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险匹配[星际]》霁微阳

12、雷霆之柏12

　　“殿下似乎对我有些误解。”

　　出乎叶莎意料，黎奂没有因为她的讽刺而发怒。

　　他淡然坐在原位，双手随意地交握。

　　“在座的各位，对我的经历可能有所听闻——我并非贵族出身，参军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呆在侦察部队，无论是星际空间战场，还是行星地面战场，我一直都处在战火最凶猛的地方。”

　　黎奂停顿片刻，目光扫过角落里仿佛隐形的穆沈、缩在旁边当鹌鹑的齐世威，最后视线又回归到叶莎身上。

　　“一开始，我杀的人仅有个位数，因为我还是个小兵，接触的只有面前的敌人，要么他死，要么我死，开枪只是个很简单的选择题。”

　　“后来我升职了，从小兵成为队长，可以吩咐手下的队员执行任务，这时候杀的人就上了十位数，因为死在队员手下的敌人，都是出自我的命令。”

　　“再后来，我继续晋升，随着我的军衔和职务越来越高，我可以指挥的人越来越多，即便很少有机会需要我亲手开枪，也会有更多的人因我而死。”

　　“现在，我是帝国元帅，随口发布的一个命令，就有可能死去上万、上十万、甚至上百万人，这些死亡数字里不止有敌国的军人，还可能出现很多无辜的平民。”

　　“我不能再像过去一样，只做选择题了，作为小兵可以只服从命令，但作为下达命令的人，需要看到那背后千千万万的生命。”

　　“殿下，如果像之前说的那样，您真的理解战争的含义，那您应该理解这份沉重。”

　　黎奂的话音落下，办公室中久久沉寂。

　　叶莎简直不知道，自己究竟该以怎样的心情，来面对黎奂。

　　脑海中回闪着前生的画面，每一幅都浸染着浓重的血色。

　　爆炸、背叛、尸山血海、再也不见的亲人、黑洞中毁灭的帝都星。

　　她的喉咙突然变得干涩，鼻端和肺腔中，升腾起铁锈般的腥味。

　　叶莎艰难地开口，嗓子沙哑，几乎变了音，“你为什么要逃？”

　　帝都星还有那么多民众，还有那么多他口中沉重的生命。

　　为什么不去救？

　　他明明放弃了所有，一走了之，那么干脆。

　　为什么又要在这里伪装崇高？

　　只可惜，黎奂不会理解叶莎的深意，他仿佛听到了什么可笑的事，大摇其头，“逃？殿下未免也太看不起我了。我是军人，打仗就是我唯一的工作，大脑里所有的知识、身体所经受的训练，全都是为了战争。换句话说，只有战争，才能凸显我此身的价值。”

　　“那你为什么要逃！”叶莎一掌拍在桌面上。

　　投影受到震动，屏幕一阵闪烁。

　　一直保持隐蔽的穆沈突然动了，他离开角落，迅速走近叶莎，躬身轻唤，“殿下……”

　　叶莎不理会穆沈，她眼中布满血丝，黑瞳直勾勾地，只看着黎奂。

　　没有被挥退，穆沈也就不动，他站在叶莎身侧，同样望着黎奂，指尖已经搭在电磁枪的皮套上。

　　“不用那么戒备，禁卫，难道你以为凭借那把枪就能打死我？”黎奂已经站起身，他拉了拉军装下摆，又正了正立领的风纪扣，蔑视地乜了穆沈一眼，然后走向叶莎。

　　路过会议桌的时候，黎奂拿起那张任命书。

　　这次他认真端详了一下旻帝的亲笔签名，“正因为军人的天职是服从命令，所以，当命令下达的时候，无论是舰队里微不足道的小兵，还是我，都会有奉献生命、死战到底的觉悟。”

　　他一边说，一边继续朝叶莎走来，“我说这么多，并非怯战，而是希望掌握权力的人，能清楚自己下达命令的意义。开战，不该是一句轻飘飘的威胁，也不该是争权夺利的意气，它应当被反复地推演、谋划、确定目标，作为一种神圣且恐怖的存在，被人敬畏着。”

　　“直到确认已经没有任何其他的解决途径，那么，再抱着死无葬身之地的信念，义无反顾地踏上战场，为了背后的人们，以及军人的荣誉。”黎奂站到办公桌前，低头凝视叶莎，“您当然有权利开战，但我希望您能明确这场战争的目的，究竟是要找回您所丢失的面子，还是……为了踩着尸山血海，彻底夺取联盟，完成帝国的霸权？”

　　“殿下，这张纸所赋予您的权利，您了解它的分量吗？您做好觉悟了吗？”

　　黎奂伸出手，将那张任命书交回到叶莎面前。

　　“今天已经说了太多，殿下或许会很厌恶我，但您既然来到前线，手握陛下的全权任命，有些话我就不得不提醒，毕竟，这不是在宫廷里玩过家家。”

　　黎奂轻推军帽的宽檐，“我也知道自己遭人嫌，这就告退了。”

　　随性潇洒的致意后，他大步离开了办公室。

　　叶莎望着黎奂远去的身影，背脊宽阔，挺拔高大，步伐利落而稳健。

　　人都说相由心生，从黎奂的外表看，他确实应该是这样的性情，刚直如刀枪，宁折不曲。

　　连齐世威都在旁边感慨道：“以前只是听过黎元帅的事迹和传闻，作为军人很佩服他的作为，今天听了这番话，才知道那些战绩都是怎么来的，元帅是个值得敬佩的人。”

　　叶莎呼吸沉重，片刻后，她侧头看了眼穆沈，“你呢？你怎么想？”

　　穆沈斟酌着回答：“虽然我对他的为人持保留意见，但仅就刚刚这番话而言，他确实是个优秀的将领。”

　　“是吗？连你也这么觉得。”

　　叶莎低喃，一时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视线缺了焦点，神思已经飘远。

　　她当然不是真的要跟联盟开战，直播中的说词，只是下一步计划的伏笔。

　　但叶莎没有想到，在自己的逼问下，竟然会听到那样的一番话。

　　黎奂，究竟是个心怀仁慈的圣人，还是个假模假样的小人？

　　她看不懂了。

　　……
　　……

　　枫亭舰上传开了一则小道消息。

　　皇女殿下这两天一反常态，谁也不愿意会见，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闭门不出，只有女侍官三餐送饭进去。

　　殿下的变化是从两天前开始的，那天在直播结束后，她应该跟元帅又开了个短会。

　　难道是会议上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

　　当然，传言也只是传言而已，没人有胆子去询问两位当事人。

　　元帅仍然正常起居、正常办公、远程指挥远征军团的运作，偶尔得空了，还有闲心去指点一下齐世威指挥星舰的战术技巧，这点让齐世威既兴奋又感激。

　　于是，大家便猜测，皇女跟元帅的不愉快中，恐怕是元帅占了上风。

　　枫亭舰上的人，都是来自帝都星的精英，将忠诚献给皇女，自然会为殿下的处境感到担忧。

　　而苏笑作为外来者，立刻成为与众不同的那一个，每天行走在枫亭舰内，连步伐都透着股愉悦的嚣张。

　　元帅实在是太争气啦哈哈哈哈，不愧是她的顶头上司，这么快就扳回一城！

　　回去终于能跟军团的父老乡亲们交代了，咱们的威风没有丢啊没有丢！

　　苏笑偶尔在走廊上碰见穆沈，都会得意地朝穆沈笑一笑。

　　而穆沈一派心事重重的样子，总是匆匆和苏笑点头示意，而后擦肩而过，压根就没发现她那点小嘚瑟。

　　皇女的状况，确实很让穆沈担心。

　　由于叶莎连他也不见，穆沈只能从送饭的女侍官口中，得知殿下的情况。

　　她们说，殿下没日没夜地看书，不修边幅，脸色都憔悴了。

　　她们说，送进去的饭殿下都没吃，又原封不动地端出来了。

　　而且，偶尔进门的时候，会发现房间里没开灯，殿下安静地站黑暗中，面对落地舷窗，凝视着漆黑的太空，仿佛要跟那片黑色融为一体。

　　穆沈决定，今天无论如何都要把叶莎请出来。

　　“殿下，是我。”穆沈站在门边的通讯器前，“能开门吗？您已经很久没有进食了，我来给您送餐。”

　　“……”

　　通讯器里没有应答，门也没开。

　　穆沈锲而不舍，端着餐盘继续发起申请，摆出一幅只要叶莎不理他，他就永远站下去的架势。

　　于是，僵持十分钟后，感应门终于安静地滑开。

　　穿着居家长袍的叶莎站在门口，不满地抱怨，“你是真的很烦。”

　　经过几天的闭关，叶莎头发凌乱了点、裙子皱巴了点，但脸色其实没有太大变化，漆黑的双眼充满神采，在走廊的灯光下熠熠生辉。

　　穆沈暗暗松了口气，厚着脸皮笑道：“要是殿下熬垮了身体，陛下一定会把我发配到地冥星挖矿去，那里可没有漂亮甜美的女士们，我会很寂寞的。”

　　“德行。”叶莎瞅他一眼，转身回到房间，“站在门口干什么，还等我请你进来？”

　　“感谢殿下|体恤。”穆沈托着晚餐盘，跟了进去。

　　房间里没有开灯，四处都很凌乱，从沙发到地毯都堆满了纸质书籍和档案，五花八门的投影文件悬在空中，淡蓝色的荧光忽闪忽逝。

　　“殿下究竟在担心什么？”穆沈开口问。

　　“一些可能会发生的事。”叶莎笑了笑，她主动整理出桌上的空地，让穆沈能把餐盘放下，“但后来我发现，杞人忧天只会让我越来越焦虑，困扰我的问题看似很复杂，实际却又很简单，所以我想通了。”

　　“那就好。”穆沈没有深究，他帮叶莎布置好餐具，“我还担心殿下太过沉迷于自己世界，都忘了今天是抵达雷柏星的日子，恕我直言，您这幅模样，可是没办法见人的啊。”

　　叶莎正拿筷子夹喷香的炸肉丸，闻言皱起鼻子，挠了挠凌乱的头发，“你不说我还没发现，时间过得这么快啊……快唤女侍官过来，我得整理整理。”

　　穆沈拿起餐巾，垫在壶下，为叶莎斟茶，“在那之前，您得先坐下，好好把饭吃完。”

　　叶莎也是真饿了，吃饭速度比以往快了很多，但良好的教育让她能在狼吞虎咽的同时，保持姿态优雅。

　　“到雷柏星还有12小时对吧？帮我召集一下记者们，午饭办个聚餐，我有一些事需要交待。另外通知一下边境侯，告诉他我抵达的准确时间，安排好接应。”

　　“是，属下这就去吩咐。”

　　“对了，把这些安排也同步给元帅阁下，这些重要的场合，他身为未婚夫，可不能躲着看戏。”

　　“明白。”

　　直到此刻，穆沈才真正放下心来。

　　面前的叶莎，依然是他熟悉的皇女殿下。

　　偶尔会使点无伤大雅的小性子，但，绝不会驻足不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