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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4、大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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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把洛娘带去里间,剩下的人才继续找起卷子来,是沿着陈瑞安的二十年前那一科一直往下找,每一科基本都有一个黑影,一共二十一张卷子,都找了出来,陈瑞安和董志行的自不必说,其他人的也是文采斐然。
“殿下。”林舜立刻发现了异常:“你看,他们每个人卷子上都没有朱砂红钩,说明他们都没被录取。”
萧邈立刻皱起了眉头,挨个看了一遍,又道:“拿榜来。”
为了查这案子,他们早把历年春闱中举的榜单整理了出来,一个个对照找,果然这七个人都不在里面。
方子溪有些不解。
“不应该啊,老叶相虽然好玩弄权术,但自己是文章出身,从恩科那一科开始,二十年来,春闱他都是主考官,考官中也很多是他的门生故旧,都有真才实学的,怎么会疏漏成这样?”
瑶环已经安抚好洛娘,从里间出来了,听到这话,道:“叶元载虽然爱弄权,但春闱主考一直做得不错,我们这六千份卷子看下来,打朱砂红钩的基本没有滥竽充数的,如果遗漏得多,我们早发觉了。比如陈瑞安那一科,就遗漏了他一个,我们当时还奇怪,说怎么老叶相百密一疏,漏了这么好的一个。”
“对,我也有印象,庚午那一科,基本没有遗漏,就有一张卷子可惜点,就是这个黄垚,他也成了黑影?”
“庚午的黑影是天权星,也就是罗骥的,那个死者是死于火烧。”虞青大功告成,已经干完自己的活,正在旁边端着盘点心吃,听到这话,顺口答道。
萧邈顺手把他们的卷子按时间顺序排好,道:“那恩科的董志行就是第一个黑影,死于头风落水,,然后是甲子年的陈瑞安,死于猛虎,丁卯的喻晋鹏死于蛇虫,庚午的黄垚死于烈火,癸酉的张成周死于上吊,等等……”他像是找到了头绪,眼神陡然冷下来。
周围人顿时都不敢说话了。
“江放。”萧邈直接叫自己的侍卫长:“去把叶璟叫来,我有话问他!”
等叶璟来的时候,众人都不说话,只有虞青一点不怕萧邈发脾气,还在狂吃,趁萧邈不注意,还问瑶环:“萧邈发现了什么,你猜到了吧?”
瑶环朝她做个“嘘”的手势,道:“殿下要审人了。”
叶璟果然一叫就来,他显然已经睡下了,匆忙穿上的衣服,进门的时候还匆匆系着带钩,是跟萧邈查案久了,知道他是雷厉风行的脾气。要是以前,养尊处优的探花郎光换衣服就得半刻钟。
“发生什么事了?殿下找到线索了吗?”他焦急地问道。
“把门关上。”萧邈只冷冷道。
江放也害怕,连忙带上门出去了。
叶璟就是傻子,也觉察到情况不妙了,看了一眼桌上的卷子,一头雾水,询问地看向众人,没人敢给他递眼色。
“我问你,癸酉一科,叶家除了你,是不是还有人中举。”
“有,”叶璟见他要问个究竟的样子,答道:“是三房的一个堂叔,叫做叶长祯,中的是二甲十九名。”
“他文章怎么样?”萧邈见他神色犹豫,冷声道:“说实话。”
其实叶长祯的文章大概率就在这一堆卷子里,但他偏要问叶璟,而叶璟也不得不答。
“不怎么样,我在族学中没听过他的名声,中举是意外之喜。”
“意外之喜?”萧邈神色冷淡,忽然将手中卷子朝他砸了过去:“从癸亥到今天,已经是七科,你叶家科科有意外之喜?”
卷子并不重,一砸过去散落一地,与其说叶璟是被砸懵了,不如说是吓傻了,他茫然地抓住还在飘荡的卷子,看了看,上面的名字陌生得很,但确实是好文章,他是主考官,自然知道没有朱砂打钩是被淘汰的意思,再联系萧邈的怒火,一瞬间就明白了。
“不……祖父他不会……”他第一反应是给叶元载辩解,反应过来事情的严重性之后,连忙道:“春闱舞弊是抄家灭祖的大事,祖父绝不敢做,也绝不会做,我叶家以文章起家,绝不会断了天下文人的功名之路。祖父爱才惜才,帮助了多少寒门学子,门下桃李遍天下……”
“桃李遍天下,但叶家自己的子孙呢?”瑶环显然也动了怒,淡淡道:“如果我没记错,叶家两代人里,探花郎你是唯一的三甲吧?”
“我这个探花是自己考来的!”叶璟也怒道:“卷子还在翰林院封着,你们要查随时可查。当年考官都保我做状元,是祖父力争,点做探花。就这样,我的卷子也仍然接受过天下人的审视,但凡有一丝水份,不用你们查,御史台早把我撕碎了。”
“你是自己考来的,那叶长祯呢?癸亥恩科出来的叶相荣,你的堂叔,现在正做着礼部的侍郎,之后的甲子科,你父亲叶康裕,现在还在翰林院修书……这些人都是自己考出来的吗?”萧邈问道。
直称对方父亲名字是极失礼的行为,无异于结仇,但此刻谁都没有余裕顾及这个了。
叶璟整个人如坠冰窟,他向来以探花郎自居,最崇拜的就是当年状元及第的老叶相,就算面对东宫和叶九,也是真情实意觉得叶家是正义的那方,如今一切都被萧邈当面推翻,打击可想而知。
但他毕竟已经做了六年的官,天资又高,修为还是在的。
“就算他们才不配位,那也绝不是祖父选上去的。”他昂起头来,虽然狼狈,却也带着几分傲气:“殿下太小看叶家了,二十年的主考官,冒着灭族的风险舞弊,就为了把几个不成器的子孙带进官场?说句狂话,有没有功名,叶家的人都能进官场,何苦舞弊,还是当朝丞相亲自去舞弊?殿下明察秋毫,这道理我想殿下不会不懂。多半是考官中的门生或者世交,在文章中看出了我家族学的影子,所以抬手放了些水,但这事考场古已有之,换了陈溪山,看见山西学派文章,也会高看几分,这不过是人之常情,无法称之为舞弊,就算告到御前,也没什么。”
“就算告到御前,也没什么?”萧邈问。
“当然,无论这二十年往前,还是往后,我不信每个考官都没有偏好,陈溪山偏好孟子,莫文古好讲法学,就连殿下当年的太傅,大儒方其慎,也偏好老庄。这是在考生流传的说法,早已不是秘密。”叶璟昂着头道:“从来二甲以后无好文章,不过是看些辞藻铺陈之类,差距不大,我们叶家的子弟虽然文章不行,但名次也都不高,要是跟三甲最后一名比,差距估计也不大,殿下何故笃定是舞弊放水?”
萧邈没有说话,而是嘲讽地笑了。
他在桌边坐了下来。
“你知道你和你们癸酉那科真正的状元的差别吗?”他问道。见叶璟眼中有不服,显然还对老叶相不点他为状元的事耿耿于怀,顿时笑了。
“老叶相教你辞藻,教你善辩,大概没教过你,有样东西是放在所有的辞藻修饰之前的,那样东西,叫做事实。”萧邈嘲讽地笑着,教他道:“你睁大眼睛,看看这些被你们叶家的废物挤下去的文章,是三甲最后一名的水平吗?”
叶璟愣住了,他惊讶地看向文章,匆匆扫了几眼,尤其是看到陈瑞安的文章时,顿时直接跌坐在椅子上,脸色灰败如纸。
“权术里有句话,叫上行下效,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就像滚雪球一样,最开始也许只是上位者的一句话,但越往下滚,雪球越大,最终压死无数无辜百姓。所以为君者要用圣人的标准要求自己,因为你的一句话,可能就是无数人的生死。”他像是在教叶璟,又像只是在嘲讽。
“叶元载的子孙中废物群出,他自己却不甘心叶家以后退出权力场,他的门生和故旧知道这点,所以投其所好。有力的出力,有权的就弄权。二十年来,七科春闱,科科有你叶家的人中举,都是这些人干的好事。”萧邈问他:“你以为被你叶家这些废物挤掉的是最后一名吗?官场上媚上的功夫,哪是你这种傻子可以想象的?帮你们中了举,还要堵住天下悠悠之口,不然中举的试卷放出来接受天下人批评的时候,丢的也是叶元载的脸。所以如果同科中,有人以同样的破题,同样的思路,写得比你家的废物出色,这样的人,就要被淘汰,免得两相对照,丢了叶元载的脸。”
叶璟震惊地睁大了眼睛,他不敢相信萧邈将要说出的那个可能,连他也觉得黑暗的可能。
“所以为了叶相荣,恩科一科,同样以臣德破题的董志行落榜,甲子一科,为了捧你的废物父亲叶康裕,状元之才的陈瑞安也不能幸免,还有丁卯的喻晋鹏,庚午的黄垚,癸酉的张成周,个个如此,科科皆然……”萧邈自嘲地笑起来:“弄权弄权,这就是弄权的代价,为了小小一点东西,金块做瓦砾,珍珠和泥抛。大周先祖,筚路蓝缕创下的基业,你们这些硕鼠,弃之如泥沙……”
他最后那话已经带着君王般的杀气,原本还在震惊中的叶璟,听到这话,本能地颤抖起来。
“所以是我们叶家导致了贡院的血案?”他不敢相信这结论,这些天和叶九对峙,他是真觉得自己是正义一方,觉得是陈云驰德不配位,才引发鬼神震怒,所以很快自己就否定了这说法。
“不不,就算是叶家的门生和子弟夺走了他们的功名,又怎么知道他们个个都会殒命?会化成厉鬼来索命?世上的事哪有这样巧。官场尚有挂误,主考官也是人,人非圣贤,每年春闱,总会有人被埋没的,不过下一科再来就罢了。谁知道他们会死?会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多?况且这这不是祖父的错。祖父平素节俭,约束子弟,一点不敢逾规,他从来没有以权谋私,也没有指示过任何叶家的门生去做这些事……”他觉察到危险,第一反应是与东宫作对比:“陈溪山处在祖父的位置上,一定做得还不如祖父。他只是太傅,已经在结党营私,还有陈云驰,他对这次的文章就有偏好,我亲眼见证。世上无完人,殿下,这不是我祖父的错,也不是叶家的错。”
萧邈被他气笑了。
“亏你学的还是儒。”他叹息着笑道:“你敢把这话说给我父皇听吗?”
儒家克己复礼,以君子为毕生准则,就是要做常人不能为之事,叶家是当世大儒,毕生追求是做圣人,叶璟却说出这样的话来,怎能让萧邈不失望。
但叶璟怕的却是最后那句话。
“不可以就这样禀报陛下。”他试图哀求道:“这不是全部的案情,殿下,请你为祖父仗义执言,否则东宫一定会趁机下手铲除叶家,这二十年,就算是陈溪山在做主考官,也是一样的,只怕会更糟,祖父做了二十年主考官,清白公正,苍天可鉴。就算他们占了陈瑞安他们的功名,也不知道会因此导致他们殒命,沦为冤魂索命。”
萧钺一直在旁边听,对于那些读书的事听了个半懂不懂,他也知道春闱是国之大事,但也只是知道而已。而叶璟那句“东宫一定会趁机下手铲除叶家”,顿时说动了他。
“小七,这事要从长计议。”萧钺拉着萧邈道:“如今魏山林在京中坐镇,父皇又不好驳他面子,叶家如果有一分错,到了他那,就是十分错。我知道叶家的责任跑不脱,但真要如实禀报给父皇吗?到时候叶家重创,东宫下一个对付的就是我们了。”
虞青见他这样,顿时想骂他几句,被瑶环按住了。
瑶环朝她摇摇头,道:“殿下会教他的。”
果然萧邈就问他:“六哥,我说了一天的弄权,你知道什么是弄权吗?”
萧钺不说话了。
“你这样,就叫做弄权。”萧邈冷冷道。
“可是我是为了正道!”萧钺辩解道:“东宫能逼死五哥,就能逼死老叶相,到时候也能逼死你我……”
萧邈抬起手来制止了他。
“所有弄权的人,最开始一定有着极正当的理由,不然也说服不了自己。你人人都这样想,才会有我大周如今的样子。”
“那我们就坐以待毙,等死吗?”萧钺不忿道。
“你知道自古以来,贡院就一直有怨鬼的传言吗?”萧邈问道。
萧钺不知道他为什么转开话题,只能点了点头。
“我以前不懂,只觉得神鬼之说十分无稽,直到那天我们看卷子,虞青说‘这薄薄一张试卷,竟然就决定了一个人一生的命运,凡人真是脆弱’,我忽然明白了。”萧邈问他:“这贡院的考生,都是来自我大周九州四十九郡的百姓,他们人生最大的公平,就是这一场考试,考得过,鱼跃龙门,一生抱负得以施展。考不过,一辈子终老于草莽。六哥,如果你人生唯一公平的机会,就被人这样轻易地毁掉,只能含恨死去的话,你会不会希望世界上有鬼?”
他话音刚落,只听见外面刮起狂风,吹得贡院龙爪槐树影簌簌作响,倒像是有谁在回应他的说法一般。
“是考生们为了自己安心的传言也好,是真正有冤魂因为执念在害人也好,我们已经找到了答案,就必须将这个答案昭告天下,给他们最终的公平,哪怕是迟到的公平。”
他到最后,仍然没有定论为冤魂索命,他只会将结果呈给天熹帝,由帝王来定夺。
萧钺仍然没被说服。
“你不能为了大局忍一下吗?晚一点说,少说一点,父皇又会怎么样呢?要是老叶相因为这个而死,不也是冤死吗,这个案子最后会害死多少人……”
“大局,是谁的大局?”萧邈反问道,见萧钺被他问得一愣,才道:“你有你的大局,东宫有东宫的大局,父皇也有父皇的大局,人人都觉得自己的大局是最重要的,为此可以牺牲暂时的公平,做一些违心的事,这才有今天朝/野的乱象。谁来证明哪个大局是最终的正义?什么是不变的?在这个案子里,我们能确认的唯一事实,就是这死去的这七个人,他们是遭受了春闱的不公平之后含冤而死的,无论最后谁的大局是对的,都无法改变这个铁打的事实。这也是我唯一要捍卫的事实。按虞青的说法,道就是永远正确的东西。”
“一定要说的话,这就是我的道。”萧邈冷冷说完,再不着一字,门外风声凛冽,像是有无数声音在风中嚎哭。
萧钺再没说什么,他知道说什么都没用了。叶璟也一样。
也只有虞青了,这时候还在旁边啃点心。
“不是七个人啊,还死了七个今年的考生呢,你把他们也算上啊。”她吞下最后一块点心,中气十足地道:“不过你如实禀报给你皇帝爹是对的,他们已经是冤魂了,只有人间的帝王可以给他们一个公平了。不然七个人害死七个,下次就是十四个,二十八个,越滚越多……没两年就不用考什么春闱了,一进贡院就全死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