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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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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才知道他恨的不是他,直到看到那张照片。
前一句是否定。
中文其实是机灵的,倘若把外文逐字逐句照着原语序翻译过来,像排列方阵似的印刷出活字,状语放在后面,故事的发生就显得十足愚钝,好像句号前还有可以无尽发挥的千辛万苦。直到现在,直到他再次拿起那张照片,直到他把目光放进去,放在他自己的笑脸和目光上。他瑟缩了一下。
not……until
他闭上眼睛,喃喃地造句。英文的辞法记得很牢,他一直是个合格的英语课代表。算不上优秀,因为他永远用英文作不出好作文,老师用手指点着他的作文,恨铁不成钢地叹气,说你的段落中心真是乱得可以,课上说过多少遍了,不要加新概念,你看看你的逻辑,一个跳一个!
那时阳光从老师办公室外的老槐树射进他的作文卷子里,他看见跳起来的灰尘,一个跳一个,成为并不符合逻辑的意识,滚在那一行整齐的作文横线上。他写命题英文作文,一个他久违的人。
他先想象一个女孩子,给她取名Lucy,然后写她的眼睛如何如何漂亮,她扎着马尾,穿白衬衫,永远有冰凉的手指,所有男孩子梦中情人的那一类,他睁开眼睛告诉自己她叫吕胜男。
吕胜男是他们班上的女同学,那年代女孩子的名字厌倦了萍啊梅啊秀啊,纷纷响应国家号召,妇女能顶半边天,捋起袖子加油干,胜过男儿郎,一水儿的“男”浮于表面地贴在面孔上,反而男儿郎重新爱上了芳啊瑞啊,他们班就有一个叫张少芳的。
忘了说,张少芳是他的情敌,正在追求吕胜男。
张少芳比他的名字阳刚多了,生得高大英俊,笑起来八颗白牙明晃晃的,像那种报纸贴画上的明星。不过他从来没有这么和张少芳说过,毕竟他们不对付。
他宣布自己要追吕胜男那天是个同样明晃晃的下午,张少芳刚刚踢完球。他高大健壮,自然理应高大健壮地在球场上奔跑。班里人大多去看球赛了,年级球赛,搞得人很有竞争精神,外面一声接一声的欢呼,他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写一张卷子。那张卷子上的整齐直线一直延伸到空旷的几排桌子上,他发现空旷是可以像融化的雪糕一样混为一体的,黏黏糊糊浓浓稠稠。他在这种浓稠的喧闹里放下笔,从栏杆往下看,草皮绿得有点肤色不均,这是站在草皮上无论如何也看不出来的。绿色最鲜美那里是明晃晃的十二号,红色的跨栏背心,红短裤,他突然惊讶地发现人跑得很快的时候腿像是浑圆的陀螺,交替着奔忙,乌泱的人头排成小方块。他想,有多少人的目光集中在十二号呢。他走到操场的时候,比赛已经结束了,他看见吕胜男跑过去给张少芳递了一条毛巾。毛巾也和她的白衬衫一样白。张少芳旁边其实围了一圈人,张少芳充满那种刚刚打了场胜仗的意气风发,声音很大地评点刚刚自己哪一脚球太惊险了,很随意地让周围人几乎顶礼膜拜起来,汗珠顺着刘海滴在睫毛上,他眨了下眼睛,笑出大汗淋漓的疲倦中带着那种得意的飞扬,牙齿很白。吕胜男朝张少芳走过去。
那毛巾搭在张少芳脖颈上,他想象张少芳滚烫的手心如何触到吕胜男的指尖。
他被烫到了一般,他想他爱吕胜男。
他开始给吕胜男带早餐,路口的油条包子豆浆。他早上总是最早到的,所以最早到的油条包子豆浆就能最早地出现在吕胜男桌面。二排三组。然后这些油条包子豆浆又最早地囫囵个进班级垃圾桶。他有时候怀疑吕胜男是知道的,他坐在后排,偷看吕胜男挺直的后背,辫子和她一样挺直,柔软地挺直着,然后他的目光往往和第一排回头的张少芳碰个正着。张少芳毫无芥蒂地把放在吕胜男辫子上的目光匀给他一点,露出那种心照不宣的笑,然后飞快地转过头去,因为老师的粉笔头扔得很准,尤其是难度等级为负的第一排。
他厌恶张少芳这样的眼神,那不是因为温柔宽容或者别的什么带来的毫无芥蒂,而是张少芳把他当作一个毫无竞争力的对手的毫无芥蒂。那个眼神的棱角把他的胸口划开,再粗糙地填进石头,让他沉甸甸地行走。他盯住张少芳形状优美的头颅,头颅上的乌青的头发,会沁出汗水的发丝纠结在阳光里,灰尘在上面跳舞。也许应该有更多的灰尘,能在那个头颅留下乌青的痕迹。
他构思如何写一个久违的人。从一开始相遇,他们理应在很小的时候相遇,相遇不会有特意的浪漫,但是必须是一个阳光很晃眼的午后。他和Lucy,他向Lucy走去,或者Lucy向他走来,他脸上挂着招展的笑容。那种笑容不是他自己式的,是张少芳踢完一场胜利足球赛的那个大汗淋漓式的笑。但是那时候他和Lucy还没有来得及很熟,于是他们简单地打个招呼。可是相遇应该是一件特殊事件,他可以记得很牢。他想打比方,他的语文老师常常批评他比方打得太多太滥,不符合大众审美。他曾经写生命,像从地上捡来的一只被开膛破肚的雏鸟,徘徊在生与死之间,他和它一同颤抖,他颤抖着从垂危中看见它的生命。他知道他应该同别人一样写石头缝里的绿色植物,或者飞在天空的雄鹰,张开大得隐天蔽日的翅膀教人来膜拜的生命,规规矩矩毫无惊险的,但是当他真的捧起那只鸟,他只知道没有什么比处于死亡之时更让人慕恋的生命,有一种笃定的奋不顾身。老师是不会懂的。没有人会懂的。
张少芳和吕胜男在一起了。张少芳转过头来,他的笑被吕胜男接住。毫无惊喜的尘埃落定。他看见吕胜男挺直的背微微歪了一下,像一个细微的颤抖,笑的时候原来也会颤抖。从这个颤抖,他知道他们在一起了。班上最漂亮的女孩子和最英俊的男孩子,他们的生命力也是隐秘的,隐秘在一个颤抖的角落,但是天光之下只有一只被开膛破肚的雏鸟。
他没有停止那个油条包子豆浆的葬礼。看见一些完好的,充满热气等待人消化的食物被毁弄让他痛快,痛苦而快乐。但是吕胜男不再让他照原样痛苦。他有一天看见吕胜男蹲在地上用他的包子喂一只小猫。那猫那么小,毛瑟缩地挺立着,似乎还带着子宫的热气。他看着吕胜男和小猫用一种古怪的缓慢消化那个不再热气腾腾的包子。他想,吕胜男不知道是他。
他从来没有见过他们牵手,拥抱,甚至接吻。但他们一定会牵手,拥抱,甚至接吻。俗套的恋爱流程。他想他们会在放学后空无一人的草地上,头和头挨得很近,那个肤色不均的草皮被串在一团静止的云上,面孔模糊。云是白的,但是被夜色污染成深色,孑孓地蹲在夜空中,和草皮相对而望,用那个很萧索的背影窥伺着不应该存在的生命。吕胜男应该眯起眼睛,把呼吸融进张少芳的呼吸里,像化掉的廉价雪糕,她可以极近地端详那张好看的皮囊。吻他的眉心,成为一个虔诚的信徒,吻他垂落在眼角的碎发,吻他的鼻尖,终于含住他的嘴唇,浓稠地化进那个笑里。
张少芳的手臂扣住对方的腰,紧得让人透不过气来,那个角度可以看见他的锁骨,他的脖颈是修长的,还有瘦削的下巴。他是适合吃雪糕的,雪糕在他的唇齿间诞生出一个大汗淋漓的笑。他醒来的时候,呼吸急促,剧烈地喘息着,似乎跑过马拉松,从夜灯阑珊的这座城跑到那座城,一重重一幢幢,可是他连校运会的两千米都没跑过。他恨跑步,跑步总是逼着人表现出一副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的样子。他如何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做出一个这样的梦来,累成一条被人踢打在墙角的狗。他把自己更深地裹进冰冷濡湿的床单里,夜是冰凉的。他被夜速冻在保鲜柜里,周围拥挤着带血的生鸡腿,鸡皮疙瘩毫无尊严地裸露在外,羽毛在夜灯明媚的另一个城市里装点晚礼服的曳尾。他突然想,古人说夜凉如水,未尝不可。
他真是爱吕胜男爱得要命。他在习题本上写吕胜男的名字,吕胜男,吕胜男,胜男,胜男,男,男,男,男……
他和张少芳终于打了一架,是他自找的。张少芳把他推倒在地上,一拳一拳地朝他招呼,拳头也是毫无芥蒂的,手臂撑在他的脸旁边,他侧过头,阳光被张少芳挡在外面,他弯起膝盖朝对方肚子用力一击,他们滚在地上,他的手臂被粗糙的泥土擦出漂亮的乌青和血印,两个人都气喘吁吁。张少芳的锁骨从领口透出来,浑然天成地混进明晃晃的阳光里。他灵光一现,他应该就死在这里,在太阳底下,把张少芳一起杀死,刀尖穿透张少芳美丽的脖颈,或者插入心脏,他和他的仇人,他头朝天仰面躺在地上,发出满意的喟叹,他们的血汇成长河浸没在这块阳光恩赐的土地里,可以灌溉出一些事物。砂糖桔怎么样,和向日葵一样橙黄透亮。
所谓不打不相识。
他从来没想过他能够和他的情敌,仇敌,成为朋友。他们也许不是朋友,只是恰巧可以和平地坐在一张桌上,桌上几听啤酒。但是张少芳把他拉去大排档喝得尿意澎发,他从眼角的红晕看见张少芳的面孔,他感受到一些共同的苦楚,比酒里的情绪还要隐秘,让他开始重新审视那个赴死的计划。塑料桌上的竹木筷套着塑料纸,纸上印着楷体红字,红字后面藏着绿色竹子,他的脑子在这红配绿的冲击下只有烧烤的油烟味,泡沫似的塞进去,吐出来一些虚无的酒气。张少芳的手抓在他的那截袖子上,他穿着保暖内衣,厚得让人心惊,哪怕是一刀砍下都能毫无感觉地拿起筷子,夹起一条猪肚肠。他保持着等待一刀砍下的姿势,看着张少芳凑近他,用一种飘渺的,古怪的强调询问他:“你知道你的眼睛很好看吗?”他想这句话一定不是他听见的,因为他只看见张少芳的嘴唇蠕动着,他想,有没有雪糕味的酒呢,或者酒味的雪糕。或者这只存在于他的幻想,酒精把他的神经搞得一团错乱,他的脑子让他相信他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编排由他的仇敌口中说出,让他挣扎在双脚悬空的自我怀疑中。是什么颜色?是怎样形状?然后由刽子手专程剜去,冷冻在展览室供人评点。他出离愤怒,truly,张少芳每表现出对他的敌意少一点,这个没有敌意的张少芳背后就是一个白衬衫的吕胜男,他们在草皮上接吻,他转过头说你知道你的眼睛很好看吗?张少芳强迫他感到愧疚,用这种虚无的溢美之词冒犯他的卑微。夜晚大排档头顶豆大的一粒灯把塑料桌椅的影子拉成鬼怪似的形状,张牙舞爪地把他拉进去。躲进去,躲进去,他朝张少芳笑,用他口中好看的眼睛看他,凑近他,想着如何将他杀死。他抬头看见张少芳修长的脖颈,瘦削的下巴,那豆大的灯光竟然也有如此功用,让他感到皎洁。如果有那么一团窥伺的乌云蹲在他头顶,他决计把这一切都驱逐出境,驱逐到美国去,斯维德里盖洛夫口中那个非生非死的美国。他想象斯维德里盖洛夫如何快乐地吞下一枚枪子,笑嘻嘻地说,要到美国去。他想他也会这样快乐,总有一天。
刚入学的时候学校要他们选语言,英文和俄文,他选了英文,因为他看了过多的俄文小说,过量致死。他从来都想如何设法杀死自己,但是不愿被那些陌生的西洋字母杀死。他是传统的,总归要被自己的传统,自己的文化,他顶顶羡慕那些葬身自己情人手中的受害者,被自己所深爱的杀死和到美国去一样痛快,这是单属于受害人的报复。要是他有一天要杀死自己,他不会到美国去。他曾经读到一个著名女作家的抱怨,要是有人想要自杀,是不会坐一天一夜的车跑到西湖去自杀的,仅仅因为那里的风景格外美丽。但是他愿意坐一天一夜的车,两天两夜也可以,把他载到让他所深爱的地方去,那种时候他格外感受到生命。
毕业的时候他们照了一张班级集体照。他站在第二排,张少芳和他的前女朋友坐在第一排。他们在高考之后就分手了。当别人不知道一些既已发生之事的时候,那些历史遗迹就在刻意的安排下显得格外特异又尴尬。他考上一所不错的学校,张少芳被取消成绩。据说是他在考试期间作弊,被人举报。也许人赃俱获,也许只是莫须有。照那张相片的时候大家都沉浸在一种空洞的喜悦中,交完卷的不应期,哪怕知道死刑或者胜利近在眼前,但是面临那个最终的结果还有一个短暂的空白,于是他们就在这个短暂的空白里聚在一起,拍下毫无纪念意义的集体照,在照相师挤眉弄眼的鼓动下哈哈大笑。空白里的一切都不会被铭记。他的一切邪恶应该就此定格,最终成为一个有着空洞笑容的成年人。他走到草坪上去,这竟然是他第一次踏上那个草坪。从楼上俯视的时候草坪柔软地像可以流动的浆液,但是踩上去是扎人的,穿透鞋底,显出荆棘般的尖锐。
他后来见过一次吕胜男,她已经结婚了,朝他笑得又热络又疏远。穿的不是白衬衫,而是一件厚厚的高领粉色毛衣。那时他才意识到他早就不记得他记忆中的吕胜男到底什么样子,早就成为一个符号,一个记忆中的白衬衫。他去的时候提了一袋砂糖桔,应季得很,出门大半水果店都在吹嘘自家的是最甜的。小的时候他吃得很多,把自己的脸都吃黄,后来哪怕买来一斤,也是放在茶几上,一天一天看见它们在袋子里,后来最终烂掉。他走的时候,吕胜男突然叫住他,他转过头去,看见吕胜男在那袋沙糖桔旁边驻足。她终于说起张少芳。
“我其实知道早餐是你放在我桌子上的,真的是对不起。”
“我那时原本是想和老师反映的,但是他……他说这样会伤害到你。”
“他……做不出那种事的,他一直很守规矩。”
他把目光移到沙糖桔的塑料袋上,那是个透明袋子,上面印着红色的楷体字。折叠在褶皱里,看不分明,中文字突然变得艰涩复杂起来。
“那,他现在……”
粉毛衣的吕胜男摇摇头:“我只知道他后来去深圳打工了,后来就断了联系。”
他花了太长时间去恨一个他不恨的人。于是他终于好好地开始审视那张照片。十七八岁的青葱,阳光明媚,每个人都笑得飞扬起来,没看镜头,因为那时头顶掉下来一个果子,正巧落在第一排。漂亮的女孩子和把她吓一大跳的果子。
他后来不知道在哪里看到的业余心理学,说是想笑的时候第一个看向的那个人一定是你最喜欢的人。
那张照片他自己的眼神落在第一排的张少芳身上,太明显太明显了。那个说你知道你的眼睛好看吗的张少芳。
他突然想起那个酒气冲天的夜晚。张少芳把头搁在他的肩膀上,慢吞吞地说:“现在你知道了。”他不自觉地把自己的呼吸放轻,似乎成为静止不动的东西就能让那颗美丽的头颅多倚仗一会。他看见头顶的一团静谧的云朵,云朵下方的路灯闪着微光。那确实是很快乐很快乐的记忆。要是他当时没有那么想杀死那个他恨了很久也爱了同样久的人。
直到看到那张照片,他才知道他恨的不是他。不是张少芳,而是他自己。他无法原谅自己如何被引诱着朝那个球场上奔跑的十二号看一眼,多看一眼,看他大汗淋漓地笑得像午后的阳光。半夜的情欲,撕扯着他的心脏,他在他假想情人的怀里化成一支融化的廉价雪糕,浓浓稠稠地糊在泛黄天花板上。
我遇见Lucy在年青的时候。Lucy非常友好善良。我和Lucy度过了快乐的日子。我们经常一起出去玩。但是有一天Lucy离开了。我想念Lucy,非常。
他买了一张去深圳的火车票。一天一夜的距离,不过那里的风景十分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