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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预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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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九手执蜡烛,他不敢坐下,也不敢碰号房的东西。如果说这七人中谁最敬畏鬼神的话,那应该是他了。弄玉使见过的神迹太多,别的不说,摘星楼上供奉的魏如意,就是真正的“半仙”。
好在他并没有完全依靠虞青那个半吊子,他左手拿着蜡烛,右手却拿着一柄玉柄的拂尘,如同举着一柄剑一般,对着号房的门口。
这可是如意真人亲赐的宝贝,比虞青的蜡烛靠谱多了。也许是因为太厉害的缘故,号房里迟迟没有动静。就在他以为会平安无事渡过的时候,号房里忽然响起了蛇虫爬行的声音。
那声音仿佛是从砖块下响起的,他立刻跳到床上,躬身站着,只为避开可能会出现的蛇虫。号房低矮,站在床上,恰好眼睛与门上的小窗是平齐的,他瞟了一眼门外的景象,不敢再看。
门外齐刷刷站着一排黑影,全是人形,也不飘荡,也不游走,只是安静站着。
就在叶九以为这已经是最惊悚的时候,他们开始叫起了他的名字。
“叶小舟……”“叶大人……”他们换着方式叫他的名字,声音各异,其中一个听起来尤为熟悉,正是前些天被他弄死在狱中的裘文德。
叶九从一个小太监走到御前掌印的位置,手中结果的性命无数,真要算的话,只怕自己都数不清了。他知道这些多半是幻觉,是修道的人说的心障之类的东西,而且就算是真的话,有拂尘在这,他们也进不来。所以并不十分害怕,只是移开了眼睛,死死盯着墙上的某一处,企图熬过这一炷香的时间。
但外面的声音变化多端,不仅有裘文德,也有赵王夫妻,甚至还有死在江南的弄玉使姜阿荣等人的声音。
声音渐渐往前,有一些尘封在记忆里的声音都被翻了出来,甚至变幻成小太监的声音:“小九,小九,我是五哥啊……”
李福子九个义子,活着的只剩三个,戚七,林舜,和他叶九。死去的多半有一段故事,叶九脸色苍白,并不答应,但神色煎熬。
那声音又变出了新花样,竟然变成了普通妇人的声音,叫道:“维周,维周,以后就叫你小维周好了,这名字寓意好,又吉利……”
寓意要是真的好,就不会沦落到宫中当太监。
叶九心中冷笑,听那声音还在那表演母子情深,和一个男声一应一和,叫着他名字,忍不住冷哼道:“省省功夫吧,我可不叫叶维周。”
他话音刚落,手中蜡烛火光顿时摇曳起来,号房中骤然卷起一阵大风,蜡烛光颤抖不止,竟然直接熄灭了。
叶九大骇,握紧拂尘,心中闪过一个恐怖的念头。
这一句回话,应该不能算答应了吧?
但他来不及细想,因为号房的门豁然洞开,无数黑影涌了起来,伸出手朝他抓了过来,叶九毕竟是叶九,生死关头,涌出无限勇气,直接冲了出去,一头扎进浓雾中,那些黑手都伸出来抓他,被他用拂尘乱扫一通,都打落下去。但毕竟太多,有手直接抓住他脚踝,将他拖倒在地。
“来人!救命!”他叫道。被黑手拖着往号房里拉,这些手力大无穷,他感觉整个人像陷入了深深的沼泽中,无数记忆一齐涌了上来。
记忆的尽头,竟然是一间昏暗的牢房。他自己都快忘记了,只记得一年到头都泛着沉重的霉味,又阴又潮,到处都是臭虫,他那时候还很小,在牢房中关久了,又瘦又小,竹竿一样,他母亲是个病恹恹的妇人,已经记不清模样了,只记得她死的时候自己心中的恐慌,还有她一定要自己记住自己的名字,叫什么来着……
箭羽破空的声音,如同利剪破绫罗,又如同击碎了沉重的玉瓶,水花飞溅出来,眼前顿时一片清明。
叶九从黑影的拖拽中挣扎出来,看着箭羽接二连三飞来,将黑影击退。
除了计修鸿那个杀神,谁敢在这时候还出来救人?
他站在号房的屋顶上,神色冷漠地拉着他的弓,箭去如流星,虽然没法真的杀掉黑影,但也将他们打退,眼看着最后一支箭都射光,他跳下屋顶,一手执着自己的蜡烛,一手拎起刚从地上爬起来的叶九,与黑影对峙着。
“去我身后。”他吩咐叶九,顺手拔出佩剑来,蜡烛的火光中,他脸上毫无畏惧,仿佛面对的不是鬼神,而是早已交手过无数次的敌人。最厉害的是,那黑影竟然真的被他威慑住了,竟然不再前进。
叶九躲在他身后,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狼狈。他身上华贵的锦袍已经滚得咸菜一般,手上也不知道是伤口还是泥土,浑身都剧痛无比。
“你怎么没有被这鬼东西困住?”叶九问他。
“不过是个吊死鬼的幻象而已。”计修鸿一开口就没什么好话:“你这么容易被困住,做了亏心事?”
叶九哑然,正要骂他,只听见北院的方向传来求救声,看方向,显然是罗骥和叶璟中的一个,多半是叶璟。
“不准去!”叶九立刻喝止住计修鸿,他实在是权力场中厮杀出来的,不管多狼狈,永远不影响他的城府:“叶璟不是不怕这些吗?让他先吃点苦头再说。也许吓狠了,能说出点什么机密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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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邈所在的西三丙号房,要论恐怖,应该是最恐怖的一个。毕竟就算没有鬼神,剖腹掏心,也是极吓人的了。
但不知道是他身上真有龙气还是怎么回事,竟然迟迟没有幻象出现,他举着蜡烛坐在床上,正在无聊之际,外面忽然响起呜呜的女鬼叫声。
萧邈直接举着蜡烛走到门边,站了一站,猛地推开了门,把外面正学鬼叫的虞青抓个正着。
“真没意思,这都吓不到你。”虞青举着蜡烛,遗憾得很:“你真不怕呀?”
萧邈没理她这无聊的问题,问她:“你怎么不守着你的号房。”
“有人替我守,我出来逛逛。”虞青怕他不懂,看了一眼他旁边郑生待的西三乙号房,做个鬼脸,又举着手臂做蜘蛛状。
“她不守她相公,守你?”萧邈哪壶不开提哪壶。
“蜘蛛布网,人不用在的,再说了,我是君上,他一个凡人,露水姻缘而已,怎么跟我比。不信我把她叫出来问问,看是她相公重要还是我重要。”虞青说完,又怕自己刚刚声音太大,被隔壁郑生听到,于是用同样大小的声音试探着叫道:“郑相公?郑相公?郑云庭!”
前两句都没回应,最后一句她是抬高声音叫的,隔壁的郑云庭这才听到,连忙高声答道:“我在呢。”
虞青对他实在是嫌弃得很,蜡烛也不给,郑云庭人也老实,乖乖坐在他的号房里,目不斜视。
“外面到处是妖魔鬼怪,你别出来,出来就吃了你。”虞青吓他。
“哦哦,好的。”
虞青朝郑云庭那边撇撇嘴,露出一个嫌弃的表情,直接挤进了萧邈的号房。
“你干什么?”萧邈问她。
“别这么小气,进来看看你嘛。”
“你不会是害怕吧?”萧邈直接戳穿了她。
“开玩笑,我会害怕?我只不过是一时丢失了法力,等恢复了,什么鬼神,都不在话下。”虞青一面说,一面身体却很诚实地挤到了里面,把萧邈推去门口:“要有什么怪东西来,你先上,反正你是龙子,轻易死不了……”
她话没说完,萧邈直接捂住了她的嘴,把她拉到身边,两人贴墙站着,虞青本来还想问他干什么,看到进来的黑影,顿时不敢说话了。
那黑影并不恐怖,只是个普通的人形,甚至有点瘦小,佝偻着,一进来就在桌边坐了下来,却并不写字,也不说话,而是似乎在数着什么。
他从怀里掏出一些东西,数一遍,又从袖子里拿出一些,一个个数一遍。虞青还不懂,萧邈已经明白了,告诉她:“是铜钱。”
在春闱的号房里数钱,也算是个人才了。这人却数得十分起劲,一边算,一边默念有声:“回去的路费要五百钱,还李二伯一百钱,娘的药费要三百钱,还要买五只鸡,买一架犁,请人来把屋顶修一修……”
他像是已经算过许多次,对每一堆铜钱的用处都烂熟于心,连每只鸡的用途都很清楚:“一只打鸣,四只下蛋,两只给娘吃,两只攒起来,一集卖二十只鸡蛋,二五一十,一个月又能买一只鸡……”
“怎么还在这算买鸡的事?”虞青听了半天,不耐烦起来。
她声音出来,那黑影就顿了一顿,像是听见了,虞青吓了一跳,还好黑影很快就继续算下去了。
“买一架犁,借二伯家的牛,回去正好赶得上夏耕,请人修屋顶要钱,不如自己修一修,茅草后山尽有……”
“这季节的茅草,不好用来修屋顶吧?”萧邈忽然插话道。
虞青怕黑影真听见了,打了他一下,黑影并没搭话,而是自言自语道:“这季节的茅草,这季节的茅草……”
他竟然真听得见萧邈说话。
虞青死命掐萧邈,不让他继续和那黑影搭话,好在黑影像是没觉察到萧邈的存在,又继续算他的帐了。
“回去的路费要五百钱,还李二伯一百钱,娘的药费要三百钱……”黑影又开始重复之前的话,蜡烛已经快烧完,一炷香的时间马上到了,没想到死状最恐怖的西三丙反而是最安全的一个,虞青正松了一口气,却听见北院的方向传来惊恐的大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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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璟其实并不怎么害怕幻象。
一则是他确实没做什么亏心事,叶家第三代里最受重视的嫡孙,说是天子骄子也不夸张,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二是他所在的北六乙号房的死者死得十分平静,验尸说是在睡梦中去世的,而且隔壁的罗骥也是一身正气,守望相助,没什么好担忧的。
他举着蜡烛坐在号房里,等待幻象出现。
黑影出现的时候,他还是有点畏惧的,好在那黑影十分安分,进来就往床上一躺,像是睡了过去。叶璟和他独处了一阵,眼看蜡烛快燃尽,时间也快结束了。
他不愿意再等下去,直接推开号房的门往外走,但门口却似乎有一面镜子一般,他一脚就踏进了水一般的幻象中。
出门的瞬间,似乎有人在他背后叫了一声“文翰”。
这是他的字,平时只有老叶相这样叫他,他心神不由得一晃,好在并未答应,只是脚下一脚踩空,往前踉跄一步,手也不知道扶到什么东西上,食指被狠狠扎了一下。
他痛呼一声,栽倒在地,无边无际的血腥味,就在这时候涌了上来。
他似乎栽进了一片血海之中,触目所及都是鲜红,整个人在水中漫无目的地乱抓,仍然控制不住地往下沉,他慌张地抬头往上看,空中似乎有个明黄色的身影,冷漠地俯视着他们,扔下厚厚的奏章,砸在他脸上,他再往下看,是自己这辈子所有的亲友,老叶相,父亲,各房叔伯,堂兄弟姊妹,乃至于已经出嫁的姑母……都在往下沉。
“父亲……”他连忙伸手去抓,但什么也抓不到。脑中似乎响起当头棒喝,剧痛无比,有人张狂的笑声响起来:“沧浪台满,沧浪台满!原来沧浪台真的是可以填满的!”
空中燃起大火,无数的文章,书籍,在火中熊熊燃烧,火光中,叶家的门楼,屹立十朝而不倒的门楼,满京人都知道是和朱雀门一样的地标,盘踞金龙,蹲着麒麟,赑屃负柱,有瑞兽环绕守护的门楼,文官下轿,武官下马的门楼,连带着太宗皇帝御笔亲题的匾额,就这样轰然倒塌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