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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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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时的钟声响起,和着少年郎们的读书声。
根栓站在教室外面,他轻轻靠着窗棂,新月般的眼睛盯着远处的板书。
他微微眯起眼,弯如银钩,黑板上的字他只识得一两个,剩下得于他是复杂的图案。
他很想坐在教室里,和他们一样,读书识字。
教室里的学生们各个朝气蓬勃,让他心向往之。
可他年纪太大了,今年已经十五岁。
娘亲说,他到了该娶媳妇的年纪,早过了读书的时候。
可这书声琅琅吸引着他,他似从中听出了歌谣的韵律顿挫,竟一时着了迷,不舍得离开。
“你可是这里的学生?”
清朗的声音传来,唤回了根栓。
他徇音望去,来人穿一件黑色长袍,秀骨清像,缓缓穿过走廊里晨曦的光影,停在了他的面前。
根栓年纪不大,个头却不小,他微微低头看着眼前人,瘦削却清刚,白皙的面庞,令人凛凛如神明。
可根栓却在他不苟言笑的面容上感受到了一丝熟悉。
一种久违的熟悉,流溢着亲密的缱绻。
他被自己的想法吃了一惊,这才发现那人还在看他,忙摇了摇头。
那人静静地看着他,眼睛里是根栓从未见过的情绪,似是济世的慈爱,却又藏着洁净的淡漠。
直到很久以后,根栓才明白,这注视,是来自神的爱。
“你可想做这里的学生?”那人又问道。
根栓瞪圆了眼睛,却仅是刹那的时间便猛地点了点头,却也不说话。
“你现在就可读书吗?”
不经思考,根栓又是一阵点头。
“这孩子,怎么不是点头就是摇头。” 语气里带着笑意,根栓的举止竟逗乐了那人。
根栓心中不由欢喜,可他却有个奇怪的念头,他不晓得自己的欢喜是源自可以进学堂多一些,还是让那人开心多一些。
“神父,您来啦。”教室里的先生走了出来迎他,根栓默默后退一步。
原来他就是神父。
根栓瞥了眼教室外的尖塔,原来他就是那个住在尖塔里的外乡人。
神父点了点头,回头看了根栓一眼,和善地说,“与我进来吧。”
神父领着他进了教室,问了他的名字,指了个位置让他坐下。
读书声已经停下,根栓望着神父平和的面容,周围的陌生并不叫他害怕。
“约翰福音第15章12节说,你们要彼此相爱,像我爱你们一样 。希望你们可以多帮助新同学,善待他。”
神父说道。讲台下的学生们纷纷点头。
根栓胸中有一道暖流划过。他看着神父,似乎他的世界前所未有的明亮。
神父转过身,擦拭了黑板上的复杂图案,却书以另一种让他迷惑的奇妙符号。
“我们来上英文课。”神父说道。
“The Lord our God said to us in Horeb, ‘You have stayed long enough at this mountain…’”
根栓不解,但他却知道,从此,他成了他的学生。
一晃,根栓入学已有月余。
起初,根栓的娘亲并不同意,家里的半大小伙入了学堂,就少了个劳动力,再说孩子年纪都这么大了,以后也是接着他爹的行当做个屠夫,哪需要读这些书呢?
后来,神父亲自去了铺子,爹娘让根栓看店,他们和神父去了帘子后面。根栓看见神父和爹娘一番谈话后,他笑着起身,微微前倾,掀开帘子,临行前望了根栓一眼,他眼里的笑意让根栓安心,整个闹市也似乎因为他的笑有了宁静祥和之感。
根栓忽然看到他长袍下的黑鞋染上了红色的污渍,约莫是不小心踩到了雨后的水洼。
根栓自然地蹲下身子,低头用手心抹去了鞋背上的污点,因为凑近了,他闻到了神父外袍上的沉香味道,淡淡的香气很好闻,让他心旌荡漾,不觉嘴角上扬。
他抬起身时看见了神父脸上微微震惊的神情。
这才意识到自己行为失检,已经读了几天书的根栓,脱口而出,“神父,昨日讲约翰福音,我有处不明白。”
“何处不明白?”
“神说:‘我就是道路、真理、生命;若不藉着我,没有人能到父那里去。’”
这其实是根栓昨日唯一记得的一句话,此时拿来应急罢了。
“这孩子,别再耽搁先生了。先生还要去别的地方,不好打搅他的。”娘亲的声音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爹娘也掀开帘子走了出来。
“无妨,”神父笑笑,又看着根栓说道:“明日来学校,我给你讲。”
说罢,和根栓爹娘打了个招呼,就离开了。
根栓看着神父的背影发呆。
神父走后,根栓的爹望着根栓,语重心长地说道:“根栓啊,明天你还去学校上课,好好听先生们的话,知道吗?”
根栓抿着唇,点点头。
“刚刚先生说,你的学费全免,并且还雇了你每日去他的住所清扫,他每月给你报酬。好好干,知道不?”根栓的爹继续说道。
根栓心中惊喜,更是点头。
这时根栓的娘亲插了进来:“诶,你爹也是和你一样,稀里糊涂,你说一个屠夫读什么书,诶,算了,算了,读就读吧。不过,根栓,好好读书,那些神啊主的少学,知道吗?”
听了娘亲的话,根栓沉默的低着头,微不可知的“嗯”了一声。
“这孩子,连性子也随你,三句憋不出个屁来。”娘亲看着爹,又感叹道。
爹爹挠了挠头,只是傻笑。
自此之后,根栓名正言顺地在教会的学堂上课,他不仅成了神父的学生,他也成了神父的仆人。
当然,神父从不会用这两字来形容他,但他却喜欢这样的称呼。
他打扫神父每日祷告的礼堂,他整洁神父每日休息的小室,他甚至可以抚摸那沾着沉香味的黑色长袍,将它们叠得整整齐齐,虔诚地放在神父的床上。
他是神父的仆人,他和神父之间多了其他人没有的联系。
仆人二字是他听课上的同学背地里这样说他的。他家不过是干杀猪宰羊的勾当的,凭着神父的善心,免了课费,入了学堂,做了神父的仆人。
他知道,班上的同学,都是小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非富即贵,和他云泥之别。
可他不介意,一来,他无意和这些比他小好几岁的小屁孩计较。
二来,他实在没有这个闲工夫。
他寅时就要起床,帮爹娘开张店铺,接着又要走大半个钟头来学堂上课,课后还要去打扫教堂和神父的住所,晚上回家后帮爹娘收了摊子,一向要强的他还要再在煤油灯下学习一个时辰方入睡。
每天如陀螺般转着,哪有时间管别人的嘴舌。
恶言恶语也许止于智者,却不止于娇生惯养的富家少爷们。
有些人,即使日日吟诵劝人行善的经文,却终是要做恶事的。
不满足于言语的恶毒,总要动手施暴才过瘾。
他被人讥笑,又被人推搡,无穷无尽的恶作剧,终于,他被人堵在走廊里,三四个同班男生将他拦住。
“想走是吧,从我的裤子下钻过去。”其中一个男生,黑脸粗脖,张开双脚,指指自己的大腿,轻蔑地说道。他的眼睛里一片漆黑,透着没来由的恶意。
他话音一落,旁边的同伙就都哈哈大笑,笑声如一根根针,扎得根栓心口直疼。
根栓站在原地,没有动作。
“怎么,不愿意,你今天不从我的裤子下钻过去,你就别想进学堂。”黑脸少年继续激他道。
身边人纷纷附和,更多人冷眼旁观。
他们喜欢看他愤怒却无奈的落魄样子。
根栓年龄比他们大,个子也比他们高很多,长期干活的他身材精瘦,若真要动手,就是这几个人加起来也不是他的对手。
可是,他不能。
他不能打大学校长的儿子,他不能扇市长侄子的耳光,他更不能踢眼前这个丑陋的,笑得最放肆的人。他是商会的二公子,而商会有他爹娘的肉铺,把持着整条闹市。
他只能忍。
他只能握紧拳头,咬紧牙齿,弯下腰,将自己最后的自尊折断。
他告诉自己不能哭,他几乎将下唇咬出血,才勉强将眼泪维持在眼眶里打转。
恍然想起入学前,他趴在窗户边听到的洋洋盈耳的读书声,原来不过是撒旦的伪装。
正要趴下时,远处传来一声呵斥。
“你们在干什么?”
根栓猛地抬头,眼泪滴落的瞬间,透过黑压压的人群,他看见一个峭拔的身姿从走廊的尽头疾步而来。
他明明一身黑衣,却似灯塔般耀眼,照亮了昏暗的走廊。
他拨开僵立的闹事者,极严厉地训斥了他们,然后慢慢走向自己。
他的眼就是身上的灯。
眼睛若明亮,全身就光明;眼睛若昏花,全身就黑暗。
他关切地望着根栓,满眼温柔,却坚定地向他伸出了手。
根栓忽然明白了多日前自己那句无心的问话。
我就是道路、真理、生命;若不藉着我,没有人能到父那里去。
他,就是他生命的光。
那件事后,神父罚挑衅的几个学生站了足足一天,又罚全班学生抄写约翰福音。这几个肇事者得了神父的训斥,终于肯放根栓一马,虽讥讽嘲笑还是不绝于耳,但却不再以其他方式欺辱他。
根栓已经很满足,他过上了刚入学时的平静日子。
他更加卖力地学习,不到一年,就渐渐跟上了大家的进度。每当神父的提问陷入沉默时,他总是积极举手回答。
即使他的行为又会在下课引来同学的挖苦,他也不介意。
他甚至更加卖力地打扫。他让教堂一尘不染,永远窗明几净,连神父有时候也对他说,不用那么干净,差不多就可以了。
可他不愿意。
他心中的神父白璧无瑕,清朗高洁,他的居所自然也要不染一尘。
这天,在神父的卧室里擦拭书柜时,根栓无意间看到敞开的书柜里放着一沓文书,根栓轻轻捧起文书,本只是想擦拭柜子里文书下面的灰尘。
却不想一张相片从文书里滑落。
根栓捡了起来,根栓认出,相片里应该是少年时期的神父。
他的眉眼还和现在一样,温和平静,只是面容没有如今线条明朗,而是圆润了一些。
真好看啊,根栓不禁想。
不可有这个念头,不可不可,这个想法对神父不敬,根栓想抑制住这个念头,可眼睛却无法从小像上挪开。
他这才发现,原来神父竟然长着一双桃花眼。
什么桃花眼,他怎么能这样描述神父。
可是神父真是眉目温润呢。
吴根栓,你又在想什么!
神父的眼睛从小就清澈透亮,似有万千星辰。
圣经里说,你比世人更美。
吴根栓,适可而止!
根栓进入了天人交战。
半晌,他终是决定将相片放回文书里,打开文书,根栓发现其中一张是神父的学校毕业证书。
神父原来叫罗舫济,毕业于上海震旦大学的神学院。
神父这么优秀,为什么愿意来我们这个小城教书?根栓好奇。
看到生辰时,根栓愣住了。
神父出生于光绪二十八年。
神父比自己整整大了十一岁,难怪神父看起来气质卓绝,有时间的沉淀。
不对,没有时间的沉淀,神父也气质卓绝。
等一下,7月28日,根栓的家里都过阴历,自己掰手指算了算。
7月28日不就是明天?
明天是神父的生辰!
但他,还什么都没有准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