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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明月无心照旧人(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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眨眼到了元宵,明世隐去镇上买东西。
天气转暖,他却穿得很多,迎着春风咳嗽不止。
路过酒楼,听着里面传出的琵琶声。不知为何意兴阑珊,驻足片刻,还是转身离开。
走到集市,白衣公子在摊子中间,像天上的冰雪落入凡间泥沼。
菜贩肉贩神色惊奇,竟然忘了吆喝。
倒是卖小吃的大娘的眼睛发光,热情招呼:“公子,元宵汤圆来一碗啊,团团圆圆,甜甜蜜蜜。”
明世隐为那句“团团圆圆”停下脚步。
算不清多少年不过元宵节。
他提着食盒,装了两碗汤圆,一些肉菜,提一壶小酒,回了别院。
推开门,明世隐轻声说:“原来今日元宵了。”
床上的人没有回应。
他扶起弈星喂粥。后者白得像个瓷人,双眼无神,除了配合一些动作,完全看不出是活人。
粥有些糊,吃的人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喂了两勺,不小心撒了几滴到衣服上,擦不干净,明世隐又默默拿去洗。
论权谋,论堪舆,他全都会,唯独不会过日子。
白瓷般的手洗到脱了皮,明世隐叹了口气,明明年纪比他小,怎么弈星就能过得井井有条呢。
毒发那天,胸口的血迹比桃花来得明艳,十分晃眼。
明世隐跪在地上,扶起弈星抱怀里,心中既愤怒又怅然。花瓶碎片扎到肉里,也浑然不觉。
徒弟毁了他半生计划,还未等他清算,便已自行了断,爱恨恩怨都留他独自承受,杀人诛心。
从前以为弈星温顺听话,谁知道他做的一切从未在掌控之下。
弈星弥留之际吐出几口淤血,回光返照般多了分笑意。
师尊还是回来了。为他回来了。
明世隐用魂链牵着他,注入生命力,却发现对方的根基已经被毒药破坏,生命注入如烟消云散,反而加剧了肋下的毒发,痛得气喘呻吟。
几番尝试无果,连明世隐自己都面无血色。
弈星不忍看他白费心神,主动断了魂链,抓着明世隐的衣袖,轻声说:“酒…还欠……”
说的是酒,但又不是酒。
是记挂着师徒情分,临死还放不下。
明世隐心烦意乱,愤然道:“你要活着,酒可以在花前喝,在山间喝,在江河泛舟中喝,我陪你喝一辈子。你若是今天死了,我偏要你到死也喝不上,恨得咬牙切齿,到了阎王殿里,也别说你是我徒弟。”
气话狠话,说出来自己也肝胆俱裂,原想激起对方的求生欲,没想到弈星真的放开他的袖子,缓缓合上双眼。
明世隐全身颤抖,心头像万蚁噬咬,接着便是四肢冰凉,刺骨透心。
他拿起桌上的酒一饮而尽,低下头喂给弈星。
酒带着血沫全淌下来,一口也喝不上,倒是应了那句诅咒。
大年初一,扁鹊赶到山间别院。
地上点着七星灯,魂链将弈星锁在中间,固定魂魄。
女帝的毒药出自扁鹊之手,从前在尧天,每逢有人生病,就会请扁鹊来。
再见竟是物是人非。
扁鹊也没有解毒方法,甚至对弈星还活着这件事分外稀奇。
也许全靠自己修炼的心法,也许靠明世隐的魂链。
“人虽活着,但少了一魂,恐怕一辈子只能是个痴儿了。醒来的可能微乎其微。”
扁鹊下了医嘱,又劝慰明世隐。
“维持这个现状会耗费你大量功力,于他而言这样活着与死无异。”
七星灯的残烛扑闪几下,熄灭了。
“这孩子伺候你一辈子,也没为自己做过什么,不如趁这段时候,该吃吃该喝喝,爱去的地方带他去,爱做的事多陪陪他,也算不枉此生了。”
扁鹊走了,甚至没有开药方。
明世隐没有说,他不知道徒弟爱吃什么,爱去哪里。
记忆中从来都是低眉顺目跟在身后,不需要他开口,便把一切都料理妥当。失去很久才知道,从前一尘不染的庭院,可口的饭菜,上坟归来时彻夜长明的灯,全是徒弟满到溢出的心意。
记忆的碎片如发光的蝴蝶,温柔地落下翅膀,拨动尘封已久的心弦。
他不要命地给弈星续寿元,连日下来,脸色也变得和弈星差不多。
扁鹊又来过两次,警告他:“这样你也会死。”
明世隐无所谓。
反正徒弟死了自己也不想活,恨不得把余生掰成两半,分徒弟一半。
扁鹊摇摇头:“他不醒也和求生欲有关,你做得够多了,是他自己不愿回来。”
对活着的人失去念想,对师尊不再有牵挂。
弈星是真的把他放下了。
元宵节晚上,明世隐简单煮了两个小菜,好不容易坐下吃一口,才想起忘记放盐油,寡淡无味,顿时失去胃口。
猛灌几口烈酒,空腹烧得胃难受,心里却舒坦些。
明世隐把弈星带到房顶看烟火。
姹紫嫣红在苍穹之下绽放,让人想起尧天那棵桃花树。
“原来这么美啊……”明世隐感叹。
回头又看见弈星空洞的眼眸,倒映着满天星雨。
明世隐突然就痛哭起来。
所幸烟火掩盖了一切声音,无人得知昔日尧天首领的落魄。
弈星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尧天只有他和师尊两个人,所有的宠爱都他一人所有。那个不吃人间烟火的师尊无微不至地照顾他,满心满眼只有他。但他非常不安,他在算计对方,又害怕事情暴露之后遭到对方嫌弃。
成年后,肖想对方的心思被发现。弈星颤抖着道歉,师尊却没有怪他。夙愿以偿,他们成为一对恋人,旧时相识纷纷前来祝贺,连女帝都来了。
女帝说,从前太子的冤屈已平,师尊的事不再追究,还邀请他入朝为官。
师尊笑着摇摇头,指着弈星说:“我有这一人足矣,斯世当白首不相离。”
永生永世,彼此相伴。
弈星突然就醒了过来。
这是他梦想的师尊,却不是真正的师尊。
身边的被褥尚有余温,却不见人。
房间里坐着一个红发兽耳少年,神色复杂又疑惑:“你这个人真大胆。小明那样的冰山,竟然被你撼动了。”
弈星茫然地坐起来,对着玄策失神。阿离与裴擒虎也在,几个人排排坐吃汤圆,其乐融融。
“你们……”
阿离笑着说:“我们刚准备出□□迹江湖,就接到玄策的信,你把后事交代得那么仔细,还嘱咐我们照顾好师尊,我们真以为要来奔丧了。没想到你是假死昏迷了半月。”
刺杀行动失败后,发生许多事,弈星都瞒下来了,连明世隐的住处也没告诉其他人。
谁知玄策掩不住秘密,找到杨玉环打听事情来龙去脉,忙给其他人写信,昔日尧天的人全来了。
玄策说:“好在我们来得及时,不然你师尊要把这里的厨房炸了。”
“师尊他……”
弈星迫切要下床,突然又想起面对一众师兄师弟,自己这反应有些不寻常。
玄策又揶揄:“怕什么啊,我们都知道了。”
弈星动作一顿,好像有些无措,脸和颈项之间泛了些红,瞬间变回当年那个倔强又害羞的少年。
玄策颇觉有趣:“你那点小心思,太明显了。也就你师尊不知道。”
“师尊在哪里?”
玄策指了指窗外:“我们进来撞见他抱着你哭,害羞着呢。”
弈星拖着久未活动的身躯,跌跌撞撞推开门。
身后还传来玄策的吐槽:“我连元宝蜡烛都买了。“
裴擒虎道:“呸,改成喝喜酒了,你不高兴吗。”
玄策说:“从前看他不声不响的,谁知道最有手段,一出手就欺师灭祖,是个狠人啊。”
阿离笑道:“普天之下能算计到师尊的,也只有他了。”
落寞的身影站在庭前,那棵桃花树干早已枯萎,却也在春风里抽了新芽。
后来听说,树上的新芽是冬青,又叫槲寄生。花语坚韧长青,一如他们的感情,守得云开见月明。
察觉到身后的脚步声,明世隐不敢回头,怕是大梦一场。
“我欠你的,尧天欠你的,都还了。我明世隐从不亏欠任何人,就怕与人有羁绊。可是和你真是一笔孽债,怎么都还不清。”
弈星目光柔软下来:“还不清好,余生慢慢还。”
明世隐有所触动:“你……你还愿意补上那杯拜师酒吗。”
弈星被问住了,难为情地抿抿唇,答:“不愿意。”
明世隐的身影一时僵硬,嗯了一声没再搭理他,半晌才开口,话中带着哭腔,让人听着有些伤感:“我对你不好,没有尽过为师的责任。你若是想离开,我……”
弈星知道他误会了,抓住他手腕向后一拉,从背后抱住:“师尊想哪里去了。从前我想喝拜师酒,现在不了,反而想喝交杯酒。”
见明世隐表情呆滞,弈星干咳一声,又重复说:“愿意。不管什么我都愿意陪你喝,一辈子奉陪。”
明世隐回过神:“混账……”
话音未落,唇上便堵了一片温热软润。
曾经的少年如今高他半个头,主动俯首与他呼吸交缠,唇瓣相贴时温柔甜蜜,离开时肿胀酥麻,虽有些别扭,却感觉并不陌生。仔细琢磨,原来从前宿醉的清晨曾被偷亲过几次。
“你这……孽徒……”
双唇相接,弈星轻轻啃咬:“叫我名字。”
“孽徒……混账……”
弈星又笑,像初春的蝴蝶熬过了冰雪,终于在花芯里收获满怀甜蜜。
“尧天的人全来了,恐怕会传到女帝耳中,此地不宜久留。”
“那我们就学阿离那样,浪迹江湖,游遍名山大川。”
明世隐皱眉:“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弈星笑了,“师尊要的,可是一生一世那种长久?”
明世隐差点又红了脸,却还嘴硬:“我只是习惯了机关算尽。”
弈星笑道:“那师尊的卦象算出什么了?”
明世隐不答。两人在树下拥吻,天上下起小雪,吻着吻着,就白了头。
几十年后,在天涯海角的某处,明世隐才回答这个问题。
“卦象说,你是我机关算尽的例外。”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