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烟花易冷 ...
-
滂沱的冷雨浇下,远处阴翳的空中传来沉钝的雷声。
身负重伤的黑衣刀客倒在山门前,捂着腹部的伤口,艰难地挪动身躯向山门靠近,身后的雨水汇成红色的小溪流。
他伸出冰冷的,被雨水泡得发白的右手,叩响那朱漆斑驳的大门。
许久没有声音。
或许这是个废弃的寺庙。
而他,今天可能就要死在这里了……
突然,门内传来卸掉门闸的声音,大门缓缓打开。
他抬头仰望来人。冰冷的雨水拍在他的脸上,在看清的刹那,一个惊雷打过,刺眼的闪电照亮了来人的面容。
那是一个年迈苍老的住持,低头望向他的眼神中,不知为何透着一种宿命的悲哀。
“阿弥陀佛。”
在失去意识前,他听到住持低沉念道。
一
他似乎回到了幼年时的家,那个破败凋零的废宅。
被岁月侵蚀的门板发白,沉重的门锁覆着厚厚的锈,他没有钥匙。
他进不去了。
他坐在门檐下,看着濛濛细雨落下。
屋旁的祠堂里,有一个老婆婆在烧纸。他走上前,看见地上已经烧了很多纸钱,那么多纸钱……看着那烧了满堆的灰烬,升起的袅袅青烟,却没有一片灰烬飘起来。平常的轻灰不是会飞得又高又远的么?
“婆婆,您看这飞灰,怎么都飘不起来啊?”他问道。
婆婆顿了顿,叹气道:
“许是这受供的菩萨,不愿接受啊。”
他看向祠堂正中摆放的那尊观音像,足有两人高。
“为什么菩萨不愿受供?”
“我也是听先辈人说的,当年建造观音像,不知为何竟选用了槐木,槐木本是用来做阴牌的料子呀!居然还立下祖训,不能换下这座像。”
用最凶的木材雕刻出菩萨像,对着不受供的菩萨上供……这些诡异的举动看上去似乎是一种极为恶毒的嘲弄。在祠堂后的荷塘里,那鲜红的莲花,似乎也是某种凶恶的诅咒……
意识朦胧之际,耳边响起住持苍老的声音,
“施主的伤已经包扎好了,往后几日只需静养便能痊愈。”
他缓缓睁开双眼,看清自己躺在床上,身上的伤口全部清理干净,只是不能动弹,一动弹全身都是撕裂般的疼痛。
“多谢住持救命之恩。”
这座寺庙似乎只有住持一个人。住持将敷用的药物留下,便端着其他用物离开了。
他望向墙上的窗户,远方的云雨山川,不知为何显得十分朦胧,怎么看也看不清。
二
“啊——” 他猛地睁开眼,额头满是汗珠。
“施主做了噩梦?”住持在殿内点上香,淡淡问道。
他平复了喘息,原来他在殿内小憩这会,做了噩梦。
他在这寺里呆了几日,背部的砍伤已经好了许多,只是腹部的伤口很深,还需多养几日。
“像住持这样的佛门中人,恐怕没有噩梦吧。”
“若能化解执念,噩梦终究是虚妄。”
住持看了看他,问,“施主是在刀口上讨日子的人?”
他沉默着,点了点头。
“施主可有亲眷?”
他直起身,跪坐在草垫上,微微叹了口气。
“其实我曾有个妹妹,叫阿颜,是个捡回来的弃婴。爹娘去世后,我带着她相依为命。阿颜十二岁那年,去镇上买鱼,就再没回来过。
后来我多方打听,才知道她在鱼店后巷,似乎是被一个女人贩子掳了去,卖给了附近黑水崖上的山匪。
我付不起给官府的钱,只好投奔山匪,想着找到妹妹,才有机会救她出来。可阿颜等不及我找到她,就已经死了。
她的尸体被丢到黑水崖下的峡谷里,我找到她的时候,她的身体都烂了,手足尽断,眼睛,嘴唇和肚子,都已经空了。
从小我经历过很多事,那些事我都想不通。于是,我在黑水崖下,阿颜的尸体旁呆了三天三夜,有些事要是不想明白,我连该去哪都不知道。
后来,我终于想好,我要杀掉那些害死阿颜的山匪,我在山匪窝里得到了掳走阿颜的人贩子的消息,何不去找他们。”
他将刀从腰间取下,平放在膝上,刀鞘上缠的麻丝,是显出红棕的锈色。
“我用这把刀杀死了那家人贩子。” 他叠好粗布,细细地擦拭那柄寒光凛凛的长刀,“花了半年时间,打听到他们的藏身处,等不及到第二天,我就在当天夜里杀了进去,在睡梦中,那个男人就断了脖子。
我转念一想,阿颜死的那么惨,让他们就这样死掉,好像也太痛快了些。”他缓缓道,“他们刚出生的孩子,还未足月,在我手上啼哭。那个女贩子,跪在地上苦苦哀求,不住地磕头。”
住持只静静地听他说下去。
“我当着她的面,狠狠地将婴儿摔碎在墙上,那溅出的血,染红了半面观音像。”
说着,他冷冷地一笑,
“贩人而生的人,居然也敢供观音像。”
住持听着,仿佛已经听过千万次般,脸上没有现出一丝惊讶,只有淡淡的悲悯,道:
“婴儿无辜。”
“婴儿无辜……” 他突然古怪地笑了笑,
“哪个人来到这世上不是无辜?住持可知天地不仁。在黑水崖底的那三天三夜,我想了很多以往不明白的事,阿颜的死……让我全明白了,在这人世间,天道没有轮回,因果没有循环。生逢乱世,命如飞蓬。不知有多少人,恨自己来到这个世上……人命从来就是不值钱的。
要是命运给我降灾,我便狠狠地报复回去。
从那以后,我成了一个刀客,被官府通缉,亡命天涯。我杀过不少人,也被很多人追杀,可我从来没后悔过。
其实,所谓人生有很多选择的说法是假的,你走什么样的路,一早就定了,哪有后悔的道理。”
“就算为了来生考虑,施主也应多积福报啊。”住持道。
听着,他不知是露出了无奈还是讥讽的笑,道:
“我已是一个人,天地都背弃。我不相信轮回,人世间的轮回如此深重,这辈子已是如此,再也不想有下一世。”
三
在无尽的火海中,是人间炼狱的景象……
热浪翻涌着,数不清的人扭曲着哀嚎,嘴已经张开到极限,血从眼里嘴里流出来,火将尸体炸开,焦臭的气息令人作呕。
突然间。他看见了阿颜。
阿颜在熊熊火海中央,双腿已经被烧成纤细焦黑的两截,红色的火舌疯狂地撕咬她残破的躯体,满身都是血和脂,她匍匐着蠕动,哑声嘶喊。
她的眼,有一只已经熏瞎,另一只,在偶尔的抬头间,瞟见了他。
“哈……” 喑哑的嗓音掩不住的狂喜,但那仅仅是一瞬,眼里的火光便熄了。
“阿颜!快!拉住我的手!我救你出去!”他伸出手,心急如焚。心头掩不住痛楚,阿颜既已如此,即使救出去,也定是活不成的了。
阿颜定定地瞧着他,熏黑的脸上,突然流下苦涩的泪水,勉强笑道:
“哥哥,你也身在火海,要如何救我?”
他怔住了。
再低头一看,那火不知何时已经蔓延到他的全身,灼烧他的躯体,周身突然剧烈地疼痛。
他一惊醒,腹部便传来剧痛。原来是伤口裂开了。
他取来放在桌上的药,在伤口重新敷上,扎好绷带,再次躺下。
朦胧间,似乎听见周围有无数人呼喊的声音,一声声似濒死的求救。在睡意朦胧中,他再次沉沉睡去。
曾经有一个女人向他示好,是他一个暂住客栈的老板娘,一个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不仅免去了他的房钱,每日还送不要钱的三餐。
那个女人现在出现在他面前,依旧是一副纯洁天真的容貌,笑着向他迎上来,将他挽住,走向楼上的房间。
一进房间,那个女人便急匆匆地开始解他的衣带,在凌乱的亲吻中,他看见女人抬头望他,那嘴唇突然变得鲜红,嘴里似乎有獠牙,原来天真的笑容不见了,那笑是明显带有风尘气息的笑,是□□的笑。
他一把将女人推开,再一次从噩梦中惊醒。
四
屋内一片黑暗,观音像前的青灯不知何时燃起,映出神像悲悯的面容。
前方不远处,微弱的烛光照着坐在黑暗里的住持,面容一半在光里,另一半隐在黑暗里。
莎纸糊的门外,有似火一般的红光,似乎有尖利的嘶喊,越来越清晰。
“是什么人,在外面喊叫?”他突然地坐立不安,看向屋外,又转向住持,问道:
“您听见声音了么?”
住持摇摇头。
“那么多人在呻吟,那些手,在挣扎……”他看见窗外那些伸出的痉挛的手,听见撕心裂肺的嘶吼,他的心也跟着慌起来,不可置信地喊道:“您看不见么?听不见么?”
住持静静地看着他,摇头道:
“贫僧看不见,听不见。”
他的手摸住身畔的刀,眼底弥漫起冷厉的杀意,“这里是什么地方?!你究竟是什么人?!”
住持一向平静的脸上,又一次露出了类似宿命般的悲伤神情,如在山门前相遇那般。
刀瞬间离鞘,寒光一闪,架在了住持的项上。
“佛门中人,可惧怕死亡?”
住持的面容平静如水,
“死亡有何惧,生与死终究虚妄。”
“门外的声音,我做不到听不见。这样看来,佛门终究容不了我。”
这样说着,他放下了刀。
住持道:
“佛教六道轮回中,有一阿修罗道,本意为善,因好战好嗔,执迷不悟,业障深重,由此堕入恶道。”
“那住持看来,我是善人,还是恶人。”
住持静默了一会,道:
“施主是个可怜人。”
这是一个失去了非善即恶的判断的回答,他似乎觉得这句话十分的好笑,便扬声大笑起来,等慢慢地他不笑了,道:
“对我而言,世上已无善恶之别。”
说着,他收好刀,刚走到门口,住持突然高声道:
“施主!”
他停下脚步,并没有回头。
“施主可知道,此门之外,尚有无边苦海。”
他的手抚在门上,似是无奈,似是嘲讽,低声问道:
“那么住持,您能否告诉我,门内和门外,又有什么区别。”
说罢,他手握着刀,走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