人以手脚并用的姿势爬到小艇上,朝岸边一处横向河中的沙丘驶去。
沙洲上,远远有一个少女坐于青石一角,信口吹着一管横箫。她青袄白裙,一头乌发在阳光下灿然生光。箫声清亮,和着细碎的浪花,回荡在江际,说不出的安旖闲适,正是我们听到的曲子。水流把楼船缓缓带近沙洲,少女四周的景观看的清晰许多。我见一群黑背白腹的小鱼游在她身边的浅水里,随着乐音摆动尾部,曲调往高处一拨,即跃出水面,鳞色映着阳光和水光,霎是好看。我叹叫出声,几乎在同时,张兰霓清脆又响亮的嗓音响起在江面上:
“小玉,小玉!”
箫声忽止,少女怔立片刻,掩口轻喊一声,随即踏着浅水跑向小艇,同时舞动着持箫的右手。兰表姊跳下小艇,奔了两步,与她会合在齐膝的水中。她们持手欢笑,随即相拥哭泣。而我被这一幕惊得半天回不过神来。
如此真情流露的张兰霓,绝对不是惯常的她,绝对不是。
站在水中痛快流泪的女子,纵情得像两个孩子。我想,再也没有比她们被带上座船时,整装,收泪,忙不迭返回雍贵高雅的扮相更戏剧性的转变了。我的念头有点捉狭,但忍不住要这么捉狭地欣赏。
终于,兰表姊和青衣少女洗过脸,喝了几口热茶,气氛慢慢平和下来。在舱房里,没有多余的婢从,兰表姊拉我的手,在身侧茶几边坐下,道:“鹿儿,见过小玉郡主。”
:“兰儿,不要这样称呼,我担当不起。”
兰表姊转而握住她的手腕,忿忿道:“你是霍王爷的女儿,如何但不起?”
青衣少女看着兰表姊的眼,慢慢的漾出两眶清泪,片刻后,眼波转向我,轻声道:“我是霍小玉,你…….可以叫我小玉。”啪嗒,她的泪水滴到几上。
兰表姊为时已晚用手绢按在她的泪痕上,语气慌乱地说:“是我不好,干吗争那口闲气。依我的良心看,霍小玉比那劳什子郡主好听多了!”
霍小玉微笑道:“你呢,还是不甘愿做将军夫人么?”
兰表姊哼了一声。我看着霍小玉白净的侧脸,接口道:“现在是武威大将军夫人了。”
:“见鬼,住口。”兰表姊悻悻的咕哝着,这实在不是她喜欢的话题。
我和霍小玉对视了一下,颇有默契地掩口一笑。我想,就在这轻笑的霎那,我对霍小玉的好奇已开始转化为友爱。
霍小玉是一个柔美如水的女子,人们往往不需要太多的理由就会喜欢她。她的美丽即便在美绝人寰的兰表姊身边,也不至减色。那个灿烂阳光的下午,我坐在舱房欣赏两个大美人并头隅隅而谈。美不胜收之余,竟有坐拥天下宝藏的得意心情。其时,我的女性自觉实在是很少的,谈话间,常常流露出不合身份的纵横豪气。对于美丽的女子,往往从头至足地细细观赏,心中觉得看人同看自然山水并无不同。故而别说嫉妒,就是比较的念头都未有半个。
然而,自接到小玉后,我们的旅程变为名符其实的赶路。吁眙,江都只在船际如烟云飘过,过淮水转入永济渠时,甚至开始夜航。对于兰表姊的心意,霍小玉握着她的手,感激的无言以对。但看她长久的屹立窗口,一眨不眨的直视北方,就知道这船走的永远不够快。
霍王爷病重。
他想见被趋离身边多年的小女儿最后一面。
长安的飞鸽传信将一切都改变了。
船速快了,船上说话的人却少了。心情忧郁,加之愈往北去,愈发寒冷,极目一片苍黄,我的心情也萧肃极了。索性晚膳都叫到房里吃,同时关紧门窗,不让寒气透进来。兰表姊她们也是如此吧,不知不觉间,我们已好几天没正经说什么话了。
到洛阳前一晚,江风稍止。天刚黑,船队已亮起明亮的桅灯,所有的府兵和船夫都忙碌起来,往来不断的人影和响亮的喝令声,给船上添了不少生气。
此段航程的终点——兴洛仓快到了,清点、,捆扎、和装卸的准备工作正在抓紧进行。而派不上班的兵士不约而同在甲板上,用桐油和麻布擦拭泽明晨列队交接时用得上的护甲和头盔。对应着前后船上的喧闹,我们乘坐的楼船安静多了。
戴上钟爱的长纱罗胡帽,,我立于夜风中眺望着这条明亮辉煌的灯火船龙。由于每条船的大小、形状、和置灯的位置都一样,向前先后看都是一份井然而壮观的美。我一瞬不瞬地注视着,想记住所有的细节。明天,就要告别这只同处了十余日的船队了,而短暂而繁忙的早晨到来时,我不可能从容的和它告别。
兰表姊正忙的团团转,使女们个个如走马灯似的,我探头看了一下,几无立锥之地,还被兰表姊指着念:“鹿儿,奶娘正收拾你的衣物,别回房添乱了。看看你,一箱衣服,几十箱书!”
只有十几箱而已。我可没敢说出来,急忙逃离兰表姊的视线,唯一的去处只有霍小玉那儿了。
霍小玉的房间在船左侧后方,,如我说料,没像其他人忙的一塌糊涂。我进门时,她同惯常一样站在窗前,凝视北方的天际。
:“妹儿,看远处的灯火,那儿就是洛阳城吧。”霍小玉第一次叫我就坚持用“妹儿”两个字,还将妹字的音发成近似梅。妹儿,梅儿。开始听到有点怪,但很快我喜欢上她叫我的音调。再说,以年龄断,她足可做我的姐姐。
我走到她身边,踮起足尖看:“应该是吧,这一大片灯火,除了洛阳,附近何来如此繁华的市镇。”
霍小玉将头轻靠在窗棂上,云雾般的发丝遮住了大半的脸庞,只露出朦胧的双眼。我陪她默立在夜色中。
:“我上次到洛阳,也是晚上。父王到江都巡视堤防,我们在洛阳等他。那时总嫌夜太
长了,常祷告太阳早点出来,父王能早点接我。现在又盼着长夜再长点,时间不要过得太快。妹儿,你说我是不是太贪心了,老天爷顾得过来吗?”
:“世间诸事太多,上天无情,不如自救。”
:“妹儿,你不可对上天不敬的!”霍小玉真的吓住了。
我奇道:“我体贴上天的辛劳,不提出要求让它操心,可是恭顺得很那。”
:“我祈祷上天眷顾,是不恭顺吗?”霍小玉反应不过来。
:“太严重了吧,只是唠叨而已。”我在心中暗笑,一面继续胡说八道:“上天说,霍小玉,你一天三遍,我都听到了,这样吧,能做得我叫张兰霓和梅鹿儿帮你先做着,不能做的再告诉我好了,记住,一天只许一次喔。”
:“妹儿,你……妹儿。”
霍小玉手指点我的颊,点了几下,终于和我笑成一团。屋内沉重的感伤顿被冲淡了不少。我的目的达到了。
小玉气质中柔弱的成分太过浓重,沉湎在自哀自怜的情绪里,只有害了她自己。当然,我不是霍小玉,有些体会不是切肤之痛,但我知道,什么是可以改变的,是么是无能为力。
过了好久,霍小玉轻轻的说:“妹儿,如果,我是说,如果将来你我的际遇有什么想不到的变动,你还会和我说话吗?”
我转头直视着她的眼睛,大声说:“当然会。”又说:“兰表姊也会的。”
霍小玉淡淡喜悦地笑:“她的心我明白,妹儿,你不同。”她顿口气,神情愈发满足道:“不过现在我也明白你啦。”
洛阳。大唐皇朝的东都。其城郭宫殿,坊里阡陌,都和长安相似。不同的是一条洛水分城为南北两半。洛水上修有十几座桥梁,两岸树荫中,是商贾集中的市区。
心中念着书中洛阳的概状,无奈我们只能急急穿城而过,步履是匆忙的,我顶多在换乘油壁车时,透过幕鬲的轻纱看了看洛阳东边的宣仁门。石门础,石门槛,宽大无比。光洁的铺路青石,刻工精细的石排插柱和将军石础。城门内侧还抹了厚重的朱红色墙泥。迈入这个宏伟的城门后,道路即分成人行道,车道,马道,渭泾分明又出奇宽敞。这是我第一次实际踏上繁华大都市,好奇心不可谓不大。亏得兰表姊纵马疾驰,带我们在清晨穿城而过,在西门驿馆换上长途行驶的轻便马车。我将这份探胜的心理转挪到未到的长安上。快走也好,我盼,小玉更盼呢。
从杭州到洛阳,用了十七日;从洛阳到灞上,只两日半。路平、马快,兰表姊的安排操持亦功不可没。
行到灞上,帝都已近的迹象越发明显。宽达五十步的大路,直得如巨尺横卧。道边是高大的垂柳,深秋的柳树少了婀娜的翠枝,但树下的摊贩热闹如常,仿佛未受季节的影响。沽酒、贩食络绎不绝。我伏在窗后大叫:“兰表姊,有西域人!”
兰表姊兀自缠住锦被大睡不醒。
我一叫后,惊觉她操持行程,比我们累上数倍,急忙噤口。悄然再望向窗外,柳树和各色人物纷纷向后退去,马蹄哒哒急如我的心跳。心跳实在太急。
四十里宽长大道如飞而逝。路的尽头霍然出现三个高高大大的门洞,两旁是一带整齐得女墙拥立者威耸的城楼。楼上的飞檐山脊似的耸立在天空,望着望着,我的头渐渐发酸。
:“春……。”我终于找回声音。
:“春明门。”头被打了一下,兰表姊刚睡醒的脸儿红得诱人。
:“梅鹿儿小鬼,欢迎来到长安。”
许多年后,我发觉,十四岁的秋天充满了如此多的变故和哀伤。以前苦学也罢,父亲弃家远游也罢,不管发生时多么突然,我都能很快的调试心态,接受它,然后改变成我喜欢的形式。然而,当我在清凉的风中踏进长安后,才知道面临大变故和大哀伤时,我实在是太渺小了。
伴随着辘轳车轮驶入春明门,钟声在我们头上敲响。
兰表姊聚神听得敲过两三下,脸色大变而立身道:“不好,这是丧钟!”
丧钟!我也跳起来,觉得全身的血液凝在脚底,叫道:“今上!”
与此同时,兰表姊也叫道:“霍王爷!”
我们齐掀幕帘,跳下车向随后霍小玉车驾行去。
长街当哭的悲号停住了我们的脚步。
:“魏大人啊…….”
魏大人?我顿了片刻,然后觉得足软,魏征?魏征死了?
哭声已弥漫了整个长安城,我不由自主地摇头,怎么会?一个铁骨铮铮的人,生命力应是旺盛的,他应该不到六十岁吧。
片刻间,兰表姊已抢在前头,登上马车,将脸色惨白的霍小玉抱在怀里。可怜的小玉双眉紧蹙,两行泪水不住往下淌,对兰表姊的呼唤毫无反应,看来丧钟唤出了她心中最深的恐惧,她心志已失。兰表姊再唤了两声,低头沉吟,将霍小玉交到我手,随即猛击车顶,对驾车的仆夫大吼道:“去延寿坊霍王府,快!”
车又在走。绕过不少悲泣的人群以及生意兴旺的香烛铺。虽谈不上放马疾驰,但总算走得还算顺利。只是由于魏征大人病逝的消息刚传出不久,民众的悲意方兴,还未来得及置方香烛祭台在道旁。再等一会,不定就寸步难行了。民众的情感最为质朴真实,他们也许不曾见过魏征大人所著的一篇文章,但他们对这位高风亮节的一代明臣献出了热烈的崇敬之心。
我没想到,就这样同才华横溢,忠贞耿直的魏征失之交臂。也许渺小如我,不应该用交臂这样高攀的词。他确实值得我衷心敬仰的。我叹息着,怅然不止。
回过神来,张兰霓正恨恨地瞪我,急忙细看霍小玉的脸色,对使女道:“有温酒吗,喂她喝一点。”
手足无措的使女急忙道:“有的,一斛真珠红正温在夫人的车上呢。”
摁掐着霍小玉的鼻下人中,眼角瞟到兰表姊额头见汗,锗然道:“兰表姊,我太意外了……”
兰表姊摆手道:“我应该想到的。他病了好久,没想到拖到了今天,哈。”兰表姊干涩的笑声令我一惊,不仅转头看她毫无表情的脸。
:“鹿儿,你知道吗,”兰表姊理着小玉的鬓发,一边淡淡地说:“魏大人算来是我的冰人,当年是他来府上为高大将军提亲。我的奠礼比起别人要送得重些才成。”
我无语。张兰霓是个心直口快的人物。我从未听她这般语气谈论一个人。
真珠红倾入霍小玉的唇中,一阵咳呛后,她的颊慢慢泛出几分血色,过了一会儿,睫毛开始颤动,抖得凝在上面的泪珠坠落如雨。兰表姊拂着泪珠,喃声道:“小玉醒过来,你父王没事,小玉……”
马车停了。
延寿坊的后方,比之正街寂静许多。我撩帘一看,一块方大地驻马石正在脚下。石前两丈处,是一座宏伟华丽的高大府宅。道旁有高大的梧桐,枝叶深入院墙,同院中的青松翠柏汇在一起。秋风卷起落叶,胡乱地堆在黑漆铜饰的大门前。
:“霍王府。”金字大匾错不了的。我攀着辕木往下跳。
:“鹿儿!”兰表姊的声音及时响起,我拍头道:“忘了,名帖。”
回头之际,我忽然叫道:“咦,霍王府的大门开了。”
兰表姊凑上,我们透过帘缝看到两扇黑漆大门缓缓而开,鱼贯走出两队仆从,头缠孝巾,身着素服。他们列在门边,仿若一声令下,仰面开始嚎啕。
:“搞什么,霍王同魏公半点私交也没有,太奇怪了。”兰表姊看的嘀嘀咕咕,我却有大难临头的感觉,老天,这种仪式,这种仪式……
一对八人组成的马队,白马素装,从门后驰,马队后跟着一名容色哀戚的老者。老者迈出大门,仰天号道:“王爷归天啦,王爷归天啦……。”马队疾驰而出,向王宫和礼部报丧。
我的脑袋翁的一声,心中的预感成为现实。兰表姊呆若木鸡,霍小玉悠悠醒转,报丧的号叫硬生生地截进耳膜:“霍王爷归天啦……”她的脸终于白成透明的一片,眼睛敛去所有生命的光彩。
嚎啕中有人在尖叫,然后有手死命的抓住我的肩头,尖叫中我勉强看清兰表姊那双沉痛的眼,她从未有过地摇着我道:“为什么要弄醒她,为什么。”
贞观十六年秋,一代明臣魏征病逝。大唐天子痛哭罢朝五日。长安百姓素衣焚香设香台于长街。东市、西市禁歌舞以示哀悼。
而霍王爷的葬礼却那么地寂静无声,除了必要的官家仪式外没引起更多人的注意。我守在霍小玉的病榻前,每每夜深之时记下自己对这一切的追思。我想,我是在一个悲伤的时节来到了一个悲伤的城市。
到长安的最初日子,便在祭奠和哀悼中过去了。随着这个伤心的秋天过去,我终于成为长安城中一位住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