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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第四十六回 乔乐真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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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日,皇宫,长生殿。
漆黑一片。
凝神细听,隐约可闻一些细碎难辨的话语,一旦扩散开去,又如同当头之棒,刺激着殿内之人的神经。
蓦然亮起一盏烛火,在眨眼之间排成无尽的长龙展现在众人面前。
这时候错杂繁复的念咒声轰然响彻大殿,烛火横向延伸开去,渐渐照亮了殿室。
大殿中央跪坐着一个人。此人头戴祭司头饰,发上缠绕着橘黄色的缎带,脖颈系一条丝巾,手持五彩长绫,一身纯白的长袍。其面前是一面与宫殿等高的巨大镜子,无数盏灯火正是由此镜投射而出。
这人幽幽地起身,挥舞起手中的长绫,使其拂过镜面,所到之处皆闪过一道金光。这金光瞬间笼罩整个镜面,且异常明亮刺眼,以至于在场其他人皆用袖遮住了脸面。
强光持续了四分之一炷香的时间,而后一阵凉风吹熄了全部蜡烛,大殿再次陷入黑寂。宝座上之人不禁抓紧了扶手。
“已经有结果了。”镜前之人的声音竭力保持着优雅以掩饰对这份活儿的倦怠。
“还不速速拉开帘子。”邱子楚抬手拍了一下座椅扶手。
于是座下的宫女太监手忙脚乱地去拉窗帘,收蜡烛。千万束阳光射入殿堂,舞绫之人缓步走上台阶。邱子楚沉住气,耐心等待那人来到他面前。
舞绫者来到他面前,未曾行礼,只是挂着没感情的标准式笑容:“听清楚了,我可只说一遍。”
邱子楚郑重地点下头:“请说。”
那人凑到邱子楚耳边,轻声道:“霜国北部近几月天降大雪,东南部地动山摇,西南部火炉沸腾。天灾尚可预测,人祸难以防范。言仅至此,王且思量。”
邱子楚右手敲击扶手,沉默了半晌。在此期间,舞绫者自顾自地走下了台阶。
“乔神官,”邱子楚起身,“劳烦你了。感谢你留在霜国,为朕分忧。”说话时,已有宫女上阶搀扶他走下台阶。然而他挥了挥手,宫女只好退去,跟随在他的身后。
“哪里哪里。”乔乐客套地回答,心下暗想自己想来便来想走便走,绝对没说要为皇帝分忧。
邱子楚走到乔乐身边,突然停下。近日来常听皇后说着要去看看她音妹妹的店,于是便随口提到:“……你妹妹开了一家教坊,你不去看看吗?”说完他又径直走向殿门口。
这时候,镜面投射之光的颜色发生了细微的变化。乔乐停下脚步,佯作目送皇帝离开的样子。
“呵呵,她啊……我怎么会不去呢……”乔乐提袖,掩面笑道。
待等所有人离开长生殿,镜子的光辉再度发生变化,同时镜身又衍生出缕缕烟气。乔乐把手中的长绫用力一甩,直击镜面,发出“咚”地一声闷响。
“地仙,你不要告诉我你说错了,你是不是年纪大了就犯痴呆啊?难怪你成仙这么久都没有修成上神,”乔乐指着镜子责备起来,“不过你说错了,这次是我不会给你修为的。所以啊,你离修成上神还早得很。”
“骂得很尽兴呢?还是不知悔改啊,德拉。”
镜面的烟气还未散开,只闻得一个温和却极具侵略性的声音。
乔乐不禁后退一步,心虚地直冒冷汗。那不是地仙哆哆嗦嗦的声音,反倒像是一位审判者无情淡定的控诉。她又接连退了几步,竭尽全力稳住阵脚:“谁?你是谁?”
镜旁烟气消散,呈现出一个通身绯红的身影。镜中之人面庞白皙,凤目狭长。他看似亲切地微笑着没有出声,只是用口形告诉了她四个字。
“北、斗、星、君。”
乔乐震惊。她猛然想起五百年前同她一齐打入轮回的仙家中有一个叫北斗星君。看他的样子,似乎已经知道她与地仙的交易。但他若有意告发她,直接告诉王母便是。如今他这般玄虚地出现在她面前,定是有什么阴谋。总之,她现在绝不会承认那件事的。
“北斗星君,看来你又做回王母面前的红人了。”乔乐讽刺道。
北斗星君收起笑容,眯起眼睛,仿佛想要把对方看透:“德拉,你休想扯开话题。五百年前,你用宝物贿赂司空老仙,令其保留你的记忆,而今你又用你的修为勾结地仙,泄露天机,究竟意欲何为?”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我该离开了。”事到如今多说无益,乔乐扭头就走。
她万万没有料到,这个时候,从那面镜子中又传来了另外一个她所熟悉的百年来不敢忘记的声音。
“德儿,就此收手吧。”
乔乐欣喜地转过身,如同在汪洋大海之中寻得一叶扁舟。
“呜……我以为被除去仙籍之后,就再也见不到您了,爹——”想起五百年来在人间遭受的苦难,乔乐真想抱住她爹哭个够。
镜中出现在北斗星君身旁的是一位英武的中年男子。五百年的时间,他从青丝变成白头。他的面庞瘦削了不少,炯炯有神的目光涣散得有些黯然,握着兵器的手掌也添了些茧。无法想象他独自对着空荡荡的秋千,饱尝失去儿女之痛,惟能默默守护地底城,孤寂五百年。
“德儿,原谅爹当年犯下的错,爹不该用同样的方式管教你与库拉的。如今爹已不能时时刻刻保护你了,五百年的时间,你该长大了,应该了解真正的自己了。其实你……”
“爹你不用说出来!”乔乐打断他,换去小女儿姿态,神情变得严肃,“我明白的。”
他一声长叹,既无奈又气愤:“唉,那你为何还这派妆容?”
“我……”乔乐抿唇,企图找个借口搪塞过去,“我只是玩玩的。爹你放心,我没有问题的。”
这时,在旁观察许久的北斗星君挑了挑眉,手一抬,镜子瞬间射出一道火焰,直落入乔乐脚跟边上。
“一派胡言,”北斗星君将手收回,侧目看着乔乐,“你是针对你妹妹!”
乔乐闻言,起先吃惊于北斗星君的洞察力,不过很快又恢复了镇定:“这关你什么事呢?就算是针对我妹妹,这似乎也是我们家的家事吧?”
北斗星君一时语塞。就目前的状况而言,他的的确确是个外人,但是……
“总之,你勾结地仙一事实属违反天条。你若停止现在这种愚蠢的行为,我尚可给你一次机会。”
乔乐看出北斗星君神情略有异样,更加抓住“妹妹”一词不放:“什么叫‘愚蠢的行为’?你的意思是不是我欺负我妹妹呀?你和她什么关系?她的事情竟还轮到你来管?”
一向处事不惊的北斗星君,在这个时候,竟露出了伤痛的表情。
“我欠她的。”
乔乐闻言,愈加肆无忌惮:“你欠她?你欠她的话,你就求你的王母娘娘把她接回天上去啊。反正我也回不去了,天条也管不了我。呵,话说回来,就算你有这个能耐把她弄回天上,人家也不愿意啊。真是枉费你一番‘心意’哦。”话到末尾,“心意”二字被说得格外抑扬顿挫。
北斗星君脸上的表情凝固了,一时半会儿看不出他究竟是紧张还是淡然。不过再一次眨眼的时候,他又挂出他那招牌的笑容了。
“笑啊,笑啊,心虚了吧?被我猜中了吧?你这个神仙还动凡心了呢?我看你早晚也要被废除仙籍。”抓住了北斗星君的软肋,乔乐再次变回起初信心满满的状态。
“德拉,你休得胡言,”冥神终于看不下去了,斥责道,“我以为你会变得懂事,可你竟然变得如此顽劣!我不想管你了,你好自为之!”说完,他消失于镜中。
听闻此番言语,乔乐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痛苦的滋味。贫穷算什么?劳累算什么?担惊受怕算什么?流落街头又算什么?那些痛苦停留得短暂。当失去至爱的亲人之后,当失去了倾听者之后,那些痛苦便会变得虚无缥缈,微不足道。
“爹……”只听闻自己口中是无力的、绝望的低喃。
镜面投射之光颜色突然暗淡了些许。北斗星君抬手一挥,镜面的景象开始溶解。就在这几秒的间隙里,他颇有些同情地看了乔乐一眼,声音轻若游丝:
“其实我和你一样……没有忘记上一世……”
“嘭”地一声,镜子裂开一道小口。乔乐咒骂了一声,收回了自己被碎片扎出血的拳头。
“不公平,不公平,不公平!我哪里做了很过分的事情?你们为何总是把矛头指向我?哼……”正说着,愤愤地离开了长生殿。
被丢弃的五彩长绫粘附了灰尘,安静地躺在镜前。这一回,长生殿真正陷入了死寂。
清弦坊,仍旧没有一刻“清闲”。
“莫姑娘,可否听老夫一言?”重远虽然言辞上客气,实际已是面露凶色。
莫音刚把楼墨天拖进内厅,抹了把汗,随口答道:“哦,您说。”
“你作为坊主,”重远的声音突然提升了八个音阶,“怎么不问清楚招募的琴师身份!其次,既然你开教坊,学生自然需要乐器,你怎么不知道利用这个机会做乐器生意?此外,店里的摆设太朴素了,既然是皇上特许你开的教坊,你就该添置一些登得上大雅之堂的物件,让他人一走进清弦坊就能体会到此坊的非凡之处。最后,招生这件事情,需要赶紧商议制定。听清楚没有?”
此言犹如当头棒喝,莫音惭愧万分:“对不起对不起,是我疏忽了,我会尽快去办好的,还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请您多多指教。”
重远看莫音态度还算端正,心软下来:“罢罢罢,这么多事情交给你一个人办恐怕还是会出差错。招生的事情,老夫会替你考虑的。你记得以后多学着点,老夫告辞。”
“哎,您走好。”
莫音恭送走重远,又回头崩溃地盯着网袋里昏迷中的楼墨天。
“起来了,起来了!”莫音摇了他一下。
楼墨天的脸上仍旧是幸福像花儿一样的表情,但是没醒。
“吃小笼包子了——”莫音仰天吼了声。
“哪儿,哪儿?”由于被套在网袋里,楼墨天只好像复活的僵尸一般蹦到莫音面前。
“还想着包子呢?人都走了,甭想吃了。”莫音心想这家伙真是个吃货。
“哦,”楼墨天失望地回了一句,看了看周身的网,变回最初那认真的表情,“请问,能否让我出去?”他一旦认真起来,气质便与之前完全不同。
“这个么……”莫音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其实他们打的是死结,解开有些麻烦。要么,你不要动,我再试试。”说着,她抬起手,估量了一下,发现自己身高不够。
楼墨天十分自觉地把头低下。莫音拍了拍他的肩膀,欣慰笑道:“好同志。”
忽然,只听“啪”地一声,窗户被人使劲推开了。
“阿音——不——要——啊——”
夏霜炎冲到二人中间。不知她从何得了一把大剪子,“咔嚓”一剪,剪下了绳结,险些毁了楼墨天头上那三根特征性的羽毛。完事后,她忙扔了剪子,把莫音拉到一边。
“阿音,男女授受不亲啊。都怪我不好,刚才稍微有点生气,就出去逛了几圈。下回不要这样了,我很担心的。不过幸好,你没事。”说着,她安心地抱了抱莫音。
这时候,楼墨天已经从网袋里出来。“谢谢你,亲爱的战友,”他先对着莫音答谢,后又对着夏霜炎答谢,“谢谢你,亲爱的战友的战友。”他的表情很认真,似乎在说真理一般。
“那个,不好意思打断一下,”莫音突然想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你们不回家?”其余众人都已离开,而楼墨飞和夏霜炎,一个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另一个刚走又回来了。如果他们没去处,那么她需要给他们安排住处。
“阿音,你知道的,我离家出走。”夏霜炎一口一个“阿音”,看来对她甚是喜爱。
“没关系,”莫音点点头,而后转向楼墨天,“你呢?”
楼墨天深吸一口气,说道:“我心眼有些小,但是不缺。我脾气很好,但不是没有。”
话音刚落,楼墨天冷不防地被夏霜炎踢倒了。
“谁问你这个了啊!严肃点啊你!”
楼墨天又站了起来,倒也没什么情绪波动:“锦瑟,不想回去。”
莫音闻言,对二人拍了拍手。
“行了,我知道了。你们,跟我走。”
是夜,浦云园。
莫音房内,多了一人。
“阿音,你对我这么好,我一定不惜一切保护你,”夏霜炎亲昵地抱住睡在内侧的莫音,激动地说道,“肯定比那个男的好。”
“行啦,我知道了。小炎,有什么言论,能不能留着明天发表?”莫音打了一个哈欠。
要说这房内的状况,还得从三人到达浦云园说起。
进了宅子后,莫音询问下人得知乔乐不在,便自行给楼墨天和夏霜炎二人安排了住处。楼墨天没什么异议,但夏霜炎意见很大。当她看见园内这清一色的男仆,立刻提出要与莫音睡一间屋子,自称是“远离男人,保护莫音”。莫音本已拒绝这有些荒谬的提议,但谁知刚入夜,夏霜炎便捧着棉被和枕头,闯进屋子,直接放到了莫音的床榻上。见识了夏霜炎的固执,莫音总算放弃了赶她回去的念头。
“对了,忘了告诉你,我睡相极其糟糕。如果半夜把你踢下床了,你可别恨我。”莫音一个哈欠打完,准备入睡。
“没事,没事。”夏霜炎心想着莫音没那么大力气,也安然入睡。
半夜时分,夏霜炎果然被踢下了床。说来也巧,她落地惊醒之后,适逢有些内急,便穿上了之前的那身行头,轻轻地离开了房间,去寻找茅厕。
“呼,神清气爽。”她走出茅房,大呼一口气。
今晚的夜色有些迷离。明月如钩,微雪无声无息地飘落,染白了小径。夏霜炎走进了一些,惊奇地发现有人行走在小径上。那人肌肤如白瓷,长发顺直,明眸皓齿——怎么看都是莫音。
她兴冲冲地跑了过去,用胳膊搂住那人的肩膀,开玩笑道:“嘿,美人,你怎么也跑出来了?来来来,陪爷看月亮。诶,你这条丝巾蛮好看的啊,之前怎么不戴上啊?”
那人僵住,心慌地看了看自己脖子上的丝巾,又看了夏霜炎一眼,推开了她。此人正是乔乐。
“就算我喜欢男人,我也不会看上你们的。你放尊重点,有点自知之明,否则我赶你走。”乔乐看面前之人是个长得俊秀的男子,心想他应是哪个不自量力的下人。
“原来你这么有个性的啊,我更喜欢了。”
夏霜炎发觉很好玩,一步步上前紧逼,观察面前之人的神态。不料她只顾着“放电”,没留意脚下的路,竟被一块石头绊倒。
只听“啊”地一声,夏霜炎向乔乐扑去,两人一上一下倒在地上。
雪仍旧下。
两人紧贴着身体,感觉到彼此的温度,不禁红透了面颊。
夏霜炎的心脏扑通扑通直跳,很难解释为什么对方也是女孩子,她却会如此紧张。难道……她对莫音不仅仅是友情!?
乔乐很是意外,对眼前之人,也对眼前之事。胆子如此之大的男子,这是第一次遇到,心中是既气愤又新奇。考虑到自己现在的身份应该矜持,乔乐动了动身子,试图起身。
夏霜炎本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不料对方一动,猛然察觉身体之间触感的异样,瞬间如遭雷劈。
“男,男人啊——”
她这一喊,便惊动了整个园子。