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歌（短篇）》不忍归

1、谭清给知重的半封信

　　谭清给知重的信

　　小沙弥，可还记得当时的际会么？相遇那天，你尚且背不熟师父教的几字经文，我是万万没想到你能做上大和尚的。多年过去，想必崇教寺门前的两棵馒头柳身姿更甚从前了吧。

　　实话说，我可不愿拽这些文，但还望你多体谅些——我这个拿笔颤巍巍，牙已被酸倒的七十老太。人到古来稀，我也很乐意怀念些故景旧事，扒拉出二三滋味再嚼。在敦煌和你一起的日子，算来是我这辈子最惬意的时光啦。

　　离开前夜，我想着此地清淡可口的饭菜，藏经院外头花草开得正热闹，心内更是难过，偏生也无法排解。回到京都去，房前水缸中的芙蕖该是堪堪待放，只可惜今岁赏不到咱们山门里一池子的翠红了。我说，荷花就得过人头才叫舒坦，不能泛舟采莲的仲夏还有什么意思呢？

　　不光寺庙的草木待我侍弄，做斋的师兄必定也是念及我的，我走之后，这偌大崇教寺可就没人和他琢磨吃饭的事了。空觉师兄捏的水晶糕真乃一绝，拳头大小的团子一气我能吃俩。粗粮饭我都用了三年，回京再看那劳什子的香米、珍珠米，真真难下咽啦。府上规矩大得很，哪有和师兄们一起嚼饭来得快活，不定我还要消瘦些时日。

　　等再见时——再见是什么时候？许是及笄那年，我记不大清——再见到你时，我便是位削肩细腰，亭亭玉立的小娘子了。（笑）当此之时，知重，想你才心知，这分别几年错过了多少嘲笑我是个饭桶的机会吧！寺里的伙食好，风景也好，师父师兄们待我都好，能吃爱吃，这是我的错么？偏你总嘲我，我虽小，却已是宰相肚里能撑船，不与你这无福消受心宽体胖之好处的人相较。唉，多少年了，我仍改不了这说话繁琐的毛病。年幼与其他孩子斗嘴，都是你代我出面，字字珠玑的，辩得对方面红耳赤，也无怪大师收你做弟子。我究竟驳不过你，少年如此，今时依然。

　　记得初见你，那株百年白榆杈桠间满是苍翠，晃动的阴影边上袍角飞扬，我不过是瞧了一眼，你便整张脸朝地，我也只好低了头。我们足足看了好一会，青石板被扫得不见一粒微尘。周边没什么声响，我又只好仰起脑袋，恰恰对上你的眼。所幸这次你只是轻轻颌首，与我互通了姓名。知重啊知重，你可知你是如何从动辄害羞的小娃娃，长成如今这般不大可爱的模样吗？多年未见，人言常开怀者若“返老还童”，我想定是回不去的。初次道别之际，我就在你耳边千叮咛万嘱咐：多吃些。哪成想几年后，你依旧肤清秀质，大有乘风而去的迹象，叫人不禁扼腕，当日要向身如铁塔、孔武有力的空了师兄看齐的约定终究没能作数。河西的女儿家们拿果子掷你的时候，不知有多难过如此翩翩少年郎竟是个和尚呢！话说回来，崇教寺的香客总归是涨上一涨的。

　　再度过起晨时敲钟，暮时打鼓的生活，前几年西望明月孤云的日子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我做梦也念着这块地方；鸟儿和蝉鸣并不见得聒噪，夜色吞吃残霞不至沦为凄冷，这是别处所没有的心安。好在无论人如何变化，景总是旧景。你说呢，知重？

　　你日日枯坐苦读，经室成千上万的卷帙夜里还要入你梦来。圆泽大师早就说与众人，你天性好悟，颇具慧根，修行上必有一番造化。你默默做事，十岁之后再不似孩童稚嫩，举手投足俱向高僧靠拢。这十几年间，整座山门遍布你的行迹，你逐渐长大，当日再见我心内却已是无言。幼时玩伴，少时同窗，我的知重竟变成这副模样——我实在心喜。我早就在想，你定会弘扬佛法，著书立论，或而名垂青史，胡须发白了便收下一个可爱的小沙弥作徒弟，传承衣钵。如今看来，果不若此。知重，你心中可觉完满吗？

　　我知我心仍是欢喜的。而今，我已到了外人嫌命长的年纪，亦未曾料想此生竟如此漫长。我不惧死，对它的突然造访也并不感到期待。我想提笔给你写封信，房前那缸子芙蕖开落几个轮回，这封信便迟来了多少年岁。

　　可我思来想去，一时竟是难以落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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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赶不上新写一篇《鹅》，只好用半篇之前写的稿子，尝试拿这个当车票，赶上3月2日的末班车。其实我超级晕车晕火车晕地铁，所以能不能让我在车顶上休息一会儿，假设我是一只鹅。有一趟没一趟的，慢慢走下去。
如果302次列车想要我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