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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0、操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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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的人眼角眉梢依然是熟悉的相貌,但人心相隔,只有察觉的一瞬,萧一行才发现站在自己咫尺面前的的这个人竟已经全然陌生。
毡房四周侍立的手下恐怕是早就布置好了的,清退了闲杂人等后,这里便暴露出了罗网的本质。
弯刀剑戟同时作响,萧一行右手扶刀,然而一运功提气,却觉四肢躯体无端酸麻。
萧一行立刻便知道糟了。
自徐燕天进帐,到张元出去,到他提壶烹茶,茶杯推至自己面前,一系列画面在瞬息间于脑海中闪现。
那桌上茶杯还在视线的余光之内,萧一行心中顿时雪亮。
茶有问题。
但布下的罗网不会给他太多思索的时间。萧一行抽刀而出,那刀的光芒在色彩绚丽的毡房中宛如一道清泓,亮得令人晃目。
徐燕天却没有动。
他不需要动。困兽之斗已经太晚,“铛”一声,直刃与弯刀相缠,倾颓只在一线。
徐燕天视线落在那柄刀上。
此时长鞭方穿风而出,闲庭信步般地卷上那一直刃一弯刀。指间发力一扯,僵持瞬间破裂。执弯刀的胡人重心失控踉跄几步,萧一行手中直刃脱手而出,刺入覆盖着毛毯的地面。
三四柄兵器一齐压在他肩上,萧一行单膝跪地,刀刃寒光离颈侧只有几厘。
徐燕天走到几步外,低身捡起了玄雀刀。
这柄刀的刀身依然雪亮,徐燕天回到萧一行面前,刀刃的泓光如一道银河横在二人面前,中间。
徐燕天并没有惧怕直视萧一行的目光,他将手中的玄雀刀给萧一行看,道:“夺你佩刀的人是我,不算丢人。”
他好似一个阐述事实的孩子,说到第二句话时还伴随着轻轻摇了摇头。
萧一行却突然笑了,好像听到了什么莫大的笑话。
诚然,作为刀者,手中的刀被缴下是一种最大的耻辱。昔日褚通曾问过他一句,你败过吗?恐怕从出师行走江湖以来,他败过的次数寥寥无几。
而败给的对象,也无一不是江湖翘楚。
这样一个骄傲的人,如何会接受自己手中的刀被无名小卒缴下?
这便是徐燕天出手的原因,而他本来根本无需出手。
“需要我向你道一声谢吗?”萧一行轻轻道,挑眉看向徐燕天。
用这样一种幼稚而自欺欺人的方式来顾及保全他的自尊,他甚至想谢他,也只想发笑。
徐燕天靠近,目光注视着他。
连萧一行都无法确定面前这个人的话中哪些是真哪些是假,曾经的伙伴好似套上了层层外壳,摸不透看不清。只能感觉到他说话时的语气十分认真,他说:“你是我的兄弟,一直都是。”
萧一行没有回答他。兵器的寒意逼在他颈侧,而他几乎视之为无物。
萧一行问:“是魏升?林奕卿?还是突厥?”
徐燕天摇头,虽然没有开口否定,但脸上的意思就是否定。
萧一行点头,又自嘲般兀自一笑,缓缓开口道:“百泉门貔貅符的流言,是你散布的。”
不是问句,而是陈述句。
徐燕天面上的神情这才发生了变化,他道:“果然瞒不过你。”
萧一行道:“我早该猜到的。貔貅符的事情,张元这一代的弟子可能听都没听过。能知晓得那么详细的,也只剩我们这些人了。”
“山有棱,地有阿,貔貅肚里吐金戈。如果说西京周围有传闻还不算奇怪,远隔千里的江南竟然也流传着貔貅符的童谣,我当时便觉得不对劲,季凡白前辈也觉得是有人故意为之。”
萧一行抬起视线,看向身着南疆衣饰的年轻男子,“我想过是你,却又觉得不可能。大约是因为你在南疆。然而,恐怕你早便来了吧。”
徐燕天没有否认。
“如此处心积虑。你的目的不在我,”萧一行终于道,直视着他的双眼,“——在百泉门。”
百泉门三个字如某种钟声敲在徐燕天神思中。他的神色忽然改变了,某种感性的情绪从他的脸上退去,他直起身后退,与萧一行之间再次拉开三尺的距离。好像重新发现单膝跪在自己身前的这个人。
这个人不是他的故友,而是他的捕获的猎物。
毡房的烛火明亮,这一切都不是梦境。
他背过身去,抬头向天。
萧一行听懂他说的话是维语,只有一句,却无限柔情,意思是“你看见了吗。”
紧接着,他又第二遍重复这句话。意思依然是“你看见了吗。”语气却大改,愤怒而狠戾。
他在向谁说话?
萧一行用目光观察到他的一切动作。徐燕天转过身来,他年纪比霍云齐小几岁,身在南疆颇有家世,又是受纵容的幼子,一举一动天然便带上一种骄矜,就像这毡房的明丽色彩一样张扬。
徐燕天对萧一行道:“我们可以去百泉门了。”
萧一行警觉道:“你在那里做了什么?”
徐燕天摇了摇头:“暂时还没有办法做什么,毕竟霍云齐师兄还在那里。”
萧一行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你会知道的。”徐燕天看着他,平淡道。他叹了口气,“到时候你会知道所有,我也会把所有告诉你们,有些事情知道的人确实太少了。但现在还不行。”
“天色晚了,从这里到百泉门还很远,我们的人太多,恐怕要花上一些时间。等到我们到那里,霍云齐师兄应该也已经注意到了后山的异样了。他一定会注意到,因为这本来在我的计划之中——”
他要霍云齐注意到后山……萧一行沉吟。
“在此之前,你依然会是我的兄弟,我的贵客。”徐燕天道,抬头向周围持弯刀的手下,冷冷提醒道,“谁伤他一根毫毛,谁的下场会很好看。”
原先没有深入这些毡房之中,到身困此地,萧一行才发现这几十个胡人驻扎的营地竟有这么多的帐篷。且除了徐燕天所在的主帐,其他的毡房几乎差不多,一眼望去根本难以分辨。
夜色已经降临了,四处毡房前点起了火把。那些赤色的火焰在不清晰的深蓝朦胧中熊熊燃烧,胡人的汉子从帐前走过去,将那些火把拔起来。
萧一行只是向外面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来,他被带到一个单独的帏帐,帐外满是手执弯刀的守卫。虽然有徐燕天下的命令在前,这些人没有人敢伤他,但身无佩刀又无法提功运气,这层层包围无疑使他几乎没有脱身的可能,更别谈打破徐燕天的计划。
那两个时辰之前徐燕天说的话依然萦绕在他耳边,时时浮现。
百泉门,后山,霍云齐…
萧一行无法知道他这样做的缘由,却隐约猜到了他想做什么。既然他想让霍云齐注意到后山,那么以他的性格,后山便一定有什么等着霍云齐。
是什么呢…
后山最重要的地方,无疑是师父的墓室。墓室建在山中,以石门封禁。
萧一行转过身,对向黑漆漆的帏帐内。
即便他身在此地,他不可能任人宰割,不然他不是萧一行。
在他转身的过程中,他便在思考怎样做些什么。
夜色火焰的赤色还映照在他脑海中,那胡人拔走火把,是因为他们准备拔营出发。
显然自己是徐燕天在此地扎营的目标,现在目标达成,他们也就开始进行计划下一步。
不过正如徐燕天所说,这里离百泉门还很远。若带着这么多人,又加上骆驼马匹,要不惊动沿途百姓,他们至少要花费两天的时间。
这两天,作为机会,足够了。
他可以等,也有耐心等。
正如他想的一样,天色近乎透明的时候,胡人们由一片毡房营地整合变为了一支由马匹马车与骆驼组成的队伍,缓缓地开始移动。
萧一行没有看到徐燕天露面。
有人来帐子里请他登上一辆马车,随后那人便不见了,站在马车旁的人又是陌生的面孔。
他注意到自己周围的守卫似乎在有意识地轮换,不让他记住任何一张脸,更无法去掌握当中的规律。马车旁时时传来脚步声,每一个人路过时都好像无心,目光斜觑一眼,交织起来便共同构成一张监视的大网。
萧一行坐在昏暗的马车中,听着马车的前进声,无声计算车轮的匝数。
他们走得很慢。
在缓慢漫长的时间中,萧一行脑中渐渐有了谋划,并且在天色再一次暗下来时,他找到了这个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