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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 2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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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刚踏进门,便见秦如珩那身似被黑墨染就的玄衣正融于昏黄霞暮中,寒光闪烁,铮铮剑鸣。
他今日回来的倒早。
梁岁好朝他一拜,两只脚小步小步的挪到琴奴身边,她伏上她的肩头,声音微乎其微。
“蓉娘子,我先去给阿霞姐送鱼。”
她生怕会被身旁这妙娘子拒了似的,也不等琴奴反应一会儿,奔着炊烟飘起的地方一溜烟跑的极快。
许是她离去时脚步声落得太大,引得舞剑的那人偏过了头,分来了半个眼神。
剑刃削风,确实骇人。
琴奴张了张嘴,舌尖一动,那马上脱口而出的“秦爷”二字又被她极快的咽回肚里,她停顿片刻,才接着唤了声:“将军。”
秦如珩见她踱步过来,手腕在空中一晃,把剑置于身后,仿佛怕一个不防伤到了她。
小院里洒落漫天霞光,她分明站在他面前,却觉得二人之间隔了道天堑。
秦如珩也好,李修远也好,哪怕是琴奴自己。
他们都如此期盼着她能活成另一个姑娘的模样。
殊途同归,可怜她仅仅只是皮肉相像罢了。
出身、教养、礼数、眼界,琴奴不过一个楚馆里长大的花娘,再如何自欺欺人,也该自认她无论如何都是极不上那位江南裴娘的。
正如此时只他二人,相顾无话,高谈阔论未始方止,原是差在眼前人。
她与他无甚可说,他亦是如此。
再落魄的将军,也曾有过旁人无法企及的风光,见过她这辈子都观览不到的风景。
琴奴开始动摇了,如她这般再怎么粉饰都难掩卑劣的瑕疵品,真有胜算从他身上谋得自己想要的东西吗?
“她跑的倒快。”秦如珩突的开口,他注视着梁岁好离去的方向,脸上不见喜怒,而后又低下头看了看眼前的娇娘,“你也似她一般惧怕本将吗?”
他分的很清,从不在清醒时分和她单论你我,男人身上的威压更重,他逆着光,将她拢紧他的影子里。
梦时只觉清醒荒唐,而清醒时又觉梦中亦荒唐。
怪哉。
“将军骁勇,自是人人敬畏。”
琴奴拢了拢身上的斗篷衣,扬起一抹极淡的笑容,秦如珩随着她的动作一看,只见那滩扎眼的脏污。
黄渍与鲜血,破坏了纯净无暇的白。
他当即变了脸色,眉头一皱,眼底戾气浮现而出,连声音也压得极低,浑似野兽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嘶吼。
“好好的衣裳怎么弄成这样,当真有人欺负你了?”
她似是被惊着了,眉眼一跳,那双上挑的狐狸目定定的看过来时,与之对望的男人也似满脸的惊慌失措,春光沉积于他的薄唇,而后醉倒在那颗唇下的痣上。
绣着翠竹的鸦青宽袍在眼前一晃,她吓得连连退了几步。
“你怎的了?”秦如珩皱着眉走上前来扶她,他连力气都不敢使得太大,生怕又让她身上哪处不舒服,嘴上却还在不住的数落着,“身子不好就莫成天往府外头走,最后受罪的还是你自己不是?”
琴奴无力的挤了个笑来。
受罪?
若一生都未曾轻松过,又何谈受罪一说。
*
艳阳高高照,是盛夏。
她双膝跪于地上,清瘦的脸蛋上落着两道极为明显的五指巴掌印,头上发髻早已散了,珠钗银簪碎了满地,只剩孤零零的一支步摇还算勉强的插在她发间,再往上看只见她手里端起个茶碗,正高高举过头顶,其下胳膊打着颤,连带着那碗身也跟着抖动。
“到底是不入流的娼妓,连规矩都学不好。”有人在她头顶冷声嘲讽,听着年岁不大,可她只能低着脑袋看着地面,全然看不见那人的脸,“连我们谢家的门都没进,叫你给我家夫人奉茶还算抬举了你……啧,把手抬高点,你还等着我家夫人弯下腰接你这盏茶不成。”
她已经记不清跪在地上多久了,双腿麻木的几乎没有知觉,只觉得连手都快抬不起来了。
“狐媚子东西,摆出这副可怜样给谁看,今儿个老爷不会来看你,明个儿也不会来,日后啊也断然不会再跟你有瓜葛牵扯。”这人又是一巴掌落下,她一时不防,手中的茶盏里顿时溢出大片的水来,“你这会儿子便把奉的茶给洒了,等下我家夫人来还喝哪门子茶,你可真是会耍心机。”
翠云朝身边的几个丫鬟招招手,笑得愈发得意起来。
“你们几个,马上去烧些热水来,夫人今日身子不爽利,不如便让这狐狸精侍奉夫人沐浴,好好驱一驱寒气。”
话音刚落,她便觉得手上一轻,本握在手中的杯盏被人撤了个空,她刚准备松一口气,没想到那刚洒了大半的茶又被人满满添上一盏,隔着杯身都能摸出其中滚烫。
翠云笑得灿烂极了,好心提醒她:“娘子啊,我家夫人自小被家里人疼着长大,最是受不得委屈,您这茶洒了,莫不是觉得我家夫人配不上饮您这盏妾室茶。”
她话还没说完,拽着她的手腕就力一扯,滚烫的水珠泼洒而出,全落在她的手上。
烫的她几乎叫出声来。
“我忘了,娘子啊,您只是个下作的外室,还没被老爷纳做妾呢。”
翠云笑得直拍手,活像是观赏了场戏班子的闹戏。
“恕奴婢直言,您活的还不如我们这些下人。”
“我家夫人,可一直盼着您早登极乐呢。”
而这事后,多日不见的人儿上下嘴皮一碰,轻描淡写的一句。
“好好的人儿怎么弄成这样,可是有人欺负你了?”
唇下痣蛰目,至此便再无下文。
*
琴奴缓了缓神,忽然转头看向秦如珩,她眼里闪过一丝迷茫,“没有人欺负我。”
接着她话音一顿,实在不明,忍不住问道。
“将军,您说人呐,为了什么活着?”
她百思不得其解。
糊涂了小半辈子,本想不纠结,只是话赶话的想到了曾经,不免还是生了感触,追问着求一个结果。
为什么她只是活着,却没有人盼着她活着。
秦如珩一愣,似乎没想到她有此一问,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独身一人苟活至今,只是因所求太多,现下不过是只为圆父亲的一场夙愿,解了他此生执念。
至于旁人如何活怎么活,他不知也不好奇,做不过都是贪恋许多,如他一样七情六欲舍不得的凡夫俗子而已。
只是心思一转,忽然想到还有一人应是不同的。
有人为权贵,有人挣江山,有人为博美人欢。
只有那人好像生来便是无欲无求的。
*
裴知檀脚还未踏进门槛,珠帘后头的笑音已经闹开了。
玉竹快走几步上前替她掌了帘,座下几位妩媚艳丽的娘子方才还有说有笑的说着话,这会儿刚一见到裴知檀,顿时各个都抿住唇不肯吭声了。
她环视一圈,母亲不在。
右手搭上了自己的另一条袖口,她轻轻的捏了捏衣料下方,确认自己收着的东西没被弄丢,这才看向离自己最近的妇人。
“楚姨娘,不知二妹妹现下在何处?”
裴知檀问的随意,却令楚姨娘原本红润的脸颊顿时吓得惨白,她眼神有些闪躲,勉强挤出个笑。
“那丫头贪玩,昨儿个还吵着嚷着说要见大哥,今儿个又不知道跟嬷嬷跑哪里玩去了,大小姐若是想见她,我这就叫人去寻寻。”
话音刚落,只听有人拨弄珠坠,紧接着一个虚影突的冲了进来,笑得咯咯不停。
“姨娘!你瞧我抓到什么了!”
扑过来的小姑娘笑出一对酒窝,她看起来不过五六岁的年纪,扎着一对朝天髻,笑起来带着女儿家的娇憨,圆润的胳膊正使劲的往楚姨娘面前举,原是她指尖掐着一只还在挣扎的胡蝶。
小姑娘还想着炫耀,楚姨娘却赶紧蹲下身把小人拽到跟前,她一面胆战心惊的拍落她手上的蝶,一面找了条帕子拭去小姑娘脸上蹭的土,忍不住小声埋怨:“我的小祖宗,你这又是跑哪儿疯去了,瞧瞧把自个儿身上弄得灰头土脸的。”
匆匆擦了几下,楚姨娘这才意识到现下不是母女俩培养感情的好时候,她偷偷瞟了一眼身前深色淡然的小娘子,忙把女儿往人前推。
“没个规矩,你嫡姐在这儿呢,方才可还一直念叨着你,还不快问安?”
楚姨娘催促的紧,小姑娘好像也不怎么亲近裴知檀,那双水亮的大眼睛怯怯的望向她,嗓音也不似刚刚那样响亮。
甚至也不似刚刚那样欢快。
她几乎将声音堵在嘴边,朝她行了礼:“见过长姐。”
小姑娘的动作极其规范丝毫挑不出错处,显然有人精心教导过她。
是楚姨娘教导的吗?亦或是母亲?教她熟悉理清嫡庶尊卑有别,因而疏远她这个长姐。
裴知檀默了半晌,从袖口掏出一团绸帕,她把它捧在掌心,小心翼翼的掀开四角,接着递到小姑娘面前。
掌心里躺着个刻过经文的素镯,是她与母亲一同祈福时,特意向住持求来攥刻了平安经的。
再之后,她也记不得了。
小姑娘是满脸欢喜的笑吟吟,还是半推半就的不情愿,都不重要了。
夏荷池鱼梧桐鸟,金樽玉器翡翠钏。
被利益欲望堆砌而就的高楼,要是想蒸蒸日上,只怕还需添砖加瓦。
为家族荣光而生,为家族荣光而亡。
她无论愿与不愿,都会有人推着她走,走上那条她不得而行的路,因为她是裴家的女儿,是裴家的嫡长女。
父亲不喜,母亲不爱,庶兄敬而远之,庶妹不愿同往来。
原是她亲缘浅,她再无所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