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合集》趁雨听江流

1、第 1 章

　　乔岳是在一个小镇上出生的。
　　小镇就在清玄宗山脚下，故而仙凡混居。凡人们时常能看见仙人衣袂飘飘，踏云来去。

　　他的父母开了一家客栈，供凡人歇脚。客栈的大堂里时常有南来北往的人聚坐聊天，他们的话题，很多时候都和仙人有关。
　　什么仙人一挥手，威胁村庄安全的猛兽便暴毙身亡；什么仙人体验凡情，同一凡间女子相爱；又或者是路边一个小乞丐，饭都吃不起，却在奄奄一息时被仙人看中，从此飞黄腾达……
　　他们语带向往地讲起那些神话般的故事，南腔北调，不少逻辑都是不通的，却让乔岳渐渐萌生了这样的梦想。他也想变做神话中的人，好叫这世间的凡人，都把他的美名传扬。

　　但这个世界上有天赋的人终究太少了，不然他们也不会成为传说。而他，显然也没有被天道眷顾。
　　但他父母做生意，脑子活络，家中略有薄财。抓住机会联系上了清玄宗一位掌事，时常有孝敬。因此当清玄宗缺了杂役的时候，他便在众人欣羡的目光中，被优先带走了。
　　“乔家这小子要有大造化的！”那些凡人都这么说。

　　他就这样进入了清玄宗。从小镇上颇受人尊敬的客栈主人之子，变成了一个下等杂役。
　　但他甘之如饴。他的目光，在知道清玄宗有数十万杂役，杂役有九级品阶后，便燃起了熊熊的烈火。与人争斗，踩着别人的肩膀往上爬，掌控他人，这些兴趣总是让他很有动力。
　　他对抛弃的过去的身份也并不留恋。开客栈自然没有来清玄宗当杂役有前途。同理，爬到最高品级的掌事也比不上一个灵石都掏不出来的外门弟子。仙凡之别如同天堑，而人人，皆宁做凤尾。
　　他对未来的规划非常清晰。往上爬，攒钱买丹药，搭上某位长老。最好是能得长老青眼，帮他转为正式弟子，不行的话，便以长老为靠山，靠丹药堆修为，挤进外门去。
　　你问他变成仙人有什么好处？
　　乔岳所能讲出来的也不过是受人尊敬，走到哪里都呼风唤雨。在他的想象里仙人便是如同皇帝一般的尊贵，他励志要成为这样的人上人。

　　他继承了父母的长袖善舞，很快在一班人中脱颖而出，从最低等的杂役小小升了一级。就在他继续准备升级考试，为自己的梦想不断奋斗时，整个清玄宗的杂役都在讲，问道峰要招收侍童啦！
　　在杂役们口中，问道峰宛若世外桃源，活儿少，月钱多，福利也是清玄宗顶尖的。何况还有明一真人呢，谁不想同她住同一座峰？因此众人摩拳擦掌，皆跃跃欲试。
　　乔岳一点没被大伙儿的狂热感染。他仔细打听了一下，发现这问道峰待遇好是不假，但明一真人不爱理庶务，定了一套规章，便放任手底下人各做各事。固然给了杂役极大的自由，但也缺乏晋升的阶梯。干得再如何好，也和别的侍童没甚区别。
　　他便将这问道峰划进“没前途”的范围里，抛之脑后了。

　　但是那一天，他费心结识的一位管事却忽然找到他，令他去后山寻一株草药来。
　　这种事大家心照不宣，寻字说得好听，仿佛只要他费些力气就好，其实就是暗示要这样孝敬。他自然是懂的，但回去打听了一下，发现这草药竟抵得上他两个月月钱。
　　他刚升了官，哪怕是有钱也用完了。买不起，就只好真的去寻。

　　他在后山转了三天，各位师兄所说的这种草药可能出现的地点都看过，却无论如何也寻不到那该死的白底紫花银藤绿边。
　　第三天在林里狠狠跌了一跤后，他就不再抱有这种可笑的幻想了。一边瘸着腿往回走，一边琢磨着要另投哪位管事。现在靠的这位显然贪得无厌，跟着他不划算。

　　脑子里正挑着几个人选，他就看见不远处一棵果树下，一个身姿窈窕的姑娘正仰着头摘下一颗果子。
　　他从没见过背影这么好看的姑娘，兼之看她那一身白衣全无花纹，想来身份不高，便一时恶向胆边生，张口大呼：“你是谁！为什么偷我的果子！”
　　那姑娘显然吃了一惊，乔岳死死盯住她柔软的腰肢，她转身过来的动作像水漾开涟漪。乔岳心想，哪怕只是个背影杀手呢，他也认了。
　　然后他就看到了一张他生平仅见的绝色面容。螓首蛾眉，乌发雪肤。
　　他一时连呼吸都放轻了。然后就听这看起来像个琉璃做的姑娘颇真诚地开口：
　　“抱歉，我不知道这棵果树是有主的……不过，你为什么会在后山种一棵果树呢？”

　　傻姑娘，当然是我哄你玩的。
　　当然话不能这么说。通过这姑娘两句话，他已经大致能判断出此人身份。语气谦恭，显然身份不高，信他鬼话，看来人还单纯，这后山又是只有清玄宗的人才能来的，那这姑娘九成九，是新进的杂役了。
　　杂役好哇，他关系多，能照顾照顾，日后嘛……

　　脑子里乱七八糟已经想好孩子叫什么，他面上还是尽量装得严肃一点：“几年前我路过此地，看到这棵树被风摧折倒在地上，把它救活了，它可不就是我的？”
　　这是强盗逻辑，但那绝色姑娘心悦诚服地点点头，随即表示：“我未经允许摘了你的果子，总要有所赔偿。你可有想要的？”
　　乔岳心想把你赔给我吧，张口冠冕堂皇地：“我来此是要寻一株草药，你吃了我的果子，便帮我找一日，一日过后，不论找没找到，咱们都两不相欠，可好？”
　　他打得好主意，凭他的玲珑心窍，只要给他机会，一天之内拿下这个傻姑娘根本不费劲。

　　傻姑娘很认真地问他：“你要寻什么草药？”
　　他不假思索：“白底紫花银藤绿边。”
　　然后他就看见姑娘伸出一只柔荑，手指纤长，肤如凝脂。

　　姑娘这是要和我手牵手一起采草药么？太快了吧？我要不要矜持一点？
　　他矜持地伸出手……然后就看见那只手上突兀出现一株草药，赫然是白底紫花银藤绿边，每一项特征都和他刚说的一模一样。
　　他一时脑子都懵了，就听那个动人心弦的声音道：“这便当作赔礼罢！”

　　一阵清风拂过，姑娘蹁跹的身影消失在了林中。

　　他伸出的手上被放着草药，而他的心怅然若失。

　　有须弥戒的人，怎么可能只是个杂役。
　　她欺骗了他！

　　他开始寻找这个姑娘，啊不，这位长老。
　　她太好认了，一说到清玄宗里顶顶好看的那位，除了明一真人还有谁？
　　那株草药他没给那个管事。明一给他的是一百年份的，给他纯属浪费。他闷不吭声拿着这株药草，去换了一个上问道峰当侍童的机会。
　　相熟的人笑话他：“你不是嫌弃问道峰只适合养老么？”
　　他笑：“是我有眼不识泰山。”

　　他成功地上了问道峰。
　　明一真人在半山腰的房舍前召见了他们，她的目光扫过他的面庞，毫无异样地滑走。
　　她没有认出他。

　　他同其他杂役一般恭敬地低着头听她讲注意事项，她的声音像是从很高很远的地方传来，她的整个人也像是在发光。
　　是因为知道了她的身份的原因吗？
　　他再也没有勇气那样对她说话，她也好像完全不是树林中那个触手可及的姑娘。
　　当她那双眼睛扫过他，他只觉得自己低到了尘埃里。但那目光并非上等人看下等人的高傲，而是世间万物皆不能被她放在心上的虚无。
　　这不是那个眼里放着甜果子的小姑娘。
　　他忽然有些后悔来问道峰了。

　　但过了两日，他的欢喜又回来了。
　　没经验的杂役偷偷议论，说明一真人太过冷淡。老杂役便嗤之以鼻：“你懂什么，哪里也找不到这么心善的长老了。”
　　她和他们说的话不多，但绝不居高临下。她不常和他们见面，但给了他们极大的自由。哪怕是看见他们聚众玩闹，她也不会指使他们去干活，偶尔还会驻足，看着他们，眼睛里流露出浅浅的笑意。
　　他们被允许在峰上设小厨房，也被允许随意挑选居舍。他们的月钱优渥得不可思议，而他们的吃食衣物等日常开销都由问道峰一应承担。
　　乔岳从来没有过过这么舒服的日子。
　　他心里想，明一真人，大约便是个外冷内热的人罢。

　　以他的本事，他很快成为了这帮杂役的头头。每次有要请示明一真人的任务，都由他抢着去了。
　　其实他知道，问道峰上的所有杂役，都对明一真人有或多或少的爱慕。
　　谁能不被她吸引呢？只要是男人，都免不了对这样的绝色一见钟情，何况她还是那样温柔的人，朝夕相处，便如慢性剧毒。
　　但他们所有人都默契地，不去打扰真人。真人固然温柔，但那温柔是天边明月的光芒，不是他们这等凡人可以肖想的。
　　何况真人从不与任何人过多接触，日常在问道峰上修炼。他们这些杂役，其实是和真人最接近的人了。
　　他们默默地，共同守护着他们的宝藏。

　　但这样的平静被打破了。
　　百年不理俗物的真人，居然会有一天领回来一个弟子。吃穿住行，样样过问，替他安排得妥帖又周全。
　　真人不再是他们的真人了。
　　她被夺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