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鳞》明月倾

12、坦荡

　　宁王妃没说错，她看中的小狄确实是个顶好的少年，心思坦荡不说，连心胸也宽广得很，一点不记仇，又聪明，萧毓这么一说，他的眼睛顿时亮了一下。道：“哦，所以她今天一直忽视你……”

　　他说的是宁王妃今天两次把话题岔开，不肯夸萧毓一句的事。狄鸿是个极有正义感的少年，一点点不公平他立刻觉察到了，还努力让宁王妃夸萧毓。在他看来，萧毓是立了大功劳，怎么宁王妃像没事人一样，只管萧稷呢？

　　萧毓没想到他心思真光风霁月到这地步，几乎到了善忘的地步——寻常的忽视哪里会激怒萧毓，宁王妃和萧毓一样，都喜欢把诛心这把锋利的剑玩弄于股掌之中，从昨晚狄鸿出现开始，到萧毓拿着灯送宁王妃那一番话，还有萧稷那小傻子被崔四挑拨，宁王妃还故意把话学回来……

　　她就是一次次撩拨，非要惹萧毓发火，让他最后忍不住欺负一下狄鸿。然后萧毓才赫然发现，自己欺负狄鸿的方法，就和她故意让自己发火一样。

　　萧毓还以为昨晚宁王妃是要他不要戴面具，真心和狄鸿做朋友。原来她是在解释她自己接下来的行为，她故意挑起萧毓情绪，让他对狄鸿不待见，露出真实一面对待狄鸿。她太了解萧家人了，知道激怒他们才能露出真容，越是和善越是面具。他们天性就带着点残忍，像豹子或者老虎一样，喜欢把猎物七擒七纵，玩得对方又累又生气，才是萧家人的本来面目。

　　而狄鸿什么都不知道。

　　他整个人就像他的剑一样，都说剑如秋水，他也如同澄明湖水，也许是深湖，但终究是水，稍微费点神就能看透。还不知道自己被宁王妃当作让萧毓现原形的诱饵，还神色坦荡地看着萧毓。

　　“我现在可不羡慕你了。”他还笑着告诉萧毓：“原来王妃是故意让你生气的，是不是世上的娘亲都喜欢这样逗自己的儿子呀？”

　　他问得坦荡，自己浑然不觉，但外间的魏嬷嬷听得心中一酸，眼泪都快下来。

　　萧毓也有所察觉，但只是认真看了他一眼，道：“应该是吧。”

　　世上像宁王妃这样的母亲大概不多，不过话说回来，像萧毓这样的儿子，更是少之又少。她深知他的傲慢和聪明，知道能引起他兴趣的东西不多，所以故意激怒他，让他去欺负狄鸿，因为她知道，像狄鸿这种少年，有种宝石般的质地，压力越大的时候，越能彰显他坚硬的质地。

　　像现在，他就大度地单方面原谅了萧毓，道：“行吧，泥人也有三分火气呢，我刚刚也生气了，我们扯平了。”

　　真是专做亏本生意的家伙，母亲气自己，自己气他，他才是最吃亏的那个，平白生了一场气，单方面就扯平了。换了萧稷那家伙都要在地上打几个滚才罢休。

　　萧毓也不提醒他，只道：“其实我母亲不管你的事，不是因为你不坦荡，是她自己的考量。”

　　“什么考量？”狄鸿不解。

　　他一双眼睛是深黑色，漂亮得像鹿，萧毓真惊讶他竟然没有跟一句“是因为危险吗？”，他像是压根没往那方面想。萧稷那家伙喜欢江湖也可以理解，江湖中出生的人身上，确实是有种独特的气质在的，不像是不谙世事的纯洁，而像是天生就是鸿鹄大雁，乘风而上九万里，快意恩仇，不去往任何细微的地方琢磨。

　　“狄门虽然没落，但基业很大。你们少主老仆，如同怀抱重宝过闹事的孩童，有些爱惜名声的人，就算想帮助你们，也不敢贸然过来沾身，只怕日后说不清楚，落了个趁人之危的罪名。”萧毓见他半懂不懂，笑道：“你想成寡妇带着小孩子还有一份大家业就行了。”

　　狄鸿被逗笑了。

　　“哈哈哈，寡妇。”他也是少年心性：“等贺六叔回来，我告诉他。是哦，我记得上次过沙海，那个沙海马帮的老爷子，也是这样，说‘出人出力，财物人丁，少门主你只管开口，老朽这一把老骨头也任你驱使，只有一样，老朽不参与狄门内部的事，老朽一辈子只攒下这点脸面，求少门主体谅’我说他是诚恳的，但贺六叔非说他是借故推脱，连他的地方都不肯住了，我走出好远，他还在沙丘上看着我呢。”

　　他说得遗憾起来，显然是后悔那时候伤了那马帮首领的心。

　　“对，就是这道理。沈庄和你们是有约定，但更像两个邻国，守望相助。如今主少国疑，反而不好插手，不像帮忙，倒像是来吞并的。就算她没有这个心，到底人言可畏。”萧毓认真教他：“所以母亲一定要我跟你成为好友，我们结交，就像当年狄元驹和项牧然的结交，是平班平辈，就没有嫌疑了，我就算插手帮你，也是合情合理。”

　　狄鸿听得连连点头。

　　“怪不得王妃一定让我做你的伴读呢，原来是想安排我们俩啊。”狄鸿还认真打量一眼萧毓，顿时笑了：“行吧，看你虽然没项叔那么神气，倒也配得上我了。”

　　萧毓没想到他也会开玩笑，刚想说话，狄鸿却道：“等一下。”

　　他手指在桌子边缘一抹，竟然从平整桌面上抹下两根短短木刺，要是贺六在这一定能认出来，这是狄鸿模仿他那天在茶棚里的那一手。不过短短两天，已经学了七八成了。

　　狄鸿一抬手，看不清他手上动作，如果萧毓练过武功的话，可以听见一声轻微的撞击声，是两根木刺在空中相击的声音。世上有一个人是一定听得见这声音的，就是守在外面的魏嬷嬷。因为狄鸿这一手，模仿是就是她的回针法。

　　魏嬷嬷果然笑了，也用金针相击的声音作回应，她知道是狄鸿要说机密的事了，所以自己一闪身上了屋顶，替他戒备，不让人靠近。

　　萧毓只看见他一抬手，也猜到狄鸿是在打暗号，但他没猜到狄鸿打完暗号，紧接着就道：“项叔身上，有我狄门的密令，可以开启十七处失落的密洞，每一处都有一项狄门绝学的爬树功，四小姐之前说的药宗绝学就在其中，狄门衰落，也是因为这次的损失太大。”

　　萧毓没想到狄鸿直接把连自己母亲都没告诉的机密这样轻易说出来了，也不由得怔了一下。

　　他虽然说着江湖没什么用，但狄门毕竟是与大周太宗一起争过天下的势力，而且他也不到十六岁，虽然天资高，但还真没掌管过几千人的生死，而且对手还是权倾朝野的魏千岁。他毫不畏惧，反而来了兴趣。

　　“什么是爬树功？”他问。

　　“爬树功你都不知道啊？”狄鸿终于能说回自己的本行：“这是江湖黑话，你听过那故事没，猫教老虎学艺，什么都教了，就留了爬树没教，后面老虎全学会了，回头就要吃猫，猫一下子蹿到树上，就保住了性命。所以江湖上管一门功夫压箱底的不传之秘就叫爬树功，一般宁死不外传，当初小狄王集结天下豪杰起义失败后，沦落江湖，他深知门派之别是导致江湖分裂无法与朝堂抗衡的原因，所以创建了狄门，靠自己的个人威望，将数百种武功门派的爬树功都收集了起来，其中最出色的有十八种，就是俗称的六宗十二道。”

　　狄鸿娓娓道来：“收藏这十八种爬树功的密洞位置，就是门主密令的一部分。我有开门的方法，但位置只有项叔知道。当初我父亲决心重振狄门，寻找门主密令，最后失踪在沙海里，他把开门的方法告诉了贺六叔，位置给了项叔，我们要从项叔那问出位置，才能重振狄门。”

　　萧毓平静听着，但眼中神色变幻，显然在快速思考。

　　“我知道了。”他身上有种让人安心的感觉：“我思考两天，等到天水渡告诉你办法。”

　　狄鸿没想到他就这么快把事情揽去了，告诉自己什么办法？难道是直接可以拿到门主密令的办法？自己和贺六叔筹谋了大半年的事，他两天能想出办法？

　　“就这样？”狄鸿有点懵。

　　“就这样。”萧毓道。

　　但他见狄鸿一脸若有所失的样子，又忍不住笑了。

　　怪不得母亲一定要自己跟他做好友呢，有个朋友，能不能比肩同行不知道，好玩是一定的。

　　“对了，我也告诉你一件事。”萧毓知道他和盘托出，自己一句不说，实在有点说不过去，于是道：“你知道我上午怎么让裴九落荒而逃的吗？”

　　“你问他为什么太后一定要让你们王府赶紧进京。”狄鸿记性倒好，反应也快，顿时睁大了眼睛：“他那么慌乱，说明太后召你们进京一定有别的原因。他怕再说下去露馅，才跑的，哈，怪不得裴九怕你！”

　　萧毓再聪明，毕竟也是个少年，得到同龄人，尤其是这么优秀的同龄人的夸奖，还是有点得意的，但他向来面具天衣无缝，只是笑得温和，一点看不出意气风发。

　　“其实我当时也不确定，但裴九的反应让我确信这背后一定有件大事，只是还不知道是福是祸。”他认真起来时候的眼神原来是这样的，专注得几乎看穿人灵魂，像对着空中的某个目标看过去：“但我一定会弄清楚的。”

　　“所以我们原来都有重要的事要做嘛，怪不得王妃让我们联合呢。”狄鸿道：“放心吧，我一定帮你。虽然我不知道该怎么帮，你和裴九的交锋我都看不懂……”

　　“没什么看不懂的。”萧毓教他：“就跟两个人在黑暗中比试一样，是通过每一次出招的结果来判断自己击中了没有……”

　　狄鸿大笑起来，拍了一下萧毓的肩膀。

　　“我就说嘛！”他得意地道：“我第一眼就发现了，你那个时候和我练剑的感觉是一模一样的，我以前和他们说，他们都说我是剑疯子呢。你一定懂对吧？那感觉可好了，好像一切都变慢了，只有眼前的目标，跟对手是谁都没关系，打赢的感觉别提多痛快了，对吧？”

　　萧毓笑了。

　　“是的。”他说，不知道想到什么，忽然问：“你有没有遇到剑法比你厉害的高手？”

　　“比我厉害的？”狄鸿认真思索：“没有过。刚开始是贺六叔教我剑法，后面就变成我看着壁画自己学了。对了，你看我的剑法，就知道那十七门爬树功有多厉害了。我有时候在山洞里练久了，会把壁画上的人想象成我师父，和他过招……”

　　“那如果创下这剑法的人就在你面前，你和他过招会是什么感觉？”

　　“那可太好了。”狄鸿十分向往：“那肯定比我练一年还有用。”

　　萧毓笑得眼弯弯。

　　“你不会有个这样的对手吧？”狄鸿顿时羡慕起来。

　　“不是对手，但他一直不肯和我讨论这趟进京的事。”萧毓的眼神变得危险起来，但又带着某种迷人的光彩：“等我试完崔四，我就去跟他交手。”

　　“谁？”

　　“我父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