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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章全 ...

  •   第七赛季的冬休期,周泽楷接到一项服装品牌代言后发生的故事。
      自出道起,周泽楷接过大大小小的代言,至今对广告拍摄的流程已然极为熟悉,已经学会熟练地在镜头面前展现自己。
      尽管他还是很害羞,但工作就是工作,他不能懈怠。
      比起摄影师要求自己摆出各种动作,周泽楷最难适应的,其实是在化妆间内工作人员向他搭话。
      化妆师和服装师可以被概括进服务业,他们热情、健谈。而周泽楷的沉默寡言是天生的,每次对方一边摆弄着他,一边跟他闲聊,周泽楷都能体会到一股难以言喻的压迫。
      怀着忐忑的心情,周泽楷又坐到了化妆镜前,等待化妆师给他上妆。这次和他搭档的是一位男模,他已经开开心心地同化妆师小姐姐聊得热火朝天了。
      周泽楷悄悄捏住了自己的衣角。
      很快,化妆室的门又被打开,一位身着黑裙的年轻女人背着化妆箱,径直走向周泽楷。
      “抱歉,我来晚了。”女人的声音低沉却清澈,她垂着眼睛打开化妆箱,“张沧海,你好。”
      周泽楷将自己的视线从镜子里女人纤细的身影上离开,抬头向她报上了自己的名字,“周泽楷……你好。”
      张沧海匆匆一瞥,微微一笑,又收回所有笑意,低头开工。
      化妆的过程中,周泽楷悄悄打量着张沧海。她几乎不说话,沉默的气氛和旁边的喧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周泽楷却感到无与伦比的安定。
      喧嚣的世界里,总有偏安一隅的机会。
      从手法来看,张沧海的技术老练,轻描淡写地勾勒着。有时她需要周泽楷的配合,但她不怎么开口,仅通过脸部动作或手势指示他。
      周泽楷感觉她沉默的背后是一种强势,有时自己的配合不到位,她会直接伸手扶住他的脸,轻轻地调整方向。
      张沧海的手指干燥,触碰到周泽楷的皮肤时,会留下一点温度。
      没有闲聊,工作效率自然就上去了。那厢比这边开始得早,张沧海却先他们一步收工。望着化妆镜里的自己,周泽楷听到张沧海问自己:“哪里不满意吗?”
      不等周泽楷开口,轮回跟来的负责人员就夸赞起张沧海的手艺,说她把周泽楷的帅气完全表现出来了。
      张沧海客气地道谢。
      她的动作利落,甚至化妆的过程中,用过的工具也会被她摆置整齐,没有乱放等最后收拾。
      一切都很干净,就像张沧海这个人给周泽楷带来的感受。
      唯有一点,周泽楷感觉她仿佛缺了一丝生机,那双黑色的眼眸里没有丝毫波澜。
      她明明很年轻,这就很奇怪。
      拍摄结束后,张沧海早早收拾好东西,第一个离开了现场。周泽楷本想找个机会礼貌点向她道谢,毕竟她的本职技术优秀,也给自己提供了舒适的环境,现在却没有机会了。
      “她人挺怪的吧?”一同拍摄的男模凑近周泽楷,顺着周泽楷还未来得及收回的视线看向楼梯,自来熟地搭话,“她以前也给我化过妆,一句话不说,难受死了。”
      周泽楷看着男模,不知该怎么解释,他觉得不说话更好。
      男模也看着他,尴尬的沉默蔓延开来,最后对方拍了拍周泽楷的肩膀,“那……希望下次还能合作?”
      最后周泽楷只能真诚地嗯一声,表明自己的态度。

      第七赛季末,轮回最终无缘决赛。
      打完属于本赛季的最后一场比赛,坐进回酒店的大巴中,周泽楷终于拿回自己上交的手机,摁开了电源键。
      手机反应了一会,微信就显示了99+的信息。周泽楷蹙眉,他有点不愿看消息。
      然而,很快就有视频邀请打了进来。周泽楷看着“盛萤”这个名字,默默地按下了红色的拒接键。
      刚刚输了比赛,周泽楷心情低落。他无权拒绝盛萤,但他也无法瞬间将自己的身份从轮回队长转换至盛萤的男朋友。
      盛萤是周泽楷的初中同桌,高中也在同一所学校。青涩的感情在那时萌芽,后来他们的关系发展为情侣。
      出于周泽楷的某些定位,俱乐部隐瞒了周泽楷恋爱的事实,他和盛萤的关系只能埋藏起来。
      手机又接连响起叮咚声,提示着周泽楷,盛萤又发了消息过来。
      江波涛就坐在周泽楷旁边,他多少猜得到这密集的消息是谁发来的,“不看一下吗?”
      “先回去。”周泽楷把手机静音,放进口袋,“现在,不方便。”
      也是。江波涛了然。现在大巴内所有人都因比赛失利,情绪多少有些失控。盛萤在季后赛的封闭训练开始前就和周泽楷发过好大的火,大家都有点担心。现在接了电话恐怕又要吵起来,周泽楷作为队长,肯定不愿队友因他的个人问题跟着提心吊胆。
      回到酒店,江波涛贴心地把房间留给周泽楷。他打算去方明华那里待一会,顺便和这位人生赢家讨论一下周泽楷的感情问题。
      周泽楷打开联系人,拨了电话给盛萤。
      盛萤很快接听。
      “你为什么不接我视频。”盛萤的语气尖锐得有些神经质,咄咄逼人,“我给你发的消息你看了吗?”
      周泽楷沉默了一会。
      他清楚,盛萤不想听他解释什么,因为那都是“狡辩”。
      “对不起。”
      最终,他还是选了这句话。
      关系走到这种地步,并不只是盛萤的问题,更多是他的错。
      俱乐部不允许他们公布恋情,周泽楷赛季忙于比赛,休假也有接不完的工作。
      聚少离多,缺少外界的支持,加之周泽楷的寡言。
      盛萤只是个普通的女孩子,她会不安,又因不安沉沦于恐慌。
      说完这句话,盛萤安静下来。
      周泽楷从听筒里听不到任何声音,他难过起来。
      “对不起。”
      他只能这样重复着。
      许久之后,盛萤低声啜泣起来。周泽楷慌乱着,却想不出怎么安慰盛萤。
      “我累了。”盛萤哭着说道,每一滴滚落的泪水仿佛都透过手机,化作了砸在窗上的雨,“我们分手吧。”
      江波涛和方明华一起过来的时候,周泽楷正沮丧地攥着手机。
      盛萤把他拉黑了,所有社交软件,所有联系方式。
      过来看看情况的两人先是无可奈何地对视一眼,方明华走过去坐到周泽楷对面,将手放在周泽楷的肩头,用力地往下压了压。
      江波涛则坐到了周泽楷旁边,低头看地,但伸手搂过周泽楷的肩膀,晃了几下。
      感情的事,他们皆是外人,不好插手,只能这样无声地支持一下。

      夏休期开始了,周泽楷第一次觉得夏休期是这么漫长。
      他忽然发现,没了盛萤,父母又忙于事业,他只剩下荣耀和商业工作了。
      为了排解这种煎熬,周泽楷选择每天都去医院看望祖母。祖母上了年纪,身体状况不太好,心脏的问题尤其突出,年年都要进医院调养一段时间。
      看到周泽楷过来,老太太那叫一个高兴。虽然大孙子不怎么说话,但她爱聊啊,就听她讲好了。
      聊着聊着,祖母就问周泽楷:“最近怎么不见萤萤过来?之前听她说在实习,现在怎么样了?”
      周泽楷低着头一言不发。
      看到这个架势,祖母就猜了个七七八八。她叹了口气,安慰周泽楷:“盛萤是个好姑娘,但有些事勉强不得。本来她父母就不大支持,这样也好,既你不耽误人家,以后也免去为了两个人的私事,却把一大家子都掺和进来的荒唐。”
      面对疼爱自己的祖母,一直觉得都是自己不好的周泽楷,难免委屈起来。
      但诉苦这种事,周泽楷也做不出来。
      就在这时,隔壁病房突然传出一阵撕心裂肺的痛吼。
      “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你为什么不让我死——!”
      紧接着就是什么东西坠地碎裂的声音,很快走廊里传来纷杂的脚步,应该是医生护士赶来了。
      祖母看着周泽楷呆愣愣的表情,跟他解释起来:“隔壁病房每过段时间就要闹一闹,哪天要是不闹我都不习惯了。我听小护士跟我讲,隔壁也住了个老婆子,现在就剩上半身能动了。她命苦,儿子儿媳走得早,好不容易拉扯大的孙子也……唉,现在是她孙媳妇照顾她,小姑娘人挺好的,可那老太太也刚烈,说不想活了……”
      讲完这段,周祖母换了个话题,说住单人病房是清净,但平时没什么人说话。她又说,住多人病房也不一定开心,万一碰上隔壁那样的患者,她心肠软,也得天天跟着遭罪。
      周泽楷还是闷葫芦,但祖母说的话他都认认真真地听,偶尔也会回应几句。
      聊了半天,窗外多云的天气晴朗起来。问过护士后,周泽楷扶着祖母下楼散步去了。
      医院附近人来人往,周泽楷戴上了口罩。好在这个环境下,戴口罩不算异常。
      祖孙二人围着住院部的大花坛绕了几圈,又找了个僻静的位置,坐在长椅上休息。
      祖母忽然拍了拍周泽楷,小声道:“就是那个女孩子,隔壁老太太的孙媳妇。”
      周泽楷顺着祖母指的方向看去,一位医生正在不远处和一个年轻女人说话。女人穿了一条墨绿色的裙子,医生跟她说了几句,她迟疑地点了点头。
      周泽楷觉得她有点眼熟,但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等女人跟医生鞠躬道谢完,往住院部走的时候,周泽楷终于看到了她的正脸,不由地啊了一声。
      “我见过她……”周泽楷对祖母说,“化妆师。”
      “张沧海”这个不似女名的名字,周泽楷印象很深。再加上那次工作的良好体验,周泽楷每次都期待化妆师能像张沧海一样沉默。
      但张沧海这样的人,只有她自己,她很特别。
      周泽楷还是记住了她。
      祖母看了周泽楷一眼,周泽楷还在看张沧海。祖母对周泽楷的性格了解得透彻,也知道他工作什么情况。能让他记住的人,肯定有不一样的地方。
      周泽楷感觉自己的手被祖母拍了几下,转头就看到祖母意味深长的眼神,顿时茫然起来。
      “看着又要下雨了,回去吧。”祖母说道。
      周泽楷赶紧站起来,扶着祖母上楼去了。

      周泽楷勤快地探望祖母,每天的状况亦如祖母所言,隔壁每过一阵就要闹一次。
      起初,周泽楷还会被隔壁老妇人的暴烈吓到,但现在已经能面不改色地在吵闹中削苹果了。
      祖母也有些变化。她之前偶尔会问问周泽楷和盛萤还有没有联系,现在也不问了。
      周泽楷还在为分手这事沮丧。
      从前,盛萤是个爱笑的女生。所有人都很喜欢她,因为只要和她说说话,看到她可爱又晴朗的笑容,心情就会变好。
      周泽楷最喜欢的,也是记忆里盛萤的欢颜。
      只是自从他出道,盛萤的笑容就越来越少。周泽楷知道这是自己的问题,是他没有协调好职业和感情,是他没有在俱乐部决定隐瞒他们的恋情时表现得更勇敢。
      周泽楷有种感觉,是他弄丢了盛萤。
      盛萤提出分手并拉黑他之后,他去找过盛萤。盛萤躲着他,是她的闺蜜出来见的周泽楷,看他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仇人。
      盛萤的父母本就不赞成他们的关系,现在更是让周泽楷吃了个结结实实的闭门羹。
      周泽楷知道,每次盛萤和自己吵完,就会跟闺蜜和父母哭诉。
      他不清楚盛萤都说了些什么,但从很早之前,盛萤的闺蜜就很生气。闺蜜顾及盛萤尚未和周泽楷分手,不会对他说太重的话。但好几次她单独和他说话时,都有掩饰不住的敌意,阴阳怪气一通。
      盛萤的父母更是恨不得直接拆散他们。
      周泽楷最大的缺点,就是不会沟通。
      其实被盛萤所有亲友敌视,他心里也有一根刺,会下意识地埋怨。但他憋着,不和盛萤讲清楚。
      现在看看,真是他活该。
      也许……真的就到此为止了。
      周泽楷这样想着。
      但他不知道,有这样体会的自己,其实隐约还对这段关系抱有期待。
      探病的时间很快就结束了,周泽楷打算回家。但他心里乱七八糟的,就在医院的花园里徘徊了一阵,无意间遇到了张沧海。
      张沧海站在花园的小路上,点燃了一支香烟。她用的是火柴,正在甩动火柴将其熄灭。
      随后她屈起左臂,拦在自己胸口下方,右臂的手肘撑在左手上,小臂就这样向上举着,手里夹着烟。
      这是个苦闷的姿势。
      无声的苦闷。
      过了一会,她低下头去,整个上身缩得更紧。而她夹着烟的右手,手掌撑住了额头。
      鲁迅先生说过,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
      周泽楷觉得这句话极有道理,但此时这句名言的后半句,却用不上了。
      无意间窥视到他人的悲哀,周泽楷感受到的,却是一阵平静。
      他甚至往前挪了几步,希望张沧海此时的寂静能分他一点。
      隔着七八米的距离,本来不会打扰到谁。但现在花园里的这条小道上,只一前一后地站着两个人,这情形就有点奇怪了。
      一支烟的时间很短暂,张沧海很快就把烟头熄灭,丢进垃圾桶。
      临走时,她回过头来,看了周泽楷一眼。她的目光落在周泽楷的脸上,眨了一下,目光又低垂下去。
      她随意地笑笑,就离开了。
      周泽楷这才意识到,他一直站在原地有多像个跟踪狂。
      霎时间,他尴尬起来。好在张沧海似乎不怎么在意,他也就抓了抓头发,朝反方向走开了。

      再次遇到张沧海,就像是偶然之中的必然。
      还是医院的花园,还是类似的位置。
      张沧海坐在长椅上,双腿交叠,目视远方发着呆。
      周泽楷看到她,又想起之前的情况。尴尬的感觉席卷心头,他想及时止损地离开,但又担心自己掉头就跑会不会引起张沧海的困扰。
      犹豫之间,张沧海已然抬起头。她看着周泽楷,又是淡淡一笑,“你好。”
      对方开了口,周泽楷总不能无视,只得走过去,也道了句安。
      “周泽楷?”张沧海问道。
      周泽楷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脸,检查口罩还在不在。
      张沧海看着他的动作,轻笑着摇了摇头,“你还认得我?”
      “嗯。”周泽楷思考了一会,“张沧海。”
      “这名字起得太霸气了,我的命压不住。”张沧海把长发拢到耳后,等了半天没听到周泽楷接茬,就自己说下去了,“你好像不太喜欢说话?”
      周泽楷点了点头。
      张沧海也点头,“但你表情挺丰富的。”
      周泽楷的脑袋里空白了一瞬,因为从来没人这么评价过他。他拧着眉思考了半天,但也不能直接掏出手机用前置摄像头验证张沧海的观点。
      “我入化妆师这一行有几年了,你是我见过素颜最好看的人之一。”张沧海从随身的手包里拿出烟盒,“介意我在这抽烟吗?”
      露天场合,周泽楷也没有很靠近她,自然没什么好介意的。
      张沧海点上烟,用过的火柴被她轻轻放在长椅上,横在其中一条格栅中央。
      “给你上妆的时候,我觉得你眼睛最好看。”张沧海这样说着。可能是她的语调太平静,又有化妆师这一层身份,周泽楷并未感到被冒犯。
      她就好像在谈论一束花,一件首饰,一幅画。
      仿佛是纯粹的欣赏。
      “会说话的眼睛。”
      然而听到接下来的这句话,周泽楷还是别扭起来。可是看着张沧海毫无波澜的表情,周泽楷认为自己多心了。
      “我们的病房,平时会吵到你们那边吧。”张沧海忽然话锋一转,“抱歉。”
      “啊……”周泽楷有些讶异,他之前以为张沧海不知道两位奶奶的病房连在一起,“没关系。”
      张沧海闭起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一阵清风,吹过炎热的夏日。
      “不会很久了。”她轻声说道,“她不剩多少时间了。”
      哪怕周泽楷再不了解眼前的女人,他依然可以通过直觉分辨出:她的这句话,并不是在对他说。
      所以,他不必去回答。
      张沧海睁开眼睛,烟只燃到半。但她毫无留恋,将香烟熄灭,又捡起长椅上的火柴,将它们一并丢弃。

      有几次,周泽楷和张沧海会在医院的走廊里相遇。但他们都保持了沉默,各自走向相邻的两扇门。
      这一天也是同样的情形。
      但晚上八点十七分,张沧海迈入周泽楷的公寓。
      周泽楷略显无措,这是除了盛萤,第一个进到他家里的女孩子。
      客厅的落地窗前,张沧海坐在平日完全闲置的单人椅上。她很放松,舒展了身体,把脚搭在专门为此设置的小凳上。
      “能抽烟吗?”张沧海晃了晃手里的烟盒。
      这是私人空间。
      周泽楷犹豫了一会,去把阳台的门打开,意思是可以。
      “没有烟灰缸吧?”张沧海意料到这件事,给了一个提议,“有旧的杂志吗?”
      周泽楷在书架上翻了翻。
      电竞杂志很多,虽然是旧的,但他还想留着,所以不能给张沧海用来接烟灰。
      最后他找出一本时尚杂志,俱乐部寄给他的,因为里面有他的专访和平面照。
      张沧海接过杂志,看着封面上周泽楷的面孔,哼笑道:“这妆化得可真不怎么样。”
      周泽楷也看着封面,他印象中这张封面广受欢迎,论坛和微博全是夸奖的声音。
      张沧海吸了一口烟,往与周泽楷相反的方向吐烟,眼睛还停留在杂志上,“粉丝是没有理智的,她们只要能看到你就高兴得不得了。”
      周泽楷沉默着,他想起了盛萤。并非盛萤爱他爱得像个狂热的粉丝,而是他想起为了粉丝经济,他与盛萤的地下情。
      “其实你的脸怎么化妆都不会难看。”张沧海继续评价着,“但风格还是要考虑一下。”
      “他们当时可能是想打造一种强势的风格,布景和服装都是这个路子,妆容也是这么设计的。”
      “但你面对镜头的时候,很腼腆,这点不可避免。”
      “他们完全忽略这一点,太不懂得变通,所以看着违和……不过这也不是化妆师能全权决定的事情,你就当我说了废话吧。”
      张沧海把杂志放平在腿上,烟灰就这么点在了那张周泽楷的硬照上。不过她选的位置是下端,并没有无礼地直接弹在那张英俊的脸上。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多是张沧海说些什么,问些什么,周泽楷给个反应。
      张沧海去卫生间的时候,空气忽然安静下来。之前显然也没有多么喧闹,但不似此刻,仿佛自己微小的一个动作,就会激荡起阵阵回音。
      等张沧海回来,周泽楷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什么话题都聊不起来。
      张沧海站在客厅里,四处打量了一番,忽然回首,问周泽楷道:“你有女朋友?”
      周泽楷不知张沧海从哪里看出来的,但很快他就想起,盛萤已经和他分手了。
      “卫生间的镜台上,有一盒发蜡,看着好像很久没用了。”张沧海说道,“它的下面,压着一个发圈。”
      夏休期临近尾声,周泽楷都没发现这个小秘密。
      “分手了?”张沧海察言观色,很快得出了结论。
      周泽楷不肯谈论这个话题。
      “你粉丝很多吧。”张沧海说起这个话题,表现出了异常的熟稔,“管理层给你施个压,你们又没有经验,就被牵着鼻子走了。”
      周泽楷出道即为轮回队长,挤走了张益玮,这件事在当时争议极大。方明华坚信他有代领轮回走向冠军的实力,但轮回的高层对他的游戏水平不具有直观的认知。
      冒险做出这样的决定,高层必然要想尽办法从周泽楷身上捞回利益。
      联赛成绩如果不行,周泽楷的形象就是一道保险栓。所以高层要打造他,包装他,而他的恋情就是最大的阻碍。
      或许是为了敲打周泽楷,或许仅是从利益的角度出发,周泽楷收到正式合同时,隐瞒个人感情状况的条款直接就写在上面。
      要么签了,直接作为战队核心出道;要么不签,就收拾铺盖滚蛋,反正还有张益玮。
      沮丧就像许久未见的旧友,就像《The Sound of Silence》里唱的那样,是癌症一样生长的死寂。
      就在这时,张沧海轻声哼唱了一首歌。
      “Hello darkness, my old friend”
      嘿,黑暗,我的老朋友
      “I\'ve come to talk with you again”
      我再一次来和你谈谈了……
      她的声音,一如初见时,低沉又清澈。

      周泽楷睡得很不好,他一时梦到盛萤,一时梦到最后一场季后赛,一时又有歌唱着寂静的噪音。
      醒来的时候,他规律的生物钟竟然失去了锚定的作用,已经是中午了。
      昨天他以为会有些别的故事,可张沧海只是把手放在他的肩头,侧目对他露出了一个,意思让他自己细品的微笑。
      犹如成年人遇到棘手的青少年,想要说教他点什么,却发现此处无声胜有声的处理最具说服力和威慑力。
      她好像能看穿他所有的心思。
      她也说过,他的表情其实很丰富。
      可这些,却只有张沧海告诉周泽楷后,周泽楷才会意识到。
      但周泽楷一点不了解张沧海,她根本不提自己的事情,他也观察不出来什么。
      周泽楷爬起来,浑身上下全是冷汗。他慢吞吞地走进卫生间,脱下睡衣打算冲个澡。
      他盯着镜台上的那罐发蜡,他现在知道下面藏着什么了。
      是时候,去收拾,去把藏起的那些丢掉了。
      但他希望,不知是什么的那种存在,再给他一点时间。
      洗过澡,周泽楷单手擦着头发,手指马上就要碰触到那盒发蜡。
      门铃忽然响了。
      周泽楷只能赶紧穿好衣服,匆忙地跑过去开门。他以为会是父母,也有可能是队友,张沧海也不是不行。
      但,来的,是盛萤。
      “我能进来吗?”盛萤轻声问他。她的脸上还是失去了昔日的笑容,看着有些憔悴。
      周泽楷感觉这一切就像是犯傻。
      明明二十分钟前,他有机会去扔掉一切,但他松了手。
      盛萤走进来,她选了昨天张沧海的那个位置。明明从前她都会坐在沙发的中央,等待周泽楷来到她的身旁。
      周泽楷坐到了那只用来搭脚的小凳上,高大修长的身体缩在那上面,手脚乖乖地放好,像个认真听讲的小学生。
      也只有这样放低姿态地坐着,他才能面对着盛萤。
      盛萤坐在椅子上,双手在膝头,缓缓地握成拳。
      “对不起。”
      他们最后一次通话,周泽楷这么说道。
      但此刻,却换作了盛萤。
      “我……”盛萤似乎有很多话想说,她仰起头,把眼泪逼回去,“我太幼稚了,太冲动了……”
      “对不起。”
      周泽楷望着她。
      许久之后,他才回答道。
      “没关系。”
      盛萤也回望着他,突然站了起来,匆忙地捂着脸跑向卫生间。
      周泽楷本来已经伸出了手,想要去握住盛萤的手。但人生有无数次机会,但绝大多数,都会溜走,会平添寂寥。
      过了一会,盛萤走了出来,她手里拿着一个黑色的细发圈。
      她捻着这个发圈,到周泽楷的眼前。
      “你已经有别人了吗?”
      盛萤竭力稳定自己的声音,却还是哭了出来。她红着眼眶,眼泪不断地滚落。
      “我留在那里的红皮筋,我的,已经被丢掉了吗?”
      人们其实早就发现了,但有时会忘记。
      寂静总是伴随着夜色的阴郁,是黑色的。
      张沧海昨晚离开的时候,留给周泽楷最后的印象,就是束住长发的鲜红发圈。
      一瞬间,于周泽楷,一切都明了了。
      也许是无数次的沉寂,盛萤觉得自己早已习惯,但她只是失望了。
      于是,她转身就走,离开这个已经没有她容身之处的地方。
      盛萤知道,口是心非是最糟糕的选择。她提的分手,她曾经的指责,她对亲友说尽了周泽楷的坏,就像现在她的离去,都是迂回至光年之外的挽留。
      哪怕一次也好,不要放她离开啊。
      因此她的心愿,终于得到了满足。
      周泽楷追了过来,抓住了她的手腕。她甩开他,他又抓住她,死死地抓住了她,抱住了她。
      盛萤打他,咬他,甚至去踢他,都没有让周泽楷放开手。
      他们重心不稳地倒在玄关,盛萤听到一声闷响,周泽楷的后背撞在鞋柜上,而她被完全地护在他的怀中。
      往日的种种美好,仿佛随着灰色的海浪退潮后,露出那些被磨圆的彩色玻璃。
      分手之后,周泽楷没有流过泪。因为他觉得一切还没结束,还会延续。
      那年夏天,盛萤刚刚结束高考,周泽楷飞速完成青训营的训练,奔向了考场。
      盛萤站在茫茫人海中,周泽楷以为自己根本找不到他。
      可她一抬头,整个世界,一切的一切都模糊了。
      只有盛萤,她一笑,就在闪闪发光。
      那时,一切还没有开始。但又仿佛,时光的齿轮已经不知疲倦地转动了许久。
      但现在,周泽楷看着那枚掉在地上,属于张沧海的黑色细发圈。
      他把脸埋在盛萤的发间,痛苦逼迫着他,鞭笞着他。他抬起头,又低下去,反反复复,终于好像有了那么点真实。
      他的眼泪流下来,流进盛萤的长发中,另一边的眼泪却砸在了地上。
      “盛萤。”
      他哭着,煎熬着,有什么就要从他的生命中消失了,但他不由地轻松起来。

      “都结束了。”

      返回俱乐部前的最后一周,周泽楷和盛萤一别两宽。
      周泽楷再也没有理由困顿于往昔的阴影里,那个被他弄丢的,盛萤的欢颜。
      当他对盛萤说,都结束了,在感情中愈发尖刻的盛萤忽尔又不见了。她平静地听完这句话,尽管强颜欢笑,但也柔和地接受了一切。
      直到最后一刻,他才恍惚地发现:他以为的面目全非,或许只是无心继续纠缠后的错觉。
      周泽楷翻开了初中和高中的相册,他和盛萤的合照占了半壁江山。
      他还那么年轻,远不及追忆往昔的年纪。
      周泽楷看着一张照片上,盛萤扬着头大笑,笑得都有点丑了。那时候,他好像说了一句什么话,盛萤被他逗笑了。他也很开心,因为从小大家都认为他不会说话。可遇到盛萤之后,他的寥寥话语仿佛也有了魔法。
      只对盛萤有效的魔法。
      假如周泽楷说,他们并没有变,那必然是违心之言。
      他们只是,在相互折磨中,忘记了自己原本的模样。
      周泽楷也有些不想见到张沧海,因为那个发圈。
      他能理解张沧海些许,但又捉摸不透。他或许是该指责张沧海的,又或许该感谢她。
      但他决定,如果下次在医院里碰到张沧海,他要表现得生气些,生气地和她擦肩而过,故意不去理睬她,要表现得刻意些。
      然而再去探望祖母的时候,护士正在对祖母说,今早隔壁的患者……
      患者的家人平静迅速地处理了一切,应该是早就准备好,等这一刻等了很久。
      护士讲得隐晦,祖母叹了一口气。
      “我想过身后事。”周泽楷削平果的时候,祖母忽然这样说道。周泽楷停下动作,倔强地看着祖母,以期阻止她再说下去。
      “我都这么大岁数啦。”祖母乐呵呵地,目光里也许有些什么别的深沉,但周泽楷讲不上来,“说不定是个好地方呢,你爷爷也在的地方。”

      休假的最后一天,周泽楷去了张沧海的家里。
      这间公寓是她租来的。
      张沧海在业内似乎是风评不错的年轻化妆师,收入可观。孤身生活在S市,她赚的钱完全可以满足自身的欲求。
      但她之前好像没什么想法,又好像寡妇的生活不该有什么多余的念想。
      她说,她把以前的房子卖掉了,那是亡夫父母留下的房子,她结婚的时候重新装修做了婚房,留着伤心。
      她说,亡夫是她工作时认识的,当时是个小演员,不是科班出身,也没什么人气。他们都是早早步入社会,孤苦伶仃。聊了几次,他们就觉得要是能和对方一起走下去,生活就不会那么辛苦了。于是他们当即拍板,闪婚了。
      她说,年轻人,就是冲动。
      她说,可惜啊可惜,亡夫的事业刚有点起色,才签了一部大制作的男二,就遭遇意外。葬礼上,只有几个小粉丝来送了最后一程。
      她说,那些年纪小的女粉丝心里其实特别恨她,觉得她把她们的他抢走了。小明星和粉丝的关系很微妙,为了留住仅剩的关注,亡夫生前经常在粉丝群里说话。但每次他提前妻子的时候,都表现得很高兴,那些小粉丝就不再于明面跟她撕扯了。
      她说,自己没算过命,但总觉得应该是天煞孤星。
      她说,亡夫的奶奶这辈子过得太苦了,所以对她不算好。丈夫离世后,奶奶更是把一生的恨意倾泻在她身上。但她仍然希望下辈子,奶奶能投个好胎。
      周泽楷一下子知道很多关于张沧海的故事。
      与亡夫血脉相连的最后一人离世,她如释重负。
      然后张沧海问周泽楷,抄佛经真的有用吗?
      周泽楷不知道。
      张沧海也不强求,拿出两个花纹精巧的古典杯,先倒了一杯威士忌。周泽楷表示自己不喝酒,会手抖。张沧海去厨房里找了找,最后只找出一瓶冰镇的巴黎水。
      她拿着巴黎水回到客厅,看着生产日期,“嗯……还有一个月过期,能喝。”
      张沧海拧开瓶盖,给周泽楷倒了半杯。
      “你可能不记得了,几年前我们就见过一次。”
      听到张沧海这么说,周泽楷很困惑。
      “我当时问你,是第一次接广告吗?你战战兢兢地,半天没反应。我又问了一遍,你才答是。”
      第一次接广告……是第五赛季的冬休期。周泽楷回忆着,他当时太紧张了,第一次那么多人围着自己转,他手脚都不知该怎么放,还要在镜头前摆出各种动作。
      广告拍摄结束后,他走路都同手同脚了。
      周泽楷完全不记得,那时的张沧海是什么样子。张沧海拿出手机,给他看了两年前的自己。
      她穿着米色的印花长裙,妆容时尚精致,脸上全是幸福的笑容。
      却也是泯然众人的平凡,幸福本就是平凡的。
      而阴差阳错后的眼下,张沧海举起威士忌,但周泽楷难以适应这种举杯的感觉。因为每次做出这个动作,都有很多人在场。
      张沧海笑了起来。这个距离看,周泽楷看到她的眼周其实有些细小的皱纹。
      但她的青春好像又回来了,此刻她如同暮春的一枝重樱。
      就这样笑着,张沧海把自己的杯子主动送到周泽楷的杯子那里去,清脆地碰了一声。
      明明都已经碰杯了,张沧海这才思索起到底要敬什么,想了半天想不出结果。
      周泽楷想起每年一度,对他的最大考验:过年当着一大群亲戚的面,敬酒说吉祥话。
      他有经验。
      不知道敬什么的时候,就敬健康,敬喜乐。
      “那好吧。”张沧海采纳了他的建议,“就敬……”

      “——已经过去了的过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一章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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