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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伤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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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穿着玄衣的高挑身影,缓缓走了出来。
“诏狱主事方子溪,见过太子殿下,诸位皇子殿下。”
即使已经满堂都掌了灯,诏狱仍然让人觉得无比昏暗阴沉,这人站在那里,如同从阴影中长出来的一棵树——虞青终于知道上次见到方子溪时,那股违和感从何而来了。这个人似乎天生就该生长在这阴沉的地方,被拉到阳光下时,反而显得苍白起来。
刑部尚书似乎对这名字最为触动——天下读书人,谁不知道大儒方其慎呢?江南大族,世代簪缨,最难得是一支文脉,如今后人却沦落到跟狱卒一样的地步,做着这样阴损的勾当。
然而方子溪似乎对这些目光都毫无察觉,只是给众人行了礼之后,恭敬问道:“请问要移驾刑堂吗?”
“不用,就在此处。”萧邈道。
“遵命。”
诏狱的人很快搬上来许多东西,但都是绑人的木架之类,最后才抬上一个皮箱来,方子溪打开,里面才是琳琅满目的刑具。
“请问七皇子殿下,要留人犯哪些部位?”
他如此娴熟,仿佛真是个天生的刑官。
“除却七窍和性命,其余悉听尊便。”萧邈道。
“遵命。”
弄玉使们都剧烈挣扎起来,叶九脸色惨白,却始终无人出声。诏狱的人将弄玉使捆在木架上,方子溪还在桌案上慢腾腾地整理他的刑具,一套银针,足有上百根,如同针灸用的针一般,但是大小相差却很大,有些还带着倒钩,反插在一块红布上。
他的刑具就像他当年的笔墨纸砚一样,井井有条,而他下针就像写字,成竹在胸,不急不缓。
“这是下风池穴和十宣穴,在此处下针,这是为了让犯人意识清醒。”他十分有条理地解释道:“请问拶指还是插针?拶指是用拶子,插针是用针刺指甲。”
满堂静默,只有赵王和魏王神色得意。
“你做就是,不必问我。”萧邈冷冷道。
“遵命。”
方子溪显然更喜欢用针,捏起他手指,下针前还神色平静地告诉吉祥他们:“只要众位愿意招供,咱们随时都可以停。”
“奴婢说的话句句属实,毫无隐瞒,七皇子不信,奴婢只能枉死了。”吉祥仍然牙尖嘴利。
方子溪没有多说,直接下针。吉祥顿时如同脱水的鱼一般弹了起来,却又被镣铐勒住,整个脸都涨红了,青筋暴出。下到第三根,他终于惨叫出声。而这一叫,就再没停过。
方子溪却始终平静得如同一个木人,他仿佛心中自有一个列表,按部就班地一个个酷刑试下来。其实并不算血腥,甚至还会擦去血液,所以肉是肉,皮是皮,没什么恶心的。但他的态度,实在让人毛骨悚然。
等到他开始从吉祥胸前剥下一块块枇杷大小的皮肤并把他们排列整齐的时候,终于有人忍不住吐了出来。是刑部尚书的下属,他只能跑到外面天井去吐。
“停。”萧邈叫了停,却并没有大发慈悲的意思,而是问道:“有人招认吗?”
吉祥的嗓子已经哑得如同破锣,整个人都仿佛脱了形,浑身冷汗淋漓,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似的。原来人憔悴到极致时是这样的,所有五官全在往下坠,却仍然气若游丝地道:“奴婢无罪,怎么认罪?”
“继续。”
方子溪却没有继续用刑,而是道:“殿下,人犯近乎昏厥,继续用刑恐怕效果不大。”
萧邈明白他的意思,他当初在军中的时候,也见过被一箭穿胸还强撑着把受伤的战友带回营帐才断气的斥候,军医的解释是剧痛超过人体承受能力,五感就会麻痹。显然用刑也是一样的道理。
但赵王和魏王可没去过边疆,自然也不知道这道理,魏王沉不住气,道:“不用刑?难道还让他休息不成?”
“回禀王爷,正是要让人犯休息之后,再继续用刑。”方子溪真就如实回答。
“不准。”赵王直接道:“我看你就是想拖延时间,老七,让他们换个刑官来。”
“听闻方大人是诏狱第一的刑官,难道除了让人犯休息,就没有别的办法了?”
他一句话,就把双方拆解开了,既让赵王那边知道换刑官不是好主意,又让太子那边知道没法拖延。赵王那边听了还没事,太子却极平静地朝他这边瞥过来一眼。。
萧邈知道这个眼神的意思。
他是在警告。
一片安静中,只听见方子溪不急不缓地道:“回禀殿下,办法是有的。”
“说。”
“取上百年的野山参来,切片让人犯含在舌下,再佐以金针刺穴,就算凌迟,人犯也不会昏厥了。下官刚刚已经让人犯含了参片,只是诏狱的参片太差,效力不够。”
“这还不简单。”魏王大喜:“百年的老参我母妃那就有,快让人取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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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人去取参片来回要一刻钟左右。萧邈于是让众人暂时休息,刑部的官员走出去时,背上都是汗迹,看得出是吃了惊吓。
世人只知道朝堂是波谲云诡的地方,不知道宫廷内别有洞天。光是用刑一事,刑部那些铁老虎炮烙刑,粗糙得很,又怎么比得上诏狱的手段。
天已经擦黑了,萧邈走出来,没人敢跟他搭话,他一个人站在诏狱的天井中,看着头顶四方的天空,可惜不是用晚膳的时候,不然虞青那家伙在这吵闹一阵,也不至于让这片寂静显得这么森冷。
“在看什么,等下雪吗?”太子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到了这样图穷匕见的时候,他还开得出玩笑,四月飞雪,比得上窦娥冤了,可惜萧邈不是草菅人命的昏官。
萧邈回头看,太子披着狐肷披风,整个人如同雪堆成的雕像,安静地站在他身后。他穿白,萧邈却穿的玄色蟒袍,如同一柄剑一般。
他没说话,只是平静地看着太子。
一个公正的主审官,是不该有太多话的,尤其是在这样的关键时候,更不能和其中一方交谈。要是赵王看到,又要闹一阵了。
“那天在猎场,雪倒是挺大的……”太子看着天上,他的脸在昏暗天色中如同画一般。作为一国储君,他有点太漂亮了,也有点太病弱了。不知想到什么,他忽然勾起了唇角:“还记得吗,那天我被赵王气到了。”
怎么会不记得,那算是他难得失态,借那黄先生的话,讽刺说十个皇子里,只有一个是真的称得上是龙子,剩下九个都是假的。
“那天我不该说九个的,”他平静看着萧邈眼睛:“我知道伤了你的心。”
弱冠之年的人,还有这样的坦诚,可见传说中帝后感情甚好并非虚言。当然萧邈知道也是陈溪山教得好,帝王术,就是要这样坦荡的。
萧邈勾了勾嘴角。
“我没那么容易被伤心。”他淡淡道:“进去吧,马上要继续用刑了。”
要真论伤心,那条蟒魂更伤心。御前那一状告完,魏山林没死没问罪,杀了他十七个士兵,那个最伤心。当然,在太子看来可能是另外一番景象——是萧邈对不起他。杀平民冒功是常有的事,边疆这样做的也不止一个魏山林,平白无故告他舅父一状,什么意思?也想夺嫡吗?
大家都不是十年前的小少年,身后都站着无数人,说傀儡严重了些,更像是各自狼群的首领,如此种种,都是自己的选择。只是渐行渐远,多少有点让人伤心。
太子站在那里,仍然笑着,但像是很疲倦的样子,他知道萧邈不会转圜,自己安静看了一会外面的雨,终于转过了身。
萧邈却叫住了他。
“对了。”穿着玄色蟒袍的年轻人看着太子眼睛,问得比他还坦荡十分:“你的后招是父皇吗?”
太子忍不住笑了。
千帆过尽,物是人非,到了今天。萧邈这家伙,还是一样单刀直入,无所畏惧。
他是当做好玩一问,没指望太子回答,太子也当然不会回答。
“你怕父皇偏袒?”他告诉萧邈:“其实父皇很公正的。”
“我怕父皇偏袒,你怕父皇公正?”萧邈回得也快,真是好机锋。
太子不说话了,只是笑着,无奈地摇摇头,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