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暖屠苏》凡尘无一

1、《最好的爱人》

　　1.

　　2019年年末，柯雨阳在网上看到一个帖子，叫《最好的爱人》。

　　他当时人在三亚的酒店里，上身光着膀子，下身套了一条褪色的五分运动裤，胡子三天没刮，头发糟乱无形。

　　柯雨阳用这身打扮取了外卖，刚要关门，送餐小哥又叫住他，问：“那个……你是不是柯阳啊？我周易，烟大金融系的，比你小一届，有次篮球赛……”

　　“认错人了。”柯雨阳没把送餐小哥的话听完，回手就关上了门。

　　他把圆桌拉到床边，然后电脑摆上去，一边吃饭一边看帖。

　　别说吃饭的时候看字会不消化，要不是现在正在休假，柯雨阳连贴子都不会看，他只会就着一份原版英文文献下饭。

　　所以他现在看的这东西，基本上相当于别人的综艺节目。

　　柯雨阳吃一口饭滑两下鼠标，直到看见几个熟悉的字眼时，目光才多停留了一会儿。

　　【第58楼：最好的爱人就是我现任啊！十年恋爱，校服到婚纱一直是他！不过我们是网上认识的，那时候有个游戏叫《亡人歌》，我俩加了好友以后约见面，结果发现是同一个学校的，哈哈，巧吧！我那时候特别内向，谈恋爱也不敢让同学知道，都是偷偷在隔壁学校的小吃街见面的。我妈有段时间还问我小吃街什么东西那么好吃，让我带回去给她尝尝。哈哈哈！你们说我妈要是早知道那是他未来女婿，是不是还能提前撮合撮合我俩啊！】

　　柯雨阳看完58楼的回帖，放下吃的差不多的外卖，把电脑搬回床上，缩小了正在看的页面。

　　他在自己的电脑桌面上找到跟回帖内容里重复的三个字，然后双击点了进去。

　　那是个很久没有更新过的图标，前两天有消息说亡人歌下个月要关服，还炸出一批古早玩家。

　　一年多没登录，才更新了不到800M资源，柯雨阳自言自语了一句“凉透了”，然后点进自己大号所在的服务区，进入了游戏。

　　毫无意外，柯雨阳的好友列表是一片充满死寂的灰色。这倒没什么可缅怀的，当初跟他一起玩这游戏的人大多结婚生子，早就没人把精力放在游戏上面了。

　　柯雨阳滑动着鼠标的滚轮，直接把好友列表拖到最底部。

　　好友列表按拼音排序，最下面那个叫张无忌，柯雨阳轻车熟路的点开了跟张无忌的聊天对话框，发了行字过去。

　　Sun：刚到三亚，过两天去看你。

　　他发完之后盯着屏幕发了几秒的呆，不是等回复，是靠在床头消了会儿食。

　　柯雨阳是自己来的三亚，什么都是一个人说了算，他本来订的是下午五点的沙滩摩托，结果又突然想在海边转转，就提前从酒店出发了。

　　柯雨阳人长的高大帅气，各种运动项目都玩的不错，骑个摩托的工夫就让人搭上话了。

　　不过搭话的不是姑娘，是个实打实的东北硬汉，那人一过来就问：“兄弟，你自己啊？”

　　柯雨阳摘了头盔，说：“是。”

　　“我也一人儿。”那人扬了下下巴，说，“我叫印凡，搭个伴儿呗？”

　　柯雨阳礼貌地笑了一下，说：“我有爱人。”

　　“啊？”印凡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之后赶紧解释，“不是，你别误会，我这刚跟媳妇办完离婚手续，出来散心的。”

　　“哎呀我去，我真是直的，我是看你骑车挺酷的，想跟你搭伴儿玩两天。”印凡看着粗，害羞起来也挺可爱，他本能的挠挠头，结果挠到头盔上，又不好意思的说，“没事儿没事儿，我就问问，那你玩吧兄弟。”

　　柯雨阳看着印凡，墨镜下的眼睛好像被阳光刺了一下，他眯了下眼睛，问：“你那是纹身吗？”

　　印凡被问的一愣，之后摸摸自己肩膀上的图案，说：“这个啊？是啊。”

　　柯雨阳沉默了一会儿，再开口的时候就变成问：“晚上有安排吗？”

　　“有。”印凡说，“我在那边订了个卡座，你来不？”

　　“行。”柯雨阳头盔往摩托后座一扣，说，“晚上我去找你。”

　　印凡之后给柯雨阳报了酒吧的名字，这事儿就这么定下了。

　　柯雨阳回酒店后先洗了个澡，之后换了身衣服想睡一觉，但一看见电脑，又下意识重新点开亡人歌。

　　这游戏陪伴他的时间太长了，就算很久不玩，看着也难免有点怀旧。

　　柯雨阳当年在亡人歌里好歹是大神级别的存在，现在却手生的不行，打个副本都被虐，他摇摇头，过会儿就把游戏退了。

　　临近八点的时候，柯雨阳重新出了门。他在酒吧找到印凡，跟他打了招呼，之后加上微信，转了两千块钱过去。

　　印凡一脸懵逼，问：“你给我转钱干啥？”

　　“我在你这儿占个位置，不用付钱？”

　　“付啥付啊，你不来我还没意思呢，你这整的。”

　　印凡一脸为难。

　　“当我请你喝酒了，座位算你的，酒算我的。”柯雨阳跟印凡碰了个杯，说，“柯雨阳。”

　　印凡这才安心把钱收下。

　　这酒吧算是这一片不闹腾的，音乐都是挑醉人的放，柯雨阳两杯酒下肚，摸着酒杯上的小花雕问印凡：“你怎么选的这地方？”

　　他觉得印凡的气质跟这儿实在不搭。

　　“我不疗伤么。”印凡没两句话就跟柯雨阳熟了，翘着二郎腿说，“我寻思去那闹闹哄哄的地方不好。”

　　柯雨阳被逗笑了，说：“你还挺讲究。”

　　“那你看吧。”印凡接下来有一句没一句跟柯雨阳吐槽起他的婚姻生活，他摇着头叹气，“你说这婚姻呐，光有爱情也不行，最后还得是柴米油盐。就说我跟我媳妇吧，我俩还真不是相亲认识的，纯纯的自由恋爱，结果你猜咋样，我俩最后因为谁都不愿意做饭离的婚。”

　　印凡仰头干了一杯酒，然后摆摆手，说：“得了，不提了，说说你吧，老柯，你结婚了没有？”

　　柯雨阳说：“没有。”

　　“是啊，我看你也不大，你有二十五？”

　　柯雨阳笑笑，说：“我三十了。”

　　“我天，真假？”印凡瞪了瞪眼睛，“我才二十九，你三十了？”

　　印凡搓搓脸，说：“那我叫岔劈了，我得叫你阳哥。”

　　“你随便叫吧。”柯雨阳不计较这个，又跟他碰了个杯。

　　“哎，阳哥，你跟你爱人认识多少年了？甜不，讲讲。”

　　印凡是受了“情伤”，上哪都想听别人甜甜的恋爱故事，他就好这口，别人越好他越愿意听，这会儿就来柯雨阳这儿找虐了。

　　柯雨阳笑了句：“我跟你说这个合适吗？”

　　“那有啥不合适的，这样吧，我先给你讲我的，咱俩就算交换个故事。”印凡自来熟，没一会儿就把自己跟媳妇的认识经过说了，他接着给自己添了杯酒，又问，“你呢，跟你对象咋认识的？”

　　柯雨阳说：“网上认识的。”

　　印凡有点惊讶：“看不出来，你还网恋呢。”

　　“我们那个年代普遍网恋。”

　　“啊？咱俩不一个年代的吗？你要说普遍……那至少得十年前吧？”

　　柯雨阳笑了一下，说：“08年。”

　　“我靠。”印凡吓一跳，“你这不说是不说，一说全是惊喜呢，那你俩这属于长跑啊。”

　　柯雨阳点点头，说：“是。”

　　“唉，我跟我媳妇就不是，我俩冲动结婚，认识不到仨月就领证了。”印凡对柯雨阳透着好奇，又问，“那你俩咋认识的，网聊啊？”

　　“游戏。”柯雨阳说，“亡人歌，听过吗？”

　　“亡人歌？真假啊，我在那游戏还有排名呢。”印凡来了兴趣，“你叫啥，说不定咱俩还认识。”

　　柯雨阳眉眼一低，说了自己的ID，之后印凡的反应也在他预料之中。

　　因为柯雨阳的ID在《亡人歌》是无人不晓的人物，只要是打过天梯榜的玩家，就不可能不认识他。

　　印凡作为一个在天梯榜三百名挣扎过半年的玩家，瞠目结舌了好一会儿才砸吧着嘴说：“我还搁这儿吹牛逼呢，大神，真是你啊？那你爱人……不会就是当年那个张无忌吧？”

　　柯雨阳便笑了一下，点头说：“就是他。”

　　2.

　　2008年10月7日，国庆假期的最后一天。

　　姜环雨守着天梯榜榜单的更新时间，一遍一遍用手机刷新论坛页面，直到新的帖子蹦出来，姜环雨第一时间点开图片，略过榜首的KSun去末尾寻找自己的名字。

　　结果是晴天霹雳。

　　姜环雨颤抖的翻到下一页，果然在101的排名数字后看到了自己的ID。

　　真倒霉！

　　姜环雨咬着嘴唇，不愿意去面对刚刚收到的短信。

　　KSun：愿赌服输？

　　姜环雨气的直接关上了手机，他把脑袋蒙在被子里，好久都没出来。

　　姜环雨是一个月前认识上这位天梯榜大神的，那天雨下的很大，哪里人都少，姜环雨就趁这个时候去了网吧。

　　他打着一把老旧的黑伞，湿漉漉地走进网吧，说：“开两个小时。”

　　姜环雨不怎么爱玩游戏，但他前几天听室友说亡人歌可以自己设计角色，就一直想试一次。

　　那是他第一次登陆游戏，创建角色的时候遇见同名不可用的情况，就变成输了一串数字进去。

　　【19900405，欢迎来到亡人歌，首先，请对角色的性别进行选择。】

　　姜环雨按照提示，一步一步创建好角色，他那时还没有关于“大神”与“小白”的概念，顶着一串数字就进了游戏大厅。

　　他按照指引顺利过完新手任务，然后迎来了他人生中的第一个副本。

　　副本很简单，只需要在【世界】寻找两名队友组队既可完成。姜环雨在人群中站了一会儿，发现没人来找自己，就主动敲了敲身旁等级比自己还低一点的玩家，问：你好，要不要一起过‘深入血渊’的副本？

　　那是他第一次跟柯阳说话，姜环雨对“大神”没有概念，对“大神开小号虐菜”更不理解，他只知道自己还剩一小时二十分钟可以上网，所以等了十秒没有回复就准备去找其他人了。

　　姜环雨跟同样是新人的队友连着过了三个副本，等自己的等级提升到10的时候，刚才没有反应的人才发来消息，说：可以。

　　姜环雨看着自己头顶亮晶晶的“10级”标志，很快打字说：不好意思，我已经升级了，你只有3级，我们不能一起玩。

　　柯阳这辈子第一次被人在亡人歌里嫌弃等级低，就是在那天。

　　大约一分钟后，柯阳又发了一句话过来：现在可以了。

　　姜环雨不相信有人会这么快做完三个副本的任务，可对方头顶又分明亮起了一个小小的“11”，姜环雨有点不高兴，问他：你怎么升级的？

　　KE：充值。

　　姜环雨这才看见游戏右上角的充值提示，他算了算，发现直接充到11级要260块钱，姜环雨有点不相信有人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花了这么多钱。

　　19900405：哦。

　　19900405：可是这个游戏是靠实力的，你这样充值只能获得等级，不能获得游戏水平。

　　那又是柯阳这辈子第一次听到有人说他没有游戏实力。

　　柯阳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可能是心情不好，掐着烟的手指噼里啪啦的敲了三个字过去：单挑吗？

　　姜环雨现学现卖，专业地检查了一遍两人的装备属性，然后回：等一下，我要升到11级，不然你比我多10个基础攻击点。

　　KE：……

　　KE：我裸装备跟你打。

　　19900405：那你输了怎么办？

　　KE：你说。

　　19900405：送我一张改名卡。

　　姜环雨是进了游戏才知道改名卡九块钱一张，他舍不得花这个钱，所以准备用一局游戏来碰碰运气。

　　KE：行，你输了呢？

　　19900405：我就承认你很厉害。

　　KE：……

　　之后毫无意外，游戏从一局定胜负变成三局两胜，最后变成五局三胜，有人一小局都没赢过。

　　姜环雨有点生气了。

　　19900405：我们的比赛还没结束。

　　19900405：不过我的时间到了。

　　19900405：我下次上线再找你。

　　19900405：拜拜。

　　姜环雨到最后也没承认柯阳很厉害，柯阳夹着香烟的手指随意搭在鼠标上，他好笑的看着“最近游戏”里灰下去的头像，正好后面有人叫了他一句，这件事就被柯阳这么忘记了。

　　“KE”只是柯阳当时为了过情侣任务替自己申请的小号，那天之后就没再上过，所以他并不知道姜环雨后来又找过他两次。

　　柯阳后来庆幸自己那天切号的时候上错了账号，否则他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再遇到姜环雨。

　　柯阳看见登录成功的界面，刚要按esc，就看到左下角的对话图标亮了一下。

　　19900405：你终于上线了！

　　柯阳先是反应了一下自己登的是哪个小号，之后才想起这个人。

　　19900405：我找你好几次了，上次的比赛还没完呢，我们七局四胜吧。

　　柯阳早把那事忘了，就回了句：不用，算你赢了。

　　之后加了对方的好友，送了张改名卡过去。

　　19900405：等一下。

　　19900405：你要下线啊？

　　KE：还有事？

　　19900405：我还能玩20分钟，你有空吗？我可以带你打15级的副本。

　　柯阳还是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答应这个荒谬的要求。

　　他本来以为20分钟只是随口一说，谁知道快到时间的时候，对方真的发了一句话过来。

　　19900405：还有2分钟我就下线了。

　　KE：你是学生？家里禁网？

　　19900405：不是，我在网吧，只充了2个小时。

　　19900405：啊啊啊啊，还有2分钟。

　　19900405：啊啊啊啊，还有1分钟。

　　19900405：我下周这个时间还能来上一次网，你那时候在不在啊？

　　柯阳弄不明白的事有很多。

　　这是其中一件。

　　他实在想不通，为什么自己明明约好了下周跟高中同学吃饭，却在对方问起这个问题后不经大脑地回了一个“在”字。

　　姜环雨看着时间一到瞬间黑下去的电脑，正输入的话夭折在了对话框里。

　　他本来想说不见不散，可最后只剩食指尴尬的停在回车键上。

　　亡人歌游戏对于高等玩家和氪金玩家都配有专属客服服务，柯阳不属于顶级氪金玩家，但他在天梯榜居高不下的位置却让不少氪金玩家愿意主动认识他，其中不乏亡人歌的内部工作人员。

　　大概三天后，柯阳第一次主动联系了好友列表里的开发人员。

　　柯阳把姜环雨的ID发给客服，没一会儿就收到了登录邮箱和近期登陆地址。

　　那又是个巧合，假如姜环雨不是用手机号注册的邮箱，柯阳对他的兴趣应该就到此为止了。

　　可偏偏那串号码很好记，而且姜环雨的登录地距离柯阳只有两个小时车程。

　　那是个不错的天气，姜环雨走到寝室楼后面的小吃街，准备把室友让他带的晚饭买了。两个室友分别让他带不同的食物，姜环雨就拿出手机确认了一下。

　　他手机从来都是静音的，很多消息不能及时收到，不过他也不在乎，因为不管错过了什么，对他来说都是好事。

　　但今天似乎是个例外。

　　姜环雨从一串陌生号码里提取了信息，阅读两遍后，眼睛才逐渐瞪大。

　　【姜先生您好！恭喜您成为本吧幸运之星，您将获得30个小时的免费上网时长，到店后出示身份证既可领取使用。】

　　柯阳收到姜环雨的来电，是在这条短信发出去一小时二十分钟后。

　　他清了清嗓子，然后把电话接起来，说：“你好，语过添情网吧。”

　　“你好。”姜环雨的声音从听筒传来，“请问……我刚刚收到一条短信，说我可以有30个小时的免费上网机会……”

　　“哦，是的。”柯阳面不改色，“是每月一次的活动。”

　　姜环雨小声问：“我以前怎么没听说过？”

　　“这个月才开始实行，你是第一位幸运顾客。”柯阳翻着桌面上的日历，问，“你上个月是不是来过三次网吧？”

　　姜环雨说：“是的。”

　　“那就没错了，是从上个月的上网名单中抽取的。”柯阳说，“恭喜你。”

　　“真的？”姜环雨犹豫了一下，又问，“那我可以现在过去吗？”

　　“当然可以。”

　　然后两边同时挂断电话，一个快步走回寝室重新登录游戏，一个转身离开小吃街，趁着绿灯赶紧跑过马路。

　　“先开一个小时。”姜环雨把身份证递过吧台，想了想，又问，“要是上不到一个小时，剩下的时间可以累积吗？”

　　“可以是可以，不过反正是免费的，你这么省干嘛？”被提前打过招呼的网吧老板一边给姜环雨刷身份证一边问。

　　“我先看看他在不在。”姜环雨不知道是在回答还是在自言自语，他把准备好要给老板看的短信关掉，然后合上翻盖手机，用很低的声音说，“要是不在我就不玩了。”

　　老板没在意这句话，再抬头时就把开好的身份证还给了姜环雨。

　　姜环雨特意挑了一台不容易被人打扰的机器，然后很快登录了游戏。

　　他指尖敲在键盘上，看起来有点着急。

　　二十几秒后，游戏画面载入完毕，姜环雨点开好友列表，发现KE的头像居然真的亮着。

　　姜环雨眼睛一下亮起来，立刻跟对方打了招呼：Hi！

　　这是柯阳原地坐了二十分钟后收到的第一句话。

　　还没等他敲一句回复过去，对方的第二句话就弹了出来。

　　19900405：你在吗？

　　KE：嗯。

　　KE：又在网吧？

　　19900405：嗯！我中奖了，这回有时间了！

　　19900405：你呢，你今天能玩多久啊？

　　KE：我啊……

　　柯阳故意拖了一会儿才把下句话发出去。

　　KE：我今天有空，多久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