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逐》豆芽砧板

2、第 2 章

　　他听过许多故事。传说幽暗密林深处住着一个冤死王子的幽灵，总是用美丽的歌喉反复哀唱他逝去的王国与清白。陌生的旅人听见歌声会肝肠寸断，无法抑制地悲伤流泪，最后被诱惑，与王子的灵魂一起堕入孤独，陷于其中无法自拔。这还不是全部呢，幽暗密林的幽灵数都数不清，那些传奇的灵魂丧失了爱侣，一刻不停到处游荡发出魅惑之音。

　　人们可以传说许多离奇的故事，有时候，故事其实是从某一事实变幻而来的。虽然大多数时候这些故事很容易被人抛到脑后，此刻这空无一人的归途却令大步无法做到这一点，那种阴森恐怖的氛围，令他难免有些心悸。

　　太阳早已落了山，云后的天光还不曾彻底被黑暗吞没，却已经将大地笼罩在一片奇异的、绚烂而沉痛的浅紫色之中，让这个世界看起来特别的静；与此同时，适宜的微风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留滞不去的寒冷，如此形成了一个孤独的夜——永恒的、孤独的，让人轻易绝望的夜——尤其当初雪纷飞，把引路的足迹掩盖了以后。

　　至少我没有遇到狼……暂时没有。

　　人类咬牙把衣服裹紧了一些。他从来就不是那种容易惧怕或者绝望的人，今夜也不会是他第一次遭遇这两者。

　　他正在努力振作起来，却听到了一声熟悉的狼嚎，不由觉得今天实在并非自己的幸运日。

　　他的手本能地握住了剑柄，匐下身子停住脚步。一群狼也正在这个时候好像幽灵一样从树丛后跳跃而出，将他团团围住。

　　***

　　情况是很糟糕，不过他是那种只知道往前看的人，虽然今天遭遇奇特，非他生平所遇，有一点是不会改变的，他将要奋战到底。

　　现在，在这一片越来越激烈的混战之中，他忽然听见有一支箭射中了某一头狼，而“啪”的倒地声是它唯一的反应。受惊的狼群咆哮着，威胁地竖起背后的毛，怒视他。他有种奇怪的冲动，想要说“不是我干的”。本来一切挺好笑的，直到它们露出尖牙……

　　又一支箭结果了又一头狼，它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藏在暗处的箭手确实存在，并且百发百中。现在狼群明白了它们自己才是猎物，惊怕地对着大步最后怒吼了一声，四散逃离。

　　大步小心地看了看四周，并没有鼓励他的帮手现身，反正不论他是谁，他已经暴露自己就在附近。再说，如果大步没有猜错的话，那个奇怪的、性情多变的精灵小偷不需要别人多费口舌，也该学会自己往前跨出这一步。

　　果然，他从树后走了出来。看上去很有种幽灵的气势，跟刚才狼群的出现方式没什么两样。平静的脸半掩藏在阴影之中，浅色的头发在背后闪烁舞动，脚步轻得令人无法置信，甚至于雪花落在他身上也仿佛会穿过他的身体，他的存在不曾打搅任何东西——看来就好像，他根本不存在。

　　大步感到一个笑容在自己脸上展开。“精灵先生，你是我见过得最有趣的小偷，最最有趣的。”

　　精灵皱着眉头，看起来对此情此景一点都不满意，但是他并没有多说什么。

　　“你跟踪我多久了？”大步提出问题，却自问自答。“从我们‘分开’以来对不对？你的确很隐蔽，我很少被跟踪而不知觉，就算对方是精灵也一样。在这方面，你很有一套。”

　　可能还不止这一方面呢。大步歪着脑袋看他，猜想他究竟是谁，怎么会落到这幅田地的。精灵很少会独自出击，一般总是成群结队执行任务，他还是第一次看到孤身一人的精灵。

　　“谢谢你的帮助。”大步见精灵想不出说什么，就先道了谢。

　　“你少自作多情了，”精灵冷冷地说，看来找到了可以针锋相对的话题“我又不是为了你这么做的。”

　　“难道你救我的命还是为了别人啊？”大步问。

　　“为了我自己。”精灵回答，好像这是显而易见的道理一样。“你死了我不会因此自豪的，人类。在这片丛林之中，我们所能拥有的也就只有回忆与悔恨而已——那后者对我来说已经够多的了。”

　　“原来如此。”大步点头。“好吧，这么看来，省下的回程我就不再孤单，而你也大可不必回去躲起来，假装跟我‘分别’了，反正你总是要跟踪我的，是不是？”

　　“你别得寸进尺。”精灵虽然这么说，却还是朝大步走了过去。“也许为了不跟你这样的人做伴，我宁愿选择只在侧翼掩护你。”

　　“也许吧。”大步做出气量很大的样子，与他肩并肩上路，不再多说什么。

　　***

　　“你是否碰巧有个名字？”大步在路上问道。

　　莱戈拉斯犹豫了一下，人类有一双锐利的眼睛，仿佛很容易拆穿谎言，让人怀疑他拥有什么特殊的力量，于是他最后给了一个与事实比较接近的答案。

　　“我叫莱杉德罗，”他出于某种目的用了死去哥哥的名字。然后才开口评论“‘大步’听来可不像个真名。”

　　“它在一定程度上的确是真名。” 大步坚持道。

　　“你是个奇怪的人类。” 莱戈拉斯看着他转用精灵语说。他立刻从人类眼里看出来对方本能地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他猜想会如此的，但是仍然希望亲眼看见。这个人类说精灵语如此流利自然，实在是件稀奇事。

　　“你正在从我的语言中猜测我的身份”大步说，“我是在精灵中长大的，有一对疯狂的精灵兄弟，因此我对这种语言中的粗话、玩笑话和下流话都很熟悉。”

　　“对此我请求你保持沉默就好。” 莱戈拉斯嘴上嘲弄，心里却对他语气中常出现的亲近随意很是羡慕。人类可以与他的族类相处愉快，而他自己，作为其中高贵的一员，却在此地被放逐，被隔离，被遗忘——

　　“不论你此刻有什么不好的想法，我希望不是关于我的。”大步看着他的同伴脸上晦暗的神色，做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你还真乐观。”精灵声音平平的，语气和脸色却都轻松了一些，只是眼睛里还残存一些永远挥之不去的哀愁和恼怒，仿佛他只是暂时将之遮掩了起来。

　　“你自己也很奇怪，”大步小心翼翼地指出，“我从没见过孤身一人的精灵，难道你在过游牧生活？还是你迷路了？”

　　“我的确迷路了，”莱戈拉斯回答，嘴角有一个僵硬的笑容，仿佛忆起一个只有他自己才明白的恶作剧笑话，“只不过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你准备往哪里去？”大步问，“我跟我的朋友从西边来，准备去……其实准备去好多地方。不过目前最近的目的地是瑞文戴尔。也许你跟我们同一个方向。”

　　“你这人究竟是……太善良了还是太轻信别人了？”莱戈拉斯问，既迷惑又有些恼怒，“我真奇怪你是怎么在这样的环境下活了这么久！或者——你这是存心算计我？”

　　“我只是很实际罢了。”大步辩解道，“我一路上见过不少陌生人。你大概无法想象他们中有多少好人，只不过是一时迷惑才不知该何去何从。我不担心过分善良会换来他们背后捅刀子，莱杉德罗，我有足够的能力保护自己……再说，我还要感谢你救了我的命。”

　　“如果不是我，你一开始根本不会陷入危险。”莱戈拉斯争论。

　　“这么说来我不欠你什么咯，”大步开玩笑，“那你就算步行一直走到夏尔去，也不关我的事啦。”

　　莱戈拉斯气呼呼地瞪了他一眼，换了个话题，“你为什么来这里？”

　　“寻找一个名叫咕噜的小幽灵。”大步回答，“我们从刚多来，在莫多边境搜索，正前往东北方。已经搜遍了罗瓦尼安和诺安维尔，幽暗密林是我们的最后一站。多亏了你们国王，我们得到了精灵们的帮助。搜索已经进行了两年，现在我们正准备回瑞文戴尔稍作休整，迎接下一次行动。既然突然遇上了你，也许这是上天的安排，也许你可以帮助我们吧？”

　　“很遗憾我帮不了你。”莱戈拉斯说，“我肯定没有遇见过他。”

　　“真的吗？”大步问。

　　精灵犹豫了一下，“我……我有一段时间没遇见过任何人了。”

　　有一段时间，大步感觉听起来像是说“有好几年了”。不过他没有多说什么，因为不想打破他们之间这种暂时的休战状态，这是一个得来不易的接近机会。

　　“他总会出现的。”他改变话题。

　　“在这么大的范围里找这么个小东西，”精灵带点嘲笑语气“你果然不是普通的乐观。”

　　“人家都这么说。”大步笑。

　　他们有一会儿不发一言，直到精灵发现，他再这样一直忍耐自己想要问的问题，他的脑子就没有太平日子过了。

　　“你说你见到了幽暗密林的国王。”他忽然开口，虽然脑子一片混乱，却竭力装出平静的声音。

　　“瑟兰迪尔国王，是的。”大步回答，“怎么了？”

　　“他好吗？”莱戈拉斯问道，为他无法相见的父亲心痛不已。

　　“西方崛起的威胁不容忽视，”大步回答，“不过他也不是好惹的。我毫不怀疑他治国有方。”他顿了顿，“问这干嘛？”

　　“只是关心一下，”莱戈拉斯扯谎，“毕竟他是我的国王。”

　　大步注意到他的语气，邹起了眉头盯着对方痛苦而灼热的眼睛，忽然感觉眼前的精灵看起来是如此的熟悉。然后他的脑子里形成一种模糊的联系，赌博一样的话冲口而出。

　　“你有一双你父亲的眼睛。”

　　身旁的精灵猛地僵直了身体，眼里火光燃烧，怒视这无礼并且恶意的侵犯。但这也仅仅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当他开口回答时，声音已经冷静了下来，简直可以说是一种冷漠的苦涩。

　　“人家都这么说。”

　　接下来的几小时，他再也不说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