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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八章 姥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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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采臣入得林子时天已黑透,只见他手提三只灯笼,另一只手拿着一根棍子,自言自语道:“三个灯笼该不会都吹灭吧!”又扬了扬手中的棍子,道:“哼,区区几匹野狼何足所惧!”口中虽如此说,心下却是惴惴。
本来今日十五,当是月圆之时,眼下却是月黑风高、凉风习习,让人不由得觉着阴气森森。宁采臣抬头望天,心中道:“今日兰盆,莫不要真碰上什么孤魂野鬼。”当即加快步伐,口中背起《论语》来:“有子曰:‘其为人也孝悌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作乱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与?’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曾子曰:‘吾日三省乎吾身……”
念到此处,耳边忽传来一阵狼嗥,宁采臣心中一惊,迈开脚步飞奔起来,口中却仍不停:“……子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子曰……”背到最后却是自己都不知在念些什么了。身后,一白衣女子俏立于树梢之上,正是宁采臣白日里在送丧队伍里见到的聂小倩,树下却是横七竖八的倒着好多野狼,但见这些野狼也不动弹,多半是死了。
宁采臣奔了一阵,却是只闻其声不见其“狼”,心中生疑,回头一看,见四周除了晃动的树影却更别无他物;于是将手中棍子一丢,扶住身前的大树大口的喘着气道:“跑…………累死我了,狼……狼呢,狼到那里去了?”
聂小倩一直跟在宁采臣身后,眼见宁采臣种种行为,不禁莞尔,觉得捉弄捉弄这呆书生甚为有趣,便又放粗喉咙学起狼嗥。宁采臣刚歇息一会,听到这狼嗥便在左近,吓得连手中的灯笼都丢掉了,匆忙间只来得及捡起一盏灯笼,便拔足头也不回的飞奔起来。
又奔得一阵,却已到了兰若寺外,宁采臣这才缓下脚步,心道:下次入夜后无论如何也不敢再进这林子了。也不回头,径直走进寺内。
宁采臣回到僧舍,吃了些干粮,但觉时候尚早,便拿出书来读;心中却是惦着白日间见着的聂小倩,不知那琴音还会不会想起,聂小倩她是否还在那殿外莲花池中的小亭内;想着想着,脑中满是那白色的身影,手中的书却是再也读不进去了。于是下了楼去散散心,见旁边僧舍的灯亮着,知道是那大胡子燕赤霞住的,便绕了过去。
宁采臣信步漫走,不知不觉间却又来到了那荷花池旁,但见池内漂浮着许多荷花状的水灯(注一),与水中野荷交相辉映,煞是好看。此处无人,这水灯大概是那大胡子放的罢?宁采臣望向池中小亭,却见小亭中灯火未点,昏昏沉沉的看不真切。
她多半是没来了。宁采臣想着,心中隐约有些怅然,正欲转身往回走。忽然听得小亭中沙沙作响,似有人在。宁采臣心中一喜,快步向亭中走去。
小亭内,一条扁长的巨舌状事物交叠在一起,缓缓向宁采臣过来的方向游去。
忽然一阵琴音响起,却原来是聂小倩一直在远处凝望着宁采臣,此刻见他身处险境,便拨弄琴弦,用琴音引他走开。宁采臣循着琴音望去,但见北边有一处灯火通明,离殿塔这边却是相去甚远。宁采臣心中只盼着见上聂小倩一面,当即朝着北边的灯火处走去。
小亭中那巨舌般的事物见宁采臣忽然离去,愤然的拍打水面,激起浪花层层。
不知何时起,月亮应经从云层里钻了出来,清冷的月光照在守着这片土地的石貔貅上,冰凉冰凉。
宁采臣见到前面阁楼上的灯火,轻轻的唤了声,小倩。
琴音戛然而止,阁楼上的窗户被推了开来,一个熟悉身影的探出窗外;那清丽美艳的脸庞,不正是自己所念想着的聂小倩么?
小倩。宁采臣又唤了声,抑不住心中莫名的狂喜,走上前去。聂小倩见到宁采臣过来,面上却有惊慌之色,“砰”的一声关上了窗户。宁采臣见状心中大为疑惑,还以为聂小倩没看到自己;又唤了数声,那阁楼的窗户却始终紧闭。
却见阁楼旁有一株大树,树干刚好伸到阁楼的窗户旁,于是手脚并用爬了上去。宁采臣敲了敲窗户,窗户“吱”的一声推了开来。
聂小倩打开窗户,却是先四下张望了一番,然后才问宁采臣道:“你怎么过来了?”
宁采臣欣喜道:“我听到琴声,就来找你啦!”聂小倩说了声“快进来。”便一把将宁采臣从窗户外拉了进来,关上窗户,说道:“这个地方你不能来的啊。”语气甚是关切。
宁采臣心中欢喜,说道:“我不怕的,我以后天天都来看你,好不好?”说完又觉自己太过鲁莽,生怕会触怒了她;却听聂小倩只是说了声不好,却也并未生气。
宁采臣正欲再说,却见聂小倩脸上惊惶之色更甚,便问道:“怎么了?”聂小倩一把拉过宁采臣,说道:“有人要来啦!你快躲起来。”
宁采臣朝外面看了看,说道:“没人啊……”却见窗纸上人影一晃,便听一个的声音说道:“小倩姊姊,你在吗?”
聂小倩将宁采臣拉到屏风后面,指着自己的浴盆说道:“宁公子,你先躲进去,姥姥的鼻子很厉害的,你躲到水里,姥姥就闻不到你的味道了。”
宁采臣说道:“又要到水里……”心想最近怎么老是湿身?刚藏好,门“吱呀”的一声便被推开了。一个身穿淡绿长衫的美貌女子领着两个丫鬟走了进来。这绿衫女子虽不如聂小倩那般令人惊艳,却也是美丽动人。
宁采臣在水中憋了一会儿,忍不住从水中探出头来换口气,一抬头,刚好看见墙上挂着一幅画,画的是一个白衣女子正在洗头,却正是宁采臣要找的那副《美人浣发图》。那画中女子神情动作均被画得惟妙惟肖,果真是呼之欲出。
宁采臣此刻看去,那画中女子与聂小倩倒有九分相似,难怪初次见到她时却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难怪找不着,原来是在这。”宁采臣心想着,看到屏风后面人影走过,深吸一口气,又小心翼翼地潜入水中。
那绿衫女子又唤了声“小倩姊姊”,笑吟吟的走了过来。聂小倩也不答应,自顾自的理着云鬓,说道:“小青,我知道姥姥等得很不耐烦,我打扮好了就出去。”
那叫小青的绿衫女子正欲再说什么,忽然一阵风起,阁楼的窗户被风刮开,一道黑影从外窜了进来。说时迟、那时快,那道黑影转眼间便到了聂小倩身前,聂小倩只来得及叫声“姥姥……”就听到“啪”的一声,已被那黑影一巴掌打在脸上,滚落在地。
那黑影一把抓住聂小倩的头发,怒道:“哼!死贱人,你竟敢背着我收藏别的男人!”声音忽男忽女,却是一般的嘶哑晦涩,苍老难听;瞧那模样,竟是一个年逾古稀的老妪。
聂小倩伏在地上,惶恐地抬起头来答道:“我……我我没有收藏任何人……”那老妪闻言,将聂小倩重重往地上一推,说道:“还敢狡辩,我现在已经有了证据了!”说着向小青看了一眼,小青恭敬的朝着老妪点了点头,从怀里拿出一块白纱,抛在聂小倩面前,哼了一声,道:“你自己看看吧!”
聂小倩拾起白纱,只见上面写着“你是好人,以后不要再来找我,小倩。”正是自己写给宁采臣的,却不知怎么落到了姥姥的手里。
老妪气极道:“你竟敢写这东西给人,你这样做分明是跟我作对!”说着手中竟如变戏法般凭空多出一条藤鞭,狠狠的抽在聂小倩身上,说道:“今天我就好好教训你!”一边抽打一边骂道:“死贱人,你忘了我怎么折磨你的吗……哼,再不听话,我就毁了你骨灰,教你魂飞魄散……”
这一鞭鞭打下去均有裂碑碎石之力,若是打在常人身上,恐怕早已四肢分离、命丧黄泉。聂小倩知道姥姥的脾气,却也不敢求饶,只疼得啜泣不已、在地上不住翻滚,一不小心将挡在浴盆前的屏风给踢歪了。
老妪哼了一声,便见那藤鞭如活物般的缩进她的衣袖中。老妪衣袖一甩,说道:“这次念你初犯,姑且先饶了你。”说着转身走到窗边,望着远方说道:“不过,你今晚儿必须得给我找个活口来,否则……”
聂小倩站起身来,擦去面上泪水,抽泣道:“是,小倩……小倩知道了……”
宁采臣听到响声,想探出头来看个究竟,却又怕给人发现连累了聂小倩,一直没敢浮出水面。又挨了一会儿,却是实在憋不住了,终于将头伸了出来,深深吸了口气。
聂小倩时刻注意着屏风后面的动静,就是担心宁采臣被姥姥发现。此时见到宁采臣探出水面,不禁心中一凛,赶忙上前扶正屏风,顺势将宁采臣按入水中。回头见姥姥似无所觉地仍在看着窗外,暗自吁了口气。
怎料一旁的小青见她动作古怪,便走了过来欲看个究竟;这下倒令聂小倩一时之间惊慌失措,眼睁睁地看着小青步步逼近。
“小青,去拿药给你姊姊治伤。”老妪突然转过身来说道。
此时小青正走到屏风前面,听到姥姥吩咐,哪敢违拗;只狠狠看了聂小倩一眼,应了一声,退走拿药去了。
老妪走到聂小倩的身前,说道:“我已经将你许配给黑山老妖了,那厮厉害的紧,连我都不是他的对手,唉……你过几天就要过门啦……”语气中颇有不舍之意。聂小倩唯唯诺诺的点了点头,身子挡在浴盆前,半点也不敢移开。
老妪叹了口气,又道:“你跟了他后,恐怕再也不能回来了……”说着又走到窗边。聂小倩趁机拉起屏风上换过的白衫,盖在浴盆上,心想:“不回来才好呢,跟着你真是受尽折磨。”口中却说道:“小倩也是很不舍得姥姥啊。”
这时小青已经捧了药过来,走到屏风前,见浴盆上盖着一件白衫,心下更是怀疑;伸手正欲去扯那白衫,却被聂小倩一把抓住,道:“小青,你帮我敷药吧。”说着拉住小青走到一旁,褪去了衣衫;但见她原本白嫩细腻的冰肌上伤痕累累,令人不由得触目惊心。
待敷完了药,老妪叫过聂小倩,道:“小倩,过来试试衣服……”言毕,两个丫鬟捧着大红锦袍和凤冠霞帔走上前来。
聂小倩起身走去,却见小青又伸手去揭那白衫,忙上前拉住她,说道:“你也过来帮我看看。”
老妪道:“这衣服是你出嫁时穿的,你先试试看合不合身。”说着吩咐两个丫鬟服侍聂小倩换上了大红锦袍,但见她眉若远山含黛,肤若凝脂白玉,朱唇皓齿,被这红衣映得分外动人;一身似火,身姿曼妙,真如天际一朵红云。
老妪为她戴上凤冠,拉着她转了两圈,道:“唔,很好,很合身……”
小青道:“真是人靠衣装,小倩姊姊这身衣裳真好看。”聂小倩看了她一眼,不置一词。
宁采臣在水中憋得久了,浮上水面换口气,刚好听到了小青的这句话;好奇心盛,忍不住偷偷探出头来看上一眼。却见那老妪皱了皱眉头,道:“什么味道?”吓得宁采臣赶紧缩进水中。
老妪道:“好像是活人的味道!”用力嗅了嗅,那股气味又消散无踪。老妪又道:“咦,怎么没有了,难道是我闻错了?”
却听小青嘿嘿冷笑道:“姥姥,我也闻到了,好像就在屏风后面!”小倩闻言,心中一惊,不自觉向后退了一退。
老妪噢了一声,道:“你也闻到了?”说着向屏风后面走去。
注一:上元节是人间的元宵节,人们张灯结彩庆元宵。"中元"由上元而来。人们认为,中元节是鬼节,也应该张灯,为鬼庆祝节日。不过,人鬼有别,所以,中元张灯和上元张灯不一样。人为阳,鬼为阴;陆为阳,水为阴。水下神秘昏黑,使人想到传说中的幽冥地狱,鬼魂就在那里沉沦。所以,上元张灯是在陆地,中元张灯是在水里。所谓水灯,就是一块小木板上扎一盏灯,大多数都用彩纸做成荷花状,叫做"水旱灯"。按传统的说法,水灯是为了给那些冤死鬼引路的。灯灭了,水灯也就完成了把冤魂引过奈何桥的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