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在尘埃的等待》月耳

3、浮生若梦

　　李韬夫妇开车送莫夕玥回家。

　　北京的夜，莫夕玥是极喜欢的，却又不知该如何形容。也许是一种风情万种的慵懒，让人不知不觉就想摇下车窗，吹吹舒缓的凉风。

　　“小莫，月底有空不？”李韬轻声问。

　　“怎么？”

　　“吃顿散伙饭。”

　　“啊？”莫夕玥惊诧中瞪大了双眼。

　　“我们预计下个月月底回重庆。公司整厂迁至重庆，承诺我如果跟过去，一切都不变。你也知道在北京，房价高，压力大，并不适合生活。家里一直在催我们要孩子，以前一直犹豫，是不是要把家安在北京。现在正好有了这个契机，我们俩就决定回去了。”

　　“嫂子岂不是要辞职？”莫夕玥记得李韬的太太是大学老师。

　　“是啊，她支持我的决定。”李韬转头注视着太太，眼里满是柔光。

　　“真羡慕你们，夫唱妇随。”

　　“呵……小莫，你呢？也老大不小了，我看今天世杰……”

　　“打住！别跟我提那个人！”莫夕玥略皱眉，“大伙都知道了？”

　　“只跟郭治提过。”

　　“韬哥，不瞒你说，我下月初要调回上海了。在北京那么久，也就你们这些个朋友。以前心里不痛快，就想着回去，可真要离开了，又觉得舍不得。这下你也走了，大伙可真要散了。”

　　“回上海？这么突然……他……他们知道吗？”

　　“目前就只有你知道。”莫夕玥轻叹，“每次回去，我妈都唠叨我这个剩女的终身大事。我是不可能在北京落户了，趁早回家，省得我妈操心。”

　　“其实……世杰他……”

　　“韬哥，求求你，别再提他了，好不好？你不了解情况。”莫夕玥恹恹的转头。

　　李韬太太也是聪明人，立刻领会了这中间的一丝微妙，她笑着转开话题。“我一直想知道，你们一大帮子人是怎么认识的？你跟郭治他们是大学同学。小莫呢？你比他们小那么多，又是怎么玩到一起的？”

　　窗外夜色阑珊，霓虹曼妙，车子拐进闹市，又是另一种场景。魅惑的夜铺开一张大网，那些细碎的记忆，那些过往的年华，一点一滴浮现。纯粹是为了给一个旁观者讲故事吗？莫夕玥感慨！冷风顺着喉，延伸到心底，那里遗落的有多少剪不断，理还乱的缕缕情愫……

　　从哪里开始呢？

　　那年的夏天也没什么特别，在校门口一字排开，咧开嘴笑着拍完毕业照，就真的摆脱了“学生”这个青涩的名词。

　　莫夕玥还算走运，实习的单位正好有一个空缺，她就这么顺顺当当进了一家德资企业。莫夕玥的好运气还要归咎为修过两年德语，大学里那些无聊的好时光，都拿来读书了。

　　也不是没想过风花雪月的浪漫，只是那时周遭男生的目光都只围着颜兰兰转。颜兰兰是莫夕玥的室友兼死党，正如所有美女都会选朵绿叶作陪衬，莫夕玥很不幸，当了四年的绿叶。

　　其实莫夕玥不算没有姿色，只是略显婴儿肥，读书那会又嘴馋，男生送给颜兰兰的零食，全祭了莫夕玥的五脏庙。莫夕玥本就单纯，无心无肺的跟着颜兰兰混迹校园，空了背单词，闲了看电影。日子闲云野鹤的过去，体重有惊无险的攀升。最后，毕业照留下了莫夕玥臃肿的轮廓，以及颜兰兰曼妙的身段。

　　颜兰兰大学里最后一个男友是北京人，他们在一起耳鬓私磨也有两年多，爱得情意绵绵。毕业时平静分手，颜兰兰甚至连泪都没落下一滴，也没去给他送行。

　　莫夕玥不解，她听颜兰兰提过，对这个男生相当满意，甚至有舍弃一切追随上京的念头。前几天两人还夜不归宿，怎么说分就分。

　　颜兰兰正在理她多得吓死人的衣服，听到莫夕玥的疑惑，连头也未抬。“别傻了，他母亲给我介绍了一份不错的工作。”

　　“你也可以跟着去北京啊，难道那里没有更好的工作？”

　　“有又怎样？他母亲是行长，我父母是什么？”

　　这是第一次莫夕玥发现高高在上的颜兰兰也会自卑。颜兰兰心底这块缺口，也只在喝多时，跟莫夕玥提过。她父亲给个温州老板当司机，母亲是超市收银员。门当户对，多么劣质的借口，就这样堂而皇之把人拒之门外。

　　莫夕玥难过的拥紧颜兰兰，“兰兰，你一定能找到更好的男人，比他好一万倍的金龟婿。”

　　“呵……傻瓜！我才不在乎呢！他算什么？追我颜兰兰的男人从宿舍门口排到学校大门口，我都懒得瞧一眼。”

　　“恶心！”莫夕玥笑到身子一歪，冷不防倒地而坐。

　　窗外有只小麻雀停在护栏上，唧唧喳喳唱着歌；头顶的旧吊扇老得动作也别扭，莫夕玥就怕有一天它会转不动，掉下来；对面宿舍又在开牌局，扯着嗓子拉壮丁……一切如此，依然如故，谁离开谁还不都一样。连古人都知道“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阳缺。”自然的规律，早晚的事情。

　　“晚上掉个凯子请我们吃饭，如何？”颜兰兰大声提议。

　　莫夕玥奋臂高呼，“我要吃牛排！”

　　颜兰兰哑然失笑，“还吃肉，你的水桶腰哦！”

　　毕业后可谓藕断了，丝虽还连着，却只有一根长长的电话线。颜兰兰工作的银行说起来四点下班，可她忙完也要七八点，约会又多，接莫夕玥的电话大多敷衍了事。莫夕玥开始还算清闲，可好景不长，公司这一年的市场计划，排了几场展会。莫夕玥为此忙得团团转，连续加班、四处奔波、三餐不定，都不用减肥，越发的清减了。再穿上合身的套装，略施粉黛，莫夕玥终也蜕变成个可人的甜姐儿。

　　这年公司的尾牙展在秋季，莫夕玥照例提前飞至北京，打点一切。参展相当顺利，德国总部的大老板过来巡视，也是极为满意。

　　莫夕玥的直接上司是青岛人，对于一手栽培的手下也十分赞赏。撤展后，几位中国区的领导陪着德国老板参观几家中国供应商的工厂。莫夕玥偷得两天闲，买了张北京地图，乐颠颠的跑去爬长城。

　　因为没有查看攻略，莫夕玥先是起晚了，后两手空空登上长城。中午站在烈日下，只觉头晕眼花，饥肠辘辘，只好拼命灌从小商贩处买的矿泉水。时逢周末，爬长城的游客又多，莫夕玥一抬头，就看到正前方一只大屁股，实为壮观。

　　莫夕玥先胡乱拍了几张风景照，接着又随机拉路人帮她拍照。只可惜均是业余选手，又对她的数码相机不熟，一阵胡拍乱照，内存也所剩无几。

　　莫夕玥放眼望去，蔓延的长城上人群耸动，瞬间失去了继续前进的勇气。相机早被扔进包里，身边的一家三口正席地而坐，啃面包咬火腿肠，莫夕玥极不雅观的咽了两口干吐沫。

　　就在莫夕玥气馁中，面前晃过一背着长枪的高个男子。牛仔裤、白短衫、帆布鞋，极简单的穿着，却因为男子健硕的好身段，显得甚为亮眼。男子黑帽檐压得极低，只能瞄到他挺直的鼻梁和尖削的下巴。

　　莫夕玥想自己肯定是饿昏头了，平日一本正经的人，怎么今天见到个帅哥，就把持不住了呢？果真是“食者性也”，只怪她平时太贪念于美食，如今稍微饿着点，大脑充血，就瞎指挥眼瞄帅哥了。

　　男子停在莫夕玥身侧取景，用的是单反相机，他相机的镜头最后顿在莫夕玥面前，抓拍了一个大特写。

　　莫夕玥开始还庆幸自己戴着个硕大的□□镜，被偷拍了，也不至于被曝光。然转念一想，这人不是在侵犯自己的肖像权嘛！虽然自己刚才盯着他看，实属不妥，可这人也不能不知会一声，就拍她啊！

　　莫夕玥不知哪来的勇气，一把抓住男子，大喝，“你干嘛偷拍我？”

　　男子先是一愣。后回过神来，嘴角上扬，漫不经心道，“丫头，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拍你了？”

　　“我两只眼睛都看到你对着我拍了张照片。”莫夕玥大声的一字一顿回答。

　　“我说小丫头，你是美女吗？”男子把相机挂在胸前，懒懒的问。

　　“我……不是……怎么了？”莫夕玥有点不知所谓。

　　“好，算你有自知之明。既然你自己都承认不是美女啦，我干嘛要拍你？”男子依旧平心静气。

　　周围已经有人在看热闹了，离得最近的几个男人哄堂大笑，引得更多的人围了上来。

　　“你……你……”莫夕玥气得浑身都在颤，“你……无耻！”

　　“你还无赖呢！”

　　莫夕玥最不擅长吵架，唯一的招式就只有瞪人。莫夕玥瞪了一会儿，才发现自己还戴着□□镜。手忙脚乱的摘下墨镜，摆出架势，头扬得高高的，继续冲那男人练瞪目。

　　张世杰本来已被惹得脾气上来，准备开骂了。见莫夕玥亮出雪白小脸，挺胸抬头，嘴唇微撅，双目张得溜圆，还真像只可爱的□□。张世杰忍不住，倒先笑出声来，“小丫头，我保证，我绝对没有拍你。不信，你看我相机。”

　　张世杰打开相机，莫夕玥凑近一看，正反转了几张，连她的背影都没有。莫夕玥有点难为情了，不过她更注意到张世杰拍的照片，景致都相当唯美，而且角度也选的漂亮。

　　“这下你信了吧？”张世杰收回相机，准备闪人。

　　“哎！你能……帮我拍几张照片吗？”莫夕玥轻声问。

　　“什么？刚才你还诬陷我，现在要我拍你？”

　　“刚才……真的，真的对不起了。我是外地来的，相机没内存了，我看你拍照拍得蛮好的，而且你的相机也好。要不就帮我创作几张，好不好？”莫夕玥忸怩的低头看地。

　　“成啊！”张世杰玩心大起，“那你要怎么谢我呢？”

　　“感谢啊？我请你吃东西好了！”莫夕玥来了精神，正视张世杰，“你们北京有什么好吃的？”

　　“好吃的？……全聚德的烤鸭，东来顺的涮羊肉，……”张世杰从上至下的俯视莫夕玥，一件长白休闲衫，亮银色的七分窄裤，一双高帮登山鞋。张世杰心里掂量着莫夕玥的出处，不是个大学生，就是个刚毕业没多久的愣头青。

　　莫夕玥想了想，“好啊，就去吃烤鸭，我做东。”

　　张世杰笑得露出亮晶晶的白牙，还真是只嫩嫩的小白兔啊！

　　莫夕玥这才看清了张世杰的全貌。剑眉微扬，一双桃花眼，细长而有神。此刻他正眼里含笑的注视莫夕玥，双眼眯成两道弯弯的月牙形。莫夕玥竟不自觉面色发烫，这眼神真是七分销魂，三分迷离，实难招架啊！

　　张世杰一路帮莫夕玥拍照，有俊男相陪，莫夕玥也不感觉饿了。路上又有很多急陡坡，张世杰倒是绅士风范，落在后面为莫夕玥护航。两人又都健谈，一来一往，不一会就熟识了。

　　张世杰说话逗趣，莫夕玥笑到腰都直不起来，只能扶着墙嗔道，“哎呀，不行了，长城未倒，我先倒了。”

　　张世杰觉得这丫头还算符合口味，随口问，“你哪儿人啊？”

　　“上海的。”

　　“上海人啊，我熟悉，磨叽。”

　　“怎么磨叽啦？”

　　“呵……我们不讨论这些有碍阶级感情的问题。”张世杰对付女人自有其独家秘诀，其中至关重要的一点，就是不与女人讲大道理。反正是说不清，索性就捡女人爱听的讲。

　　回到停车场，张世杰斜睨莫夕玥，笑问，“坐我车回去，怕不怕？”

　　“怕什么？”

　　“把你给卖了啊！这人生地不熟的，我往哪儿开，你知道嘛？”

　　莫夕玥也笑，“你倒提醒我了，我得赶紧攥着手机，到时候逼急了，直接拨110。”

　　莫夕玥坐进张世杰的银色沃尔沃，东张西望了好一会，“好车啊！你很有钱嘛!”

　　“怎么？看上我了？”张世杰摘下帽子，露出几乎贴到头皮的短发。

　　“呸！谁看上你了啊？”莫夕玥轻嗤。

　　“女人都爱使这招跟我套近乎。”张世杰挑眉，无奈的一耸肩。

　　“你个大男人也太自我感觉良好了吧！”莫夕玥只觉浑身没力气，喝光瓶里最后一口矿泉水，肚子不合时宜的叽里呱啦乱叫。

　　“饿了？”

　　“是啊！早上就吃了两个包子，一个茶叶蛋，早消化完了。”莫夕玥瘪嘴。

　　张世杰扔给莫夕玥一个黑色小包。

　　莫夕玥打开一看，里面是饼干、牛肉干、巧克力……一大堆吃食，“宝贝还真多哟！”

　　“我是吃不惯旅游景点的垃圾食品。”

　　莫夕玥拆开一包饼干，“恩，好吃！……什么牌子的？”

　　“免税店买的，进口的，不知道啥牌子。”张世杰一转头就瞧见莫夕玥啃碎了饼干，渣子落了一地。“我说你吃东西就不能接着点，跟个耗子似的。”

　　“心疼你的车啊？”莫夕玥嘟囔。

　　“没！怕真招耗子。”

　　莫夕玥对着室内镜里的张世杰呲牙咧嘴……

　　张世杰笑喷，“我说你耗子不做，改当小丑了啊？”

　　“太令人气愤了，你怎么就没几句好话？”

　　“难道要我夸你可爱？”

　　“得啦！可怜没人爱，我还知道。”

　　莫夕玥一生气，嘁里喀嚓的就把张世杰一袋子的零食全给解决了，末了还不忘感叹，“人生最大的幸福，莫过于吃饱喝足啊！”

　　“丫头，你这幸福可真代价不菲，我这点口粮全被你一个人吃光了，至少也得给我留点啊！”

　　“跟你说过我叫莫夕玥，什么丫头，还鸭头呢！”

　　张世杰停了车，进入饭店，头也不回的吩咐服务员，“包间。”

　　莫夕玥顿时两脚生根，“什么？”

　　“不是你说请客的嘛！”

　　“我说请客，也没说是包间，要进你自己进，我是不会付账的。”

　　“看你那小气的样，不就一顿饭嘛，我请，行了吧？”

　　“干嘛要你请我啊？”

　　“我说我请！”其实张世杰今天心情极糟，本来约了个台湾妹去八达岭采风，没想到居然被人放鸽子。不过张世杰一向豁达，既来之，则安之，自当是郊外锻炼，顺便拍几张风景照。遇见莫夕玥是个意外，张世杰纯粹只觉得好玩。但这丫头太过别扭，张世杰逐渐失去了最初的猎奇心态，摆了张臭脸独自进了包房。

　　等张世杰点好菜，莫夕玥磨蹭了半天，这才闪进半张脸，讨好的问，“生气了？”

　　“倒茶。”张世杰不动声色。

　　“什么？”

　　“倒茶谢罪啊！我说你怎么扭扭捏捏的。”

　　莫夕玥陪着笑，坐在张世杰对面，“我是女人嘛！你个大男人还跟我计较。”

　　“别给我扣顶高帽，无福消受！”张世杰继续冷脸。

　　菜上得快，张世杰每道菜只点到即止，觉得一般，哄老外的成分居多。莫夕玥倒吃得开心，最后连鸭汤也喝了两碗。

　　张世杰连抽了两根烟，见莫夕玥满嘴油的舔手指，感慨道，“你个头这么小，食量这么大！”

　　莫夕玥不好意思的抿嘴笑，“这不蛮好的，说明我……恩……健康。”

　　一顿饭加上服务费，用了将近一千，莫夕玥瞠目结舌的瞪着服务员。张世杰刷完卡，轻蔑的咂嘴，“别一副没见过世面的表情。就此道别了，小丫头，我代表北京人民，祝你旅游愉快！”

　　“喂！手机号多少？”

　　“……这么直接？”

　　“我得管你要照片啊！”

　　“哦，那个啊……你给我个邮箱地址。”

　　“万一你忘记发，我找谁去要啊？”

　　“你还有完没完了？”

　　“我就没完没了了！”

　　……

　　那年北京的秋天，天空蓝得一泻万里，枫树摇着嫣红的叶子，白桦树舒展蓬勃的枝桠，一切都美得诗情画意。张世杰与莫夕玥的初次相遇，结局是莫夕玥不离不弃，成功要到张世杰的手机号码。直到第二次见面，张世杰才深刻领悟到，看似纯情的小白兔，其实也会变成难缠的白眼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