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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寒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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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俄国的冬天——凌晨五点。
果戈里从泛黄的玻璃看出去,黎明的曙色尚未到来,却已然漫天白色,天上没有一片云彩。
雪下了一夜。道路两旁栽的树早已成为光秃秃的树干,被冰雪覆盖着。远处的河流几乎快结上一层冰霜,隐隐约约能看到附近村庄的孩子在冰面上玩耍了。
这里的村庄很少,明明靠近森林却连野生动物都鲜少看见,安静得了无生机。方圆十里之内只有零星的几户人家,平时也是门窗紧锁,一听见汽车的轰鸣声,穿着围裙的母亲就会着急忙慌地把孩子抱回屋内,然后重重关上房门。
或许因为这座异能者基地的名声不太好——家家户户总在讨论着哪家孩子一不留神就被基地的人给拐去了的传言。
“才不是这样呢,”果戈里内心不太爽地想。“只有最危险的异能者才会被关进来。”
“轰——”
是一辆货车停下的声音,还伴有生锈的铁门缓缓打开的刺耳声。
果戈里揉揉耳朵,确信自己没有幻听。那辆车子此时正停在这座硕大的建筑前,里面走下来几个人——四五个黑西装保安,还有一个身着羊毛边大衣,戴着毡毛帽的瘦弱少年。
那少年身形非常赢弱,在暴雪中面色尤为苍白。果戈里扒开窗户,把头伸出去看清楚些。可能是因为听见了什么声音的缘故,少年抬头四处看了看,瞥见了正盯着他的果戈里——果戈里这次看清了,他有着红宝石般美丽的眼眸。
他们在暴雪中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对视了很久,直到那少年早已离开,果戈里还是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洁白的雪地。
那一年,他们十七岁。
鹅毛似的白雪遮住了少年热切的目光,又误打误撞地让他挖出了打开鸟笼的钥匙。于是他终于得偿所愿,永远自由地,不遵循那见鬼的自然规律地,凭着自己的意识——飞出去。
最后追寻热烈又寒冷的灵魂。
果戈里睁开了眼睛。
又梦到以前的事情了吗,他歪过头笑了笑。故事说到一半就被打断,这可真不是什么好兆头呢。
于是他又闭上了眼睛。
等到在白茫茫的雪地里已经看不到任何人了,果戈里才反应过来,他匆匆披上外套戴上帽子,咚咚咚地跑下了楼。可大厅里空荡荡的没有人,整个一楼都没有人,只有常年昏暗的地下室里传来阵阵吼骂声。
那不是...牢房么?果戈里心里一阵发怵。
他小心翼翼地走下旋转楼梯,躲在铁墙后头,看见一个衣冠整齐的看守正重重地把牢房门锁上,接着快步离开。
紧闭的牢房里是刚才的那个少年——他的手被手铐锁住,满身缠满了带有斑斑血迹的绳子,牢固地绑在椅子上,头低落地垂着,白色的毡毛帽耷拉在头上,遮住了面容。
唯一露出的是他薄薄的嘴唇。一听到有人蹑手蹑脚走过来的声音,他就开始笑了——嘴角勾了起来。那个角度正好只有果戈里能看见。一种诡异的,冷清的,生人勿近的扭曲笑容,就像是,死神微笑着举起了镰刀,要带走他忠实的臣民那样。
“你叫什么名字?”果戈里抓住了栏杆,轻轻地说。铁栏杆发出了一阵嘎吱嘎吱的响声。
沉默。
“我叫,尼古莱·瓦西里耶维奇·果戈里·亚诺夫斯基。不过我的名字太长了,你应该记不住。那你就叫我尼古莱好了。”
还是沉默。
果戈里蹲下去,看着墙上贴着的一张名片。
“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他喃喃地念出了那少年的名字。
“我也记不住,你的名字也太长了,”他笑着挠了挠头。“那我就叫你费佳好了。可以吗,费佳…先生?”
但那少年只是低着头,不过不再笑了。
果戈里忽然想到了什么。“你知道吗?我是个魔术师,”他缓缓脱下了手套。
“很高兴为你表演。”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后来,十七岁的果戈里每天的固定项目就是趁着天还蒙蒙亮,那些讨人嫌的看守都没起床的时候,跑到潮湿的地下室牢房里,为唯一的客人陀思妥耶夫斯基表演魔术。有时候是他从书上学来的一些小把戏,常常变出些扑克牌,玫瑰花,一两只从树上抓来的鸟之类的小东西;有时候,不经意地,他就用上了异能。
只是无论怎样,这魔术表演都精彩绝伦。
每次他表演结束后,总爱行上一个绅士礼,然后紧紧地扒着栏杆问:“费佳,您觉得这表演怎么样?”
那少年总是沉默,但他也乐此不疲地问。
几周后的一天。
地下室还是如同往常一样的令人脊背发寒,又平添了几分血腥味。一路从旋转楼梯走下去,哪里都没有尸体,但地板上点点血印子让人触目惊心。虽然基地杀的人并不少,果戈里也常见到死状凄惨的可怜人儿,但鲜血的气息和提前点亮的牢房昏黄的灯让他莫名不安。他加快了脚步,几乎是奔跑着找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那间牢房。
经久未修的铁门敞开着,门把手上插着一把带血的钥匙。牢房墙壁上锈迹斑斑的铁板沾满血渍,地上也全是暗红色的已经凝固的血。但那把木头椅子空了,孤零零地倒在血泊里,曾经绑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绳子还在,被人斩成了两段。
所以他...是被杀死了么?为什么?凭什么?
果戈里一时无法相信眼前的一切。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整个人瘫倒在地上。
他...算是我的好朋友么?
此时此刻脑海里飞速闪过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漂亮的红色眸子和奇怪又别扭的笑容。
果戈里又一次惊醒了,伴有胸口剧烈的起伏。
“尼古莱,您是做了什么梦?可被吓得不轻呢。”身边传来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声音。他坐在暖炉边上,手里端着一杯新沏的咖啡。
“嗯,真是浓郁的Viennese(维也纳咖啡)。亲爱的尼古莱,您要不要来一杯呢?”
果戈里揉了揉眼睛,又把魔术帽往头上使劲地压了压。
“费佳,”他尽力让自己保持清醒,而不重新回到梦境中去。“我又梦到了刚遇见您的时候,真是愚笨呢,在这种梦里出不来了。”
“哦是么?”陀思妥耶夫斯基低下头去吻了吻他。“那就不要出来了吧。”
果戈里顺势抓住了他的头发,吻了回去。“费佳,我到底还是太爱你了。”他叹气道。
……
又是阴冷的散发着淡淡霉味的地下室。走廊尽头响起了清晰的脚步声,像是来自地狱的祷告,实在是叫人不太愉快。
果戈里猛地转过了身,看到满身是血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从走廊尽头慢慢悠悠地走过来,白色的毡毛帽只被血染红了小小一角。
他这次终于看清了亲爱的费佳先生的长相,这是果戈里一辈子到死都忘不了的面容——他很好看,就是脸色太苍白无力,看上去弱不禁风。
他看起来真是太适合做一个死神了。
果戈里忽然心跳加快。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身后传来悉悉窣窣的脚步声——或者说是人类在地板上艰难地爬动的声音。是一个看守,还穿着便服,看起来刚醒来的样子。他身上伤痕无数,不同往日威严般的狼狈。
他手里什么东西闪了一下,发出了冰冷的亮光。
是一把刀。或许是事发太突然了,从厨房拿来的水果刀,但也足以让人毙命。
“啊——”
可怜的看守不顾自己身上多处重伤,竭尽全力举起了刀。尖利的刀刃眼看着就要刺向陀思妥耶夫斯基了,而他本人似乎毫无察觉,仍在优哉游哉地抚弄着毡毛帽上的血斑。
果戈里心就要跳出来了。他想用异能杀死那个看守,但距离太远了——果戈里的异能必须在距离三十米内才能使用。
不知道是什么驱使着他,也许是为了救朋友,也许只是单纯地因为不愿看到客人的死亡,少年果戈里忽然站起身,尽自己所有的力量向陀思妥耶夫斯基跑去,踉踉跄跄,但坚定不移。
短短几秒后,果戈里把他的手伸到了那看守的身后,夺走了水果刀,又反手刺死了他——近在咫尺。
几乎与此同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嘴角抹起一股淡淡的笑容。他抓住了那人的手,低声念道:“真是不知死活的人呢。”
罪与罚。
顿时,漫天鲜红。冰凉的尸体倒在了地上。果戈里腿一软,靠在身旁的铁墙上,外套蹭上了厚重的一滩血。
这就是,他的异能么?
他的异能那么强大,强大到他随时都可以从这座牢笼里逃出去。
明明他可以立刻杀死所有的人逃出去,可为什么他留在这里?
忽然,一只冰冷的手搭上了果戈里的肩。“尼古莱,你的外套脏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病弱地呢喃道。
果戈里意识到了什么似的,瞳孔张大,心跳加快,冷汗直流。“费佳,”他最终还是软了下来,“这些人,都是你用异能力杀的么?”
没有回答。
“尼古莱,”陀思妥耶夫斯基叹声道。“尼古莱,你就不怕我杀了你么?”
果戈里微微笑了。“不怕,”他抬起头,摘下了手套,“我相信自己能当你的朋友。”
“我觉得我们是很像的人,费奥多尔先生。”
陀思妥耶夫斯基像是妥协了一样,把手揣回了口袋里。
“尼古莱,”他又说,“你就不好奇我为什么要被捕么?我来告诉你好了。我在一个——刚刚组建的组织里。说实话,这次被捕其实是我的任务。为了到这座全是危险异能者的军事基地里来,看看有没有适合我们的人。我们要联手创造一个没有异能,满是罪孽的世界。”
果戈里转过身,讶异地盯着他深红色的眼睛。
“现在我找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继续道,“尼古莱·瓦西里耶维奇·果戈里·亚诺夫斯基,正式邀请你,加入——天人五衰。”
果戈里没有回答,而陀思妥耶夫斯基好像也预言到这一点。他掸了掸帽子上沉积的灰,慢步走向了地下室的出口,留下一个深重的笑容。
“费佳,你以后要去哪儿?”果戈里只是这么说,拉住了就要离开的陀思妥耶夫斯基。
“不知道,也许,自由的世界吧。”
几个月后。
在阔大得足以当成大厅的会客室里,一个扮成小丑样的少年恭敬地鞠了一躬,向坐在办公桌后的大叔。
“我是尼古莱,”他说,“今天,正式加入天人五衰。”
陀思妥耶夫斯基倚在门外撇着头,又好像早就想到了整盘事件的结果似的,一笔一画地在手心里写上:尼,古,莱。
于是杀戮开始了。
为了深刻罪孽的世界。
果戈里眯着眼睛看向边喝咖啡边看书的陀思妥耶夫斯基。
“费佳,”他忽然开口说,“你说,当时你是不是早有预料,我会加入天人五衰?”
“嘘,”陀思妥耶夫斯基又俯下身子,用骨节分明的手指堵住了果戈里微微张开的唇。“其实我当时并没有多少把握,只是赌了一把而已。”
“不过,不管你有没有加入天人五衰,有一点我是确定的。”
“什么?”
“我会陪你飞出笼子的,尼古莱。”
我会的。
毕竟在那个暴雪的凌晨,我第一眼看到你,没看清楚脸,就已经确定这是一个于我而言意义非凡的人了。
“嗯,我也会,亲爱的费佳。”良久,果戈里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