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名思义》凤喙麟角熬成胶

1、第 1 章

　　顾家有子，其名思义。
　　生逢落花之季，寒水碧云，故得小名，碧郎。
　　从小生得就是花见花开人见人爱的可人样，七岁执书册坐于桂花阶下，吟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父亲于亭廊侧身经过，听罢会心一笑，抚须而去，却不知那小儿念完便扔了书本跑去找乳母问道：“乳娘乳娘，何谓大任？”乳娘笑抚着儿的稚肩，拥入怀道：“碧郎，大任就是像你爹一样，当大官做大事，光宗耀祖，百世流芳。”
　　树大招风，官大招财。光宗的是祖先牌位前那成堆成堆明闪夺目的金子。流芳？若不先富甲一方，殷实了自己的口袋，哪能流点芳，给别人馋馋？
　　碧郎听罢，眼珠一转，恍然悟出点其中的门道。
　　适年，正逢举国旱灾连绵甘露不济米糠踊贵，顾家富甲一方，大门内的日子过得依旧桃源芬芳，大门外的世间则是一片哀鸿密布。却是连着两个晚上，顾夫人都睡得不安实，总梦见一些饿死鬼缠于脚边哭喊不断，醒来瞧见脚踝处竟是多了几条淤痕，心中虽是不安也未敢告知旁人，不想到了第三个晚上，那些鬼魅又缠了上来，其中一只鬼嘴大及胃，阴惻惻道：“若不想死，就拿你小儿的命来换。”顾夫人心中惧怕极是，眼一睁却还未天亮，起身便冲了去把顾思义从床上扯下，一路携子朝着西山上的和尚庙风风火火疾驰而去。
　　顾家常年供奉香火，这顾夫人的千金之足，即便佛神不认，这庙门口扫落叶的小沙弥自然还是识得的，眼明手快便帚一甩，就赶紧把顾夫人顺道引向老和尚的经堂。
　　老和尚早已目滞耳虚，朝着跟前颤诉不绝的顾夫人，始终面带微笑，佛祖慈悲，浑浑噩噩间，却是年迈已高，一道白涎自嘴角缓缓流下。
　　而那碧郎跪在一旁，仰着脸，只觉得这一尊尊佛头都是那光溜溜的崭亮，趣得很，扯着娘亲的衣角，娇声念道：“娘，孩儿想吃糖葫芦。”
　　顾夫人火烧眉毛，袖口一甩，对着老和尚赫然沉声道：“大师若是能保住咱娘儿两的性命，明年顾家定派人把这宝殿里的佛像都刷上层金箔。”
　　语出，老和尚方然眸中精光一闪，煞有介事的把起顾思义的手掌端详了起来。
　　半晌，叹了口气，道：“作孽啊作孽……”
　　这还得了，顾夫人急来报佛脚道：“有何不妥？”
　　“小施主前世造孽，此生，命中注定逃不过三劫。”老和尚悠悠道，“只怕……”
　　顾夫人心急火燎：“只怕什么？”
　　“只怕小施主不日即要归西啊。”
　　顾夫人只觉眼前一片霓虹七色，一张桃腮杏脸顿时吓得煞白，几欲昏厥之际，一把伸手搂过正痴痴笑着的顾思义，噙泪红了眼。
　　老和尚忽然微笑道：“施主莫急，其实，这保你母子平安的办法，老衲并不是没有啊，只不过……”
　　顾夫人此刻早是悲情万种，把上这根救命稻草，哪还管得着什么不过而且。
　　“大师尽管直言。”
　　“待施主踏出这道庙门后，令郎见到的第一个身著紫衫之人，无论是谁，施主都必须将令郎托付于其，代为抚养十年，否则施主与令郎性命堪忧啊。”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乖乖，有钱人也要送儿子了。
　　顾夫人干笑一声道：“笑话！”
　　老和尚合上混沌的眼珠，便再未答话。
　　顾夫人手绢一甩，凛声道：“我们何等人家，碧郎又是独苗，怎能随便交由别人抚养！”
　　说完便起身。
　　顾思义此刻正对着一个小沙弥的脑袋擦口水，顾夫人见状抄手拉起他的胳膊肘往门外拖去，怒骂道：“没出息的东西，就知道吃吃吃！”
　　踏出庙门，天已是蒙亮，顾夫人把孩子塞进轿子里，掏出手帕，骤然蒙住他的双眼。
　　下山远比上山时旖旎多转，昨夜未睡好轿子颠簸又久，小孩子经不住早是昏昏欲睡。
　　不想，轿行至山脚，却忽然停了，顾夫人一阵心燥，撩起轿帘刚欲开口骂训那些下等人，却发现那些轿夫全然无了踪影，林子深深，惊禽走兽，天又未亮，四周一片森然，俨然是鬼魅众生，心中顿时激起了一些怕意，顿时缩回轿内，哪料到这轿子居然自己给抬了起来，还沿着山路一直滑下，简直是不翼而飞，顾夫人更是吓得是噤声不出，一手楼紧睡若死猪般的儿子，一边捏着常年挂于脖颈的佛珠颂经不断，就听到树叶婆娑拭过轿顶的声音。仿若是这佛经起了效果，轿子居然还真给停住了。顾夫人小心翼翼再去撩轿帘，满目老树枝丫盖得黑漆漆一片，而路中间正蹲着一个小孩儿抱膝在哭，顾夫人探出头去看，那小孩儿却在同时抬起头，顾夫人倒吸一口冷气，这分明是自己儿子的脸，只是眼窝子被人挖去只留下了两个黑洞，活生生流下血来，顾夫人不由一声惊叫。
　　“夫人，到了！”
　　睁眼，顾夫人方觉是个梦，只是刚才所有皆是如此真真切切，实是令人心悸难平。身边的儿子却已不知在何时扯下蒙于眼前的帕巾，正仰着头，稚嫩的双眼满满是清澈剔透的水润光泽：“娘亲，娘亲……”顾夫人一阵安慰，不由松了一口气，伸手去摸儿子的头：“碧郎，可算到家了。”那小孩儿听毕喜笑颜开，丢了手帕，就哗然跳下轿子，一头窜进了家门口。顾夫人惊魂未定，忽然想起老和尚的话，心中暗叫不好，赶紧探出头去喊道：“来人啊，快逮住小少爷！”
　　顾思义在轿子里呆了大半天早就闷慌了，哪还服什么管教，看见那些下人扑来捉自己，当又是平日里常玩的捉迷游戏，一边做着鬼脸一边挥手道：“来捉我啊！”正是撒欢跑得心花怒放，却一转，整个身子便扑入了一个人的怀中。
　　“我当哪家孩子这么机灵，原来是顾家小公子。”
　　声音温沉中带着一丝笑意，顾思义不迭抬起头来，入目的是一双含笑的眼睛，再想好好瞧一瞧，已然整个儿被他抱了起来，才发现原来顾老爷正跟在那人的身后对着自己吹胡子瞪眼，不由低下头乖乖喊了一声爹。
　　顾老爷走上前，喝道：“乱跑乱跳的，成何体统！”
　　说完，转过头来笑嘻嘻，对那人感慨道：“哎，陆弟，瞧瞧我这不争气的儿子啊！”
　　恰时，顾夫人一脚踏入府门，就撞见一人抱着自己的儿子，别的不说，穿的偏偏是紫衣，真是老天有眼躲不掉，脚一软，一口气没接上，整个人哎哟哟喊了一声就昏在门槛边，这一昏可是把顾府上上下下都给惊到了，手忙脚乱把夫人搬去内房。
　　这紫衣人，不是谁，正是当朝御史陆雀平。
　　陆雀平与顾长生原是朝中同党，此次正好奉旨出京，途经江南，想起了这兄弟，便顺道来探。
　　顾长生护妻心切，也顾不上这兄弟了，赶紧找了郎中，待妻醒来，唯有顾思义还是天真烂漫，自管蹲在院子一角捉蟋蟀，转而，便提着一只蟋蟀欢腾雀跃的跑到陆雀平面前，笑颜顿开道：“陆叔叔，你看！”陆雀平一身紫衣，坐于堂上，朝他点了点头，心中再一想，这小儿果然聪颖，他爹只是喊了一声陆弟，他却是在心中暗暗记下了，便笑着搀过那孩子的手，一把抱置于膝上，问道：“好孩子，你叫什么名字？”顾思义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脸上微微泛出一丝薄红，轻声道：“陆叔叔，我叫顾思义，小名碧郎。”陆雀平笑了起来，念道：“顾名思义，是个好名字。”随后便打量了两眼——这小儿好生个眉清目秀，头顶着两个发髻，安静却又透着几分俏皮，知道自己在看他，眼角轻轻一瞅又赶紧收回了目光，心下不由存了几分喜欢——开口道：“碧郎平日在家可是念书？”“爹爹请了先生，碧郎平日就跟着先生念书。”“哦，都念了些什么？”“前日念了《诗经》。”“碧郎念几句来听听。”碧郎脸红，却还是开口，嫩生生道：“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陆雀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见这小孩儿吐字虽是朗朗，念的却毕竟是首情诗。
　　此刻，顾夫人已于房中醒来，睁开眼，便抓紧榻边顾长生的手，询问那紫衣人的来历，听闻是朝中御史陆雀平，不由重重叹了口气，怅然道：“天意啊，老爷，这是天意啊！”
　　随后便将连日来的梦臆与早上老和尚的话一五一十说了一遍，顾长生缄默不语，顾夫人便又道：“我本是舍不得的！但那陆雀平若真是碧郎命中注定的贵人，又是知根知底的，为了碧郎，为了顾府，老爷……”
　　“万万不可！和尚的话，怎能当真！”
　　“老爷！”顾夫人顿时梨花带雨泪涟涟道，“去年那个私盐的案子你忘了吗？宁信其有，不信其无啊！”
　　提到去年私盐的案子，顾长生还真是心有余悸，盐贩为通商渠，便贿了他十万两银子，却不知怎的走漏了风声，这数目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却让朝廷来的官员知道了，后来顾夫人心中不安便去庙里求了一回，那官员在归京途中突然暴毙，这事才算是瞒了下去。
　　顾长生平日里财敛多了，事犯多了，难免有些心虚，便向了佛，如今却碰上了这等祸事。
　　“老爷，”顾夫人抹泪道，“你与陆雀平虽同为官，他却毕竟是在京城，你陆弟若是肯收碧郎，等将来，碧郎上了京，这朝中有人，与朝中无人，可是大不一样！”
　　顾长生想想也是在理，叹了一口气。
　　转身推开房门，便瞧见陆雀平正搂着碧郎在庭院里玩蟋蟀，深吸一口气，赫然道——
　　“碧郎，给我跪下！”
　　顾思义抬起头，一脸水润的望着自己的父亲，不明所以，却已然被顾长生一把按在了地上。
　　陆雀平站起身道：“顾兄，这是干什么，何必拿孩子出气？”
　　顾长生怫然：“为兄，有个不情之请，希望陆弟你能帮忙，却是难以启齿啊！”
　　陆雀平正色道：“顾兄尽管开口便是，雀平绝无二话。”
　　“好！顾兄就当陆弟是答应了，”顾长生一把按下顾思义的头，“碧郎，还不快给义父磕头！”

本意是此文乃大门休戚的第二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